許淵沖先生與西南聯大
許淵沖先生從事文學翻譯60餘年,出版過100多本譯作,涵蓋從先秦到明清的歷代經典。2010年,他獲得中國翻譯協會「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2014年,獲得國際文學翻譯領域最高獎項「北極光」傑出文學翻譯獎,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亞洲翻譯家。而《朗讀者》節目,則提升了他在公眾層面的知名度。
本文要講述的,卻是這位98歲的大翻譯家和西南聯大的緣分。
「聯大擁有地球上最聰明的頭腦」
一部《無問西東》勾起了人們對中國近代學術史上「衣冠南渡」的無限懷戀,西南聯大師生在那些苦難歲月中所迸發出來的智慧之光,穿過歷史塵埃,仍照亮現實與未來。當年就讀於西南聯大的學生談及自己的老師無不心潮澎湃,恍如昨日。
同樣,和許淵沖先生聊天,話題也總離不開西南聯大。因為在西南聯大,像葉公超、聞一多、朱自清、陳寅恪、吳宓、沈從文那樣名震四方的文化大師,在學生面前,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老師」。當年不少西南聯大學生都認為朱自清先生講課枯燥乏味,與其靈動飛揚的文字相去甚遠,但許淵沖先生卻為之陶醉。雖已近期頤之年,先生仍記得朱自清先生講《古詩十九首》的情形:
「記得他講《行行重行行》一首時說:『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兩句,是說物尚有情,何況於人?是哀念遊子漂泊天涯,也是希望他不忘故鄉。用比喻替代抒敘,詩人要的是暗示的力量;這裡似乎是斷了,實際是連著。又說『衣帶日已緩』與『思君令人老』是一樣的用意,是就結果顯示原因,也是暗示的手法;『帶緩』是結果,『人瘦』是原因。這樣迴環往複,是歌謠的生命;有些歌謠沒有韻,專靠這種反覆來表現那強度的情感。最後『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兩句,解釋者多半誤以為說的是詩中主人自己,其實是思婦含恨的話,『反正我被拋棄,不必再提吧;你只保重自己好了。』」
1940年代西南聯大外文系師生合影。後排右一為外文系主任葉公超,席地而坐者右邊第二排第三人為吳宓。
當然,說起西南聯大,許淵沖先生常常掛在嘴邊的是同窗楊振寧。許淵沖與楊振寧有著跨越時空的緣分。他們共同接受聯大的教育。只是大學畢業後,楊振寧赴美追求科學真理,許淵沖則選擇歐洲,研究文學與美的創造。許淵沖先生記得,葉公超先生講解賽珍珠《荒涼的春天》時,楊振寧問:「有的過去分詞前用be,為什麼不表示被動?」但葉先生不屑回答,反問楊振寧:「Gone are the days為何用are?」楊振寧嚇得以後再也不敢直接向葉公超先生提問。但每次英語考試,葉公超先生總是將最高分給了楊振寧。許淵沖先生打趣道:「楊振寧的提問說明他能注意異常現象,已經是打破『宇稱守恆定律』,獲得諾貝爾獎的先聲。」所以,對於西南聯大,許淵沖先生在《聯大與哈佛》一文中說道:「聯大可以說是超過哈佛,因為它不僅擁有當時地球上最聰明的頭腦,還有全世界講課最好的老師。」楊振寧先生也感嘆:「我那時在西南聯大本科所學到的東西及後來兩年碩士生所學到的東西,比起同時期美國最好的大學,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為錯失的愛情哀嘆垂淚
西南聯大之於許淵沖,除學業之外,還留存幾段愛情的回憶。許淵沖先生說,中學時代往來的大多是男同學,進入西南聯大後,才開始與女同學有所接觸。遇到心儀的女孩,他總是以詩意的方式表達愛慕之情。
1941年許淵沖攝於聯大外文系三年級時
大學一年級上錢鍾書先生英文課時,許淵沖被鄰桌女生周顏玉的美貌所折服。回到宿舍,他將徐志摩去世後,林徽因路經其故鄉所寫的一首小詩《別丟掉》譯成英文,並配上徐志摩的那首《偶然》和一封長信,希望以「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現在流水似的,輕輕/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在松林,嘆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著那真」那樣美妙的詩句,打動芳心。但詩稿與信發出後卻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後來偶然讀到老師吳宓日記,許淵沖才恍然大悟,吳宓先生日記記載:「前數日,於城門遇周顏玉,著橙紅色衣,盛施脂粉,圓晶輕小,如櫻桃正熟,偕其未婚夫行。今又遇於鳳翥街口。著月色衫,斜垂紅帶,淡施脂粉。另有一種清艷飄灑之致。與其夫購晨餐雜品。宓深感其美雲。」美人原來早已心有所屬,許淵沖自然只能陷入「單相思」苦惱。直至半個世紀後,許老方與美人有魚雁往來。許先生向周美人索照,對方幽默回復:「最近無照片,下次定會寄一張給你,不過白髮老婦,請不要嚇倒。」
後來,許淵沖先生在聯大又有幾段「艷遇」,同樣無疾而終。聊及年輕時的愛情,許老仍有「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激情,也會為錯失的愛情哀嘆垂淚。說著說著,他忽然意識老妻正端坐一旁,便戛然而止,幽幽地說:「我和太太相遇已是很後面的事了,那時已見過許多世面,看法就不那麼簡單了。」
翻譯人生從西南聯大起步
許淵沖先生的翻譯人生其實最早也是從西南聯大起步的,對他翻譯美學理念影響最深遠的莫過於吳宓先生。許淵沖原本崇尚魯迅先生的「硬譯」。而吳宓先生以柏拉圖「一」與「多」理論解讀翻譯技巧。因為「一」指理想,如方或圓;「多」指實物,如方桌圓凳。方桌無論多方,四邊總有不直之處;圓凳無論多圓,圓周每點永遠無法始終與圓心距離相等。翻譯同樣如此,譯文與原文要做到完全匹配,無異水中撈月。因此,許教授崇尚意美、音美、形美的翻譯準則。無論在翻譯毛澤東詩詞、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和《紅與黑》等作品,許老均遵循「三美」標準。如他把毛澤東詩詞「不愛紅裝愛武裝。」原文有兩個「愛」和「裝」,前者是動詞,後者為名詞。譯文也有兩個「face」和「powder」,但前一個「face」是名詞,作「面孔」解釋,後一個是動詞,是「面對」的意思;而一個「powder」是名詞,當「火藥」講,另一個是動詞,有「塗脂抹粉」的意思。還有,唐詩中「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許先生譯成「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 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一個「forest」,一個「river」;一個「sheds its leaves」,一個「rolls its waves」;一個「shower by shower」,一個「hour after hour」。這些均與先生審美追求完全一致。
1942年許淵沖與同學 攝於西南聯大附近英國花園
許淵沖先生告知,他對「三美」的尊崇源於童年時代,小時候唱英文兒歌「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音樂之美有助於記憶,也開啟了他學習英語的興趣。後來背誦莎士比亞《Julius Caesar》(《凱撒大帝》)「Not that I loved Caesar less, but that I loved Rome more.」(並非我不愛凱撒,而是我更愛羅馬)名句,正是因為音美、形美、意美,記憶起來易如反掌。
遇難題首先想到錢鍾書
錢鍾書先生從西南聯大開始,就一直對許淵沖先生投以青眼,而許淵沖先生對錢鍾書先生的授課也一直記憶猶新:
「錢鍾書先生教我的時候才28歲,剛從牛津回國。他在清華時上課不聽講,而考試總是第一的故事,在聯大流傳很廣,使我誤以為天才不用功就可以出成果的。錢先生1939年4月3日講的一課是《一對啄木鳥》,他用戲劇化的方法,把這個平淡無奇的故事講得有聲有色,化科學為藝術,使散文有詩意,已經顯示了後來寫《圍城》的才華。」
許淵沖先生記得錢鍾書先生在分析「博與精」關係時說,「博」就是「to know something about everything.」「精」則是「to know everything about something.」這對年輕的許淵沖做學問有所啟發,但錢先生認為翻譯有所謂「無色玻璃」(直譯)和「有色玻璃」(意譯)之分。「無色玻璃」翻譯得罪詩,「有色玻璃」翻譯得罪意,但身為學生的許淵沖見解正好相反,因為在他看來「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但錢先生並不以為忤,稱自己這位高足的翻譯「戴著音韻和節奏的鐐銬跳舞,靈活自如,令人驚奇。」
本文作者與許淵沖先生合影
許淵沖先生翻譯時一旦遇到難題,首先想到錢先生。有一次在翻譯李清照《小重山》時,對「……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存疑,即馳函錢先生請教。錢鍾書先生即刻回復:「李清照詞乃倒裝句,『驚破』指『曉夢』言,非茶傾也。謂晨尚倦卧有餘夢,而婢已以『碾成』之新茶烹進『一甌』,遂驚破殘睡矣。」寥寥數語,令許淵沖先生豁然開朗。
如今,雖然已步入98歲高齡,但許淵沖先生依然保持每日翻譯一頁《莎士比亞全集》,依然每日工作到凌晨三四點,依然熱衷於騎自行車出門。在他看來,黃昏是成熟的早晨,每天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便是幸福。而他見好就學的人生態度,令他終生受用。(曹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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