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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波斯卡:當他不再看我,我努力追尋我在牆上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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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配樂:班得瑞《Solar Winds》

醉酒

辛波斯卡

他的一瞥,增加了我的姿色

我將它佔為己有

我幸福地吞下一顆星辰

我允許自己被想入非非

仿效我在他眼中的影像。我跳舞,跳舞,跳舞,

迅速地抖動翅膀

椅子是椅子,酒是酒

在酒杯中,酒杯

立在那裡,就立在那裡。

唯有我是虛構的,

是幻想的,令人難以置信,

如此虛幻,使我痛苦。

我給他講故事:

在蒲公英的星座下

殉情的螞蟻。

我發誓,倘若你撒上酒,

白玫瑰就會唱歌。

我大笑,腦袋謹慎地

前傾,像在觀察

幻想如何發生。

我跳舞,跳舞,在我不知所措的皮膚內部,在他創造我的懷裡。

出自肋骨的夏娃,出自大海泡沫的維納斯,

出自朱庇特頭顱的密涅瓦——

她們三個都比我真實。

當他不再看我,

我努力追尋我在牆上的幻覺。

我看到一枚釘子,

一幅畫掛著,一如既往。

維斯瓦娃·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波蘭女作家,同時也是位傑出的翻譯家,將許多優秀的法國詩歌翻譯成波蘭語,並於1996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其詩作被稱為「具有不同尋常和堅韌不拔的純潔性和力量」。她是第三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詩人,第四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波蘭作家。

再讀兩句

烏托邦

一切都變得清清楚楚的島。

這裡你可以站在證據的堅固地面上。

這裡除了抵達的道路沒有別的道路。

灌木被累累的答案壓彎。

這裡長著「猜對了」之樹,

它的枝椏自古以來就不糾纏在一起。

簡單直接得令人目眩的「解理之樹」

長在「原來這麼容易之泉」旁邊。

越是深入樹林,「明顯之谷」

就越是開闊。

要是有任何疑問,風就把它驅散。

回聲沒人呼喚地響起,

熱心解釋世界的秘密。

右邊,一個住著「意義」的洞穴。

左邊是「深信之湖」。

「真理」脫離水底然後輕盈地浮上水面。

山谷上高聳著「不可動搖的信念」。

從它的尖峰可以一覽無遺地俯視「問題的核心」。

雖然如此迷人,這島沒人居住,

而在海岸附近看得見的小小腳印

都毫無例外地伸向大海。

彷佛這裡只有離開,

躍入深處便一去不返。

生命那不可測的深處。

結束與開始

每一場戰爭之後,

有人必須清理戰場。

畢竟,事物

並不會自行收拾。

有人必須將瓦礫

鏟到路邊,

以便裝滿屍體的貨車

通過。

有人必須跋涉穿越

泥濘和灰燼,

沙發的彈簧,

玻璃碎片,

血污的破布。

有人必須拖動柱子,

撐住牆壁,

有人必須為窗子安上玻璃,

將門裝入門框。

沒有原聲短訊,沒有拍照機會,

這需要許多歲月。

所有的相機都

到別的戰場了。

橋樑需要重建。

火車站也一樣。

襯衣袖子捲成了

碎片。

有人手持掃帚,

還記得事情的樣子。

還有人在傾聽,點點

未被擊穿的腦袋。

而另一些人必定匆匆經過,

感覺一切

有點令人厭倦。

偶爾,有人仍必須

在灌木叢下

挖出生鏽的爭辯,

扔進垃圾堆。

那些了解

這場戰爭的人

不得不讓位給

那些所知甚少的人。

以及所知更少的人。

甚至一無所知的人。

有人必須躺在

草中,隱藏

原因和結果,

嘴裡含著莖稈,

凝望著雲。

植物的靜默

我知道葉片、花瓣、穗子、球果、莖幹為何物,

四月和十二月將對你們做些什麼。

儘管我的好奇得不到回應,

我還是特意向你們其中一些俯身,

向另一些伸長脖子。

我已擁有一系列你們的名字:

楓樹、牛蒡、獐耳細辛、

槲寄生、石楠、杜松,勿忘我,

你們卻沒有我的。

我們正一起旅行。

同行的旅人總是閑談,

交換看法,至少,關於天氣,

或者,關於一閃而過的車站。

不可能無話可說:我們擁有太多共同的話題。

同一顆星球使我們彼此聯繫在一起。

我們投下影子,依據同樣的定律。

我們試著理解事物,以我們自己的方式。

那些並不知曉的事物,使們更為親近。

我將盡我所能解釋這一切,隨意問吧:

雙眼看到的事物像什麼,

我的心臟為了什麼而跳動,

我的身體為何沒有生根。

但如何回答無法提出的問題,

尤其是,當提問者如此微不足道。

林下植物、灌木林、草地、燈芯草叢——

我對你們所說的一切只是獨白。

你們都沒有傾聽。

與你們的交談是如此必要,卻不可能。

如此緊迫,卻被永遠擱置,

在這倉促的人生中。

種種可能

我偏愛電影。

我偏愛貓。

我偏愛華爾塔河沿岸的橡樹。

我偏愛狄更斯勝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愛我對人群的喜歡

勝過我對人類的愛。

我偏愛在手邊擺放針線,以備不時之需。

我偏愛綠色。

我偏愛不把一切

都歸咎於理性的想法。

我偏愛例外。

我偏愛及早離去。

我偏愛和醫生聊些別的話題。

我偏愛線條細緻的老式插畫。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

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我偏愛,就愛情而言,可以天天慶祝的

不特定紀念日。

我偏愛不向我做任何

承諾的道德家。

我偏愛狡猾的仁慈勝過過度可信的那種。

我偏愛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愛被征服的國家勝過征服者。

我偏愛有些保留。

我偏愛混亂的地獄勝過秩序井然的地獄。

我偏愛格林童話勝過報紙頭版。

我偏愛不開花的葉子勝過不長葉子的花。

我偏愛尾巴沒被截短的狗。

我偏愛淡色的眼睛,因為我是黑眼珠。

我偏愛書桌的抽屜。

我偏愛許多此處未提及的事物

勝過許多我也沒有說到的事物。

我偏愛自由無拘的零

勝過排列在阿拉伯數字後面的零。

我偏愛昆蟲的時間勝過星星的時間。

我偏愛敲擊木頭。

我偏愛不去問還要多久或什麼時候。

我偏愛牢記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辛波斯卡《我曾這樣寂寞生活》

詩人與世界

——辛波斯卡斯德哥爾摩演講

據說任何演說的第一句話一向是最困難的,現在這對我已不成問題了。但是,我覺得接下來的句子——第三句、第六句、第十句……一直到最後一句——對我都是一樣困難的,因為在今天這個場合我理當談詩。我很少談及這個話題——事實上,比任何話題都少。每次談及,總暗地裡覺得自己不擅此道,因此我的演講將會十分簡短。上桌的菜量少些,一切瑕疵便比較容易受到包容。

當代詩人對任何詩人皆是懷疑論者,甚至——或者該說尤其——對自己。他們公然坦然走上寫詩一途情非得已,彷彿對自己的身份有幾分羞愧。然而,在我們這個喧嘩的時代,承認自己的缺點——至少在它們經過精美的包裝之後——比認清自己自己的優點容易得多,因為優點藏得較為隱秘,而你自己也從未真正相信它們的價值……在填寫問卷或與陌生人聊天時——也就是說,在他們的職業不得不曝光的時候——詩人較喜歡使用籠統的名稱「作家」,或者以寫作之外所從事的任何工作的名稱來代替「詩人」。辦事官員或公交車乘客發現和自己打交道的乘客是一位詩人的時候,會流露出些許懷疑和驚惶的神色。我想哲學家也許會碰到類似的反應,不過他們的處境要好些,因為他們往往可以替自己的職業冠上學術性的頭銜。哲學教授——這樣聽起來體面多了。

但沒有詩教授這樣的頭銜。這畢竟意味著詩歌不是一個需要專業研究、定期考試、附有書目和批註的理論性文章,以及在正式場合授予文憑的行業。這也意味著光看些書——即便是最精緻的詩——並不足以成為詩人。其關鍵因素在於某張蓋有官印的紙。我們不妨回想一下:俄國詩壇的驕傲、諾貝爾桂冠詩人布羅茨基就曾經因為這類理由而被判流放。他們稱它為「寄生蟲」,因為他從未獲得官方授予當詩人的權力。

數年前,我有幸會見布羅茨基本人。我發現在我認識的詩人當中,他是唯一樂於以詩人自居的。他說出那兩個字,不但毫不勉強,相反地,還帶有幾分反叛性的自由,我想那是因為他憶起了年輕時所經歷的不為人道的恥辱。

在人性尊嚴未如此輕易遭受蹂躪的較為幸運地國家,詩人當然渴望被出版,被閱讀,被了解,但他們絕少使自己超越一般民眾和單調日常生活的水平。而就在不久前,本世紀的前幾十年,詩人還竭盡心力以其奢華的衣著和怪異的行徑讓我們震驚不已,但這一切只是為了對外炫耀。詩人總有關起門來,脫下斗篷、廉價飾品以及其他詩的裝備,去面對——安靜又耐心地守候他們的自我——那白皙依舊大的紙張的時候,因為到頭來這才是真正重要的。

偉大科學家的電影版傳記相繼問世,並非偶然。越來越多野心勃勃的導演企圖忠實地再現重重要的科學發現或傑作誕生的重要過程,而且也的確能有幾分成功地刻畫出投注於科學上的心血。實驗室,各式各樣的儀器,精密的科學裝置重現眼前:這類場景或許能讓觀眾的興趣持續一陣子;充滿變數的時刻——這個經過上千次修正的實驗究竟會不會有預期的結果?——是相當戲劇化的。講述畫家故事的影片可以拍得頗具可看性,因為影片再現一幅名作形成的每個階段,從第一筆畫下的鉛筆線條,到最後的一筆塗上的油彩。音樂則瀰漫於講訴作曲家故事的影片中:最初的音樂家耳邊響起的幾個小節的旋律,最後悔演變成交響曲形式的成熟作品。當然,這一切都流於天真爛漫,對奇妙的心態——一般稱之為靈感——並未加以詮釋,但起碼觀眾有東西可看,有東西可聽。

而詩人最糟糕的,他們的作品完全不適合以影像呈現。某個人端坐桌前或躺靠在沙發上,靜止不動地盯著牆壁或天花板看;這個人偶爾提筆寫個七行,卻又在十五分鐘之後刪掉其中的一行;然後另一個小時過去了,什麼也沒發生……誰會有耐心觀賞這樣的影片?

我剛才提到了靈感。被問及何謂靈感或是否真的有靈感的時候,當代詩人總會含糊其辭。這並非他們未曾感受過此一內在激力之喜悅,而是你很難向別人解釋說某件你自己都不明白的事物。

好幾次被問到這樣的問題時,我也躲閃規避。不過我的答覆是:大體而言,靈感不是詩人或藝術家的專屬特權;現在、過去和以後,靈感總會去造訪某一群人——那些自覺性選擇自己的職業並且用愛和想像力去經營工作的人。這或許包括醫生、老師、園丁——還可以列舉上百項行業。只要他們能夠不斷地發現新的挑戰,他們的工作便是一趟永無終止的冒險。困難和挫敗絕壓不扁他們的好奇心,一大堆新的疑問會自他們解決過的問題中產生。不論靈感是什麼,它衍生自連接不斷的「我不知道」。

這樣的人並不多。地球上的居民多半是為了生存而工作,因為不得不工作而工作。他們選擇這項或那項職業,不是出於激情;生存環境才是他們選擇的依據。可厭的工作,無趣的工作,僅僅因為待遇高於他們而受到重視的工作(不管那工作有多可厭,多無趣)——這對人類是最殘酷無情的磨難之一,而就目前形勢看來,未來似乎沒有任何改變的跡象。因此,雖然我不認為靈感是詩人的專利,但我將他們歸類為受幸運之神眷顧的精英團體。

儘管如此,在座各位此刻或許存有些疑惑。各類的拷問者、專制者、狂熱分子,以一些大聲疾呼的口號爭權奪勢的群眾煽動者——他們也喜愛他們的工作,也富有創意的熱忱去履行他們的職責。的確如此,但是他們「知道」。他們知道,而且他們認為自己所知之事自身俱足;他們不想知道其他任何的事情,因為那或許會減弱他們的主張的說服力。任何知識若無法引發新的疑問,便會快速滅絕:它無法維持賴以存貨所需要的溫度。以古今歷史為借鏡,此一情況發展到極端時,會對社會產生致命的威脅。

這便是我如此重視「我不知道」這短短數字的原因了。這辭彙雖小,卻張著強有力的翅膀飛翔。它擴大我們的生活領域,使之涵蓋我們內心的心靈空間,也涵蓋我們渺小地球懸浮其間的廣袤宇宙。如果牛頓不曾對自己說「我不知道」,掉落小小果園地面上的那些蘋果或許只像冰雹一般;他頂多彎下身子撿取,然後大快朵頤一番。我的同胞居里夫人倘若不曾對自己說「我不知道」,或許到頭來只不過在一所私立中學當化學老師,教導那些家世良好地年輕女士,以這一份也稱得上尊貴的職業終老。但是她不斷地說「我不知道」,這幾個字將她——不只一次,而是兩度——帶到了斯德哥爾摩,在這兒,不斷追尋的不安靈魂不時獲頒諾貝爾獎。

詩人——真正的詩人——也必須不斷地說「我不知道」。每一首詩都可視為響應這句話做的努力,但是他在紙頁上才剛寫下最後一個句點,便開始猶豫,開始體悟到眼前這個答案是絕對不完滿而可被擯棄的純代用品。於是詩人繼續嘗試,他們這份對自我的不滿所發展出來的一連串的成果,遲早會被文學史家用巨大的紙夾夾放在一起,命名為他們的「作品全集」。

有些時候我會夢想自己置身於不可能實現的處境,譬如說我會厚顏地想像自己有幸與那位對人類徒然的努力發出動人噫嘆的《舊約傳道書》的作者談天。我會在他面前深深地一鞠躬,因為他畢竟是最偉大的詩人之一——至少對我而言。然後我會抓住他的手。「『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你是這麼寫的,傳道者。但是你自己就是誕生於太陽底下的新鮮事物,你所創作的詩也是太陽底下的新鮮事,因為在你之前無人寫過。你所有的讀者也是太陽底下的新鮮事,因為在你之前的人無法閱讀到你的詩。你現在坐在絲柏樹下,而這絲柏自開天闢地以來並無成長,它是藉由和你的絲柏類似但非一模一樣的絲柏而成形的。傳道者,我還想問你目前打算從事哪些太陽底下的新鮮事?將你表達過的思想做進一步的補充?還是駁斥其中的一些論點?你曾在早期的作品裡提到『喜悅』的觀點——它稍縱即逝怎麼辦?說不定你會寫有關喜悅的『太陽底下的新鮮』詩?你做筆記嗎?你打草稿嗎?我不相信你會說:『我已寫下一切,再也沒有任何需要補充的了。』這樣的話世上沒有一個詩人說得出口,像你這樣偉大的詩人更是絕不會如此說的。」

世界——無論我們怎麼想,當我們被它的浩瀚和我們自己的無能所驚嚇,或者被它對個體——人類、動物、甚至植物——所受的苦難所表現出來的冷漠所激憤(我們何以確定植物不覺得疼痛);無論我們怎麼看待為行星所環繞的星光所穿透的蒼穹(我們剛剛著手探測的行星,早已死亡的行星?依舊死寂?我們不得而知);無論我們怎麼看待這座我們擁有預售票的無限寬廣的劇院(壽命短得可笑的門票,以兩個武斷的日期為界限);無論我們如何看待這個世界——它是令人驚異的。

但「令人驚異」是一個暗藏邏輯陷阱的性質形容詞。畢竟,令我們驚異的事物背離了某些眾所皆知且舉世公認的模式,背離了我們習以為常的明顯事理。而問題是:此列顯而易見的世界並不存在。我們的訝異不假外求,並非建立在與其他事物的比較上。

在不必停下思索每個字詞的日常言談中,我們都使用「俗世」、「日常生活」、「事物的常軌」之列的辭彙……但在字字斟酌的詩的語言里,沒有任何事物是尋常或正常的——任何一塊石頭及其上方的任何一朵雲;任何一個白日以及接續而來的任何一個夜晚;尤其是任何一種存在,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的存在。

看來艱巨的任務總是找上詩人。

(1996.12.7 斯德哥爾摩)

朗讀者

長右

聯合承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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