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女鴛鴦——簡析《鴛鴦抗婚》
《紅樓夢》一書是中國古典文化大觀園中的奇葩，其描摹的景物之盛，世事之深，人物之雜，在其他小說中可謂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而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應是《紅樓夢》一書中展現出的整個社會不同階級地位的人們的眾生相，聽聞曾有專家進行統計，文中寫出的人物形象多達九百多人，即便是驚鴻一瞥的人物也寫得栩栩如生。除此之外，《紅樓夢》又名《金陵十二釵》，文中最令人唏噓的便是這十二個命途多舛，紅顏薄命的女子以及以她們為代表的一系列相同命運的女性形象。這些女子中有冷月葬花魂的林黛玉，有金簪雪裡埋的薛寶釵，還有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晴雯等，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卻是「烈丫鬟」鴛鴦。
鴛鴦其人，堪稱一「烈」字。鴛鴦是賈母身邊的大丫鬟，因其家生子的身份，又對賈母侍奉周到，故而極得賈母的心。在賈母死後，隨之殉葬。不過，再得賈母的心也只是一丫鬟，終究泯然眾人。真正讓她形象鮮活起來且為人欣賞則需講到《紅樓夢》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在這一回里出現了有名的鴛鴦抗婚的情節。
第四十六回講的大致是這樣的故事：賈赦看上鴛鴦，著邢夫人到賈母出討要鴛鴦，遭到賈母的反對，鴛鴦得知後「一面說著，一面左手打開頭髮，右手便鉸」，還發誓說「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 邢夫人見事情辦砸，也只悻悻離去。
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時，常常將人物進行對照寫作。在四十六回中，這一組對照的人物就是邢夫人與鴛鴦。作為賈赦的妻子，邢夫人在向賈母討要鴛鴦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樂意，反倒是出謀劃策殷勤備至。很難想像，以三綱五常為代表的封建制度竟如此深刻得浸透到一個人的骨子裡，邢夫人對賈赦，可真真將夫為妻綱貫徹到底。作為正室，她不得賈赦喜歡，又無子嗣安身，於是她竭盡全力地做好賈赦的要求，即便是為他納妾也欣然操辦。當然，或許並不只是這樣。曾有後世學者分析，賈赦要鴛鴦的動機也並不單純。之前講過，鴛鴦在賈母身邊地位超然。李紈曾這樣評價鴛鴦：「老太太屋裡，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哪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她現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她一個人的話。老太太的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得，她都記得。要不是她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昵!」不僅如此，賈母平日倚之若左右手。賈母玩牌，她坐在旁邊出主意；賈母擺宴，她入座充當令官。賈赦這一舉，未嘗沒有通過鴛鴦倒騰「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大撈一筆的想法。所以，邢夫人許是知曉賈赦這一番籌謀，利字當前，自是歡欣鼓舞。
而與邢夫人的諂媚奴性的一面不同，鴛鴦是聰明剛烈的。作為賈母跟前最信任的人，該有的尊崇她都受過，但又因將這榮華富貴錦繡詩篇下的骯髒齷齪看得清楚，她從不曾想過如趙姨娘一般爬上主子的床，做個卑賤的一輩子抬不起頭的妾侍。大觀園中鴛鴦曾對平兒表白心跡，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鴛鴦從來對這錦繡榮華都是不屑一顧的。在被賈赦逼迫時，她說：「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死了他先納小老婆的！等過三年，知道又是個什麼光景，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髮做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怎麼樣，樂得乾淨呢！」 最後，她果然踐行了自己的承諾，追隨賈母而去。其實，要說鴛鴦就真的對賈母侍奉至忠以至殉葬的地步，我是不信的。這裡面更多的是她的一種無能為力的反抗。賈母去時，鴛鴦還青春年少，但她清楚賈母一倒這府里就沒了可以護著她的人，更何況早先抗婚一舉惹了賈赦的不痛快，是以與其留在這府里受人磋磨，還不如就此去了，還能留下個好名聲，惠澤家中父母。
鴛鴦是與眾不同的，在其他女子還在遵循著千百年來世道對女性的束縛、擺布，在這條看不見希望的路上艱難求生最後又落得不得善終的時候，鴛鴦在這樣的困境中堅守了自己的個性，自己的人格，對不合理的壓迫表達了自己的反抗。這樣的行為在《紅樓夢》中的其他女子身上是沒有的。她們或許如林黛玉般感傷身世，或許如王熙鳳般汲汲營營，但從不曾跳出這個困住她們的桎梏，鴛鴦在這個層面是超前的。雖然她最後下場也不好，但她的一生，在所有重大的抉擇面前做選擇的總是她自己。正所謂，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鴛鴦成功地避開了賈赦，最後又堅定地走向死亡，這些都是她自己的意志，在那個對女子掣肘頗多的時代，一直自由地追隨自己的意志而活，這何嘗不是一件喜事。
當然，鴛鴦抗婚這一節並不僅僅講鴛鴦一人，平靜的表象背後是賈府內兩股勢力的爭鋒。賈赦邢夫人想借鴛鴦從賈母手裡再撬出些東西來，而賈母則在向邢夫人評論鴛鴦時指桑罵槐，直指她看透賈赦二人的伎倆，指責大房不孝。大家族裡的風雲詭譎我們一般人還是看不懂的，這個章節令人驚喜的是鴛鴦誓絕鴛鴦偶的剛烈。鴛鴦作為雙方博弈的一個棋子，被擺到檯面上來，但又因其獨特的個人魅力，讓後世讀者在想起這一回時瞬間浮現的便是這樣一個剛烈寧折不屈的奇女子，至於暗中的較量，在剛烈不屈的鴛鴦面前，更是顯得小家子氣了。
《紅樓夢》是四大家族的悲歌，是大觀園的悲歌，也是女性的悲歌。而在這一片悲號中，鴛鴦身上不屈的反抗意識顯得尤為耀眼明亮。
TAG:風荷小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