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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恆散文作品

【張恆散文作品專號】

【張恆創作簡介】張恆,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在《天津文學》《安徽文學》《廣西文學》《四川文學》《北方文學》《時代文學》《小說月刊》《短篇小說》《散文百家》《散文選刊》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百餘萬字。獲各種文學徵文大賽獎200多次,多篇作品被收入相關年選和各種文集。出版有散文集《走過南昌菊花台》,小說集《塵封》等。

【推薦人語】行走是思想的返鄉,返鄉是精神的行走。今選張恆先生四文,前兩文屬前者,後兩文屬後者。然則,二者從來都是辯證統一的。

張恆散文作品(四篇)

張 恆

老村和樹

走進壩光村,一種久違的莊重與古樸如約而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令人怦然心動。其實,壩光村我未曾來過,這是古村底蘊內涵與我審美情趣的無縫交織引發的共鳴、共振。置身於這樣的古村落,物質概念多半被溶解,取而代之的是精神意趣,是文化向度。折射著幽深景意和古典氣韻的陳舊物體,不僅沉香氤氳,而且給人以啟迪,給人以哲思,帶給人一種穿越時空的獨特體味。視線觸及帶來的感悟,如同翻閱一本塵封已久的歷史線裝書,絕非只是在知識層面。

古村有些寂寥,繁華世界牽走了許多年輕人的心緒,唯有老人在一如既往地守著祖輩傳承下來的老宅和思想。我凝滯了腳步,以虔誠的目光撫摸古村的一切,靜心聆聽時光的彈唱,疲憊的身影被帶著海風氣味的陽光投射到斑駁的牆體上,徘徊著一種情緒。總有孤單的鳥雀幾乎悄無聲息地從某個幽深的院落飛上路旁的榕樹,掠過我的頭頂,於是,心境里便有了些許窺探的慾望和無奈的落寞,感覺自己是在一種優雅中帶著凄清的氛圍里,參加偶遇的人類生命回歸的祭祀儀式。

處處顯露著客家建築風格的牌樓、房屋、祠堂,抑或院牆與巷道,雖然表層多數以烏黑顏色呈現,但其本質不變,曾經的恢弘隱隱不退。透過斑駁的建築體,能想像到古村先人背靠青山,面對大海,拓荒結廬的艱辛與幸福;能感悟幾百年來一代代古村人傳承文脈,擴村興市,締結陸地和大海生命情緣的執著與堅守。在漫長的時光里,古村人用個體的智慧和家族的力量,打造的不僅是這獨特的古村建築,還有一條從古到今、通往未來的生命之路。

順著一塊塊石板鋪就的巷道前行,時光被兩旁高高的老宅聚攏成一種立體的形態,容不得人的思想有絲毫的漏淌。屋檐下,有燕雀的巢穴,它們和這些老宅一起安然享受靜謐時光的沐浴,靜靜等待主人的回歸。或許,這些燕巢的年頭比不得老宅歷史久遠,但建造者亦是經過許多的艱辛才銜來泥土築成的,我們同樣以敬畏的心態仰望它們。據說,不久的將來,這些老宅將要被拆除,這讓我擔心燕巢的命運,擔心那些回歸燕雀的命運。於是,我再次凝視老宅,仰望燕巢,心緒為一種生命,一個季節,一個時代糾結。

踩著古村跳動脈搏繼續尋覓,陳舊的房頂灰瓦粼動起伏,氤氳著幽幽光煙。那應該是老屋深沉的呼吸,有煙草味,有魚腥味,還有歷史的況味。緊靠屋檐的老樹枝丫劃破藍天上的白雲,碎碎的被風颳走一半,另一半掛在了檐角上。很想藉助一種工具,比如說橫躺在院牆邊的梯子,晾在屋山頭的磨盤,跨門檻放著的凳子,以及靠在樹邊的漁網曬架……爬上去把那棉布一般的碎雲摘下來,擦擦自己的頸項,使其不再潮濕;擦擦自己的眼睛,使其能看得更遠;擦擦自己的心境,使其能幹凈地裝下壩光村恬淡的時光和溫情的歷史。但我不願驚擾這些靜物,或許,它們是主人的一種刻意安放,早已成了古村的道具和風景。此時此刻,能和這些靜物同在一個特定的環境里享受陽光,和古村的老建築一併呼吸,便是一種幸福,一種修行。

一堵石頭牆的縫隙里,半伸半垂一簇淺色的花草,葉是碎碎的葉,花是碎碎的花。靜靜的神態,淡淡的色顏,與古村的氛圍很是融洽,也照應著我柔軟的情思。我用指尖輕輕觸摸石縫,觸摸著絨絨的花草,曾經的青春便從上面滑過,心緒里頓生幾分惆悵。我驚奇地看著這全然不顧及周圍環境,不考慮未來歲月可能存在的劫難,於沉寂無聲的陳腐里綻放的花草,不禁頓生敬畏之情。她在古村暗淡的背景里極盡自己鮮艷色彩,獨自展示自己對生命不一樣的詮釋,這是一種現象,更是一種境界。無需知道這棵花草的名字,面對她的從容、淡定和無畏,便能感悟到一種生命延續和思想傳承的偉大。她柔弱卻鮮艷的品相,與身旁堅韌、蒼老、布滿青苔的石頭形成了鮮明的比照。記得老子在《道德經》中這樣寫道:「在柔弱與剛強的對立之中,柔弱的呈現勝於剛強的特性。」這讓人體悟,柔弱的花草蘊涵著韌性,正如壩光村一代代的人,維繫著生命力的旺盛。

帶著固有的心境徜徉於壩光村,似乎能聽到古老文明的現實回聲,能重識日月山海的世俗價值。不需要向天地求證人心,便能從生活中體悟自在。

一座冷清的庭院里端坐著一位老人。素凈的服飾,清癯的面龐,渾濁的目光,這些都讓人自覺地把他和古村的往事連在一起。骨感的手托著一隻紫砂壺放在膝蓋上,茶水的溫度便順著手和膝蓋傳遞到身上,於是,我看到了老人有了陽光般的溫暖,有了不飢不渴的滿足。老人額頭布滿皺紋,和院子地面裂開的紋路一樣,都是嵌有故事的,都是老屋歷史和古村歷史的一部分。從牆外伸展的樹枝葉剪碎透射進來的斑駁日光,忽地令我想起「流年碎影」的詞句來。或許老人不懂這樣的句意,但老人懂得什麼叫恬淡的生活,這一輩子都在用樸素的行為過著詩意的生活。於是,我在老人樸素的言談中,知曉那種生活的浪漫與雋永。

與壩光村一同走過漫長時光的還有村周邊那些樹木。它們既是古村歷史的見證者,也是古村生命的一部分。

喜歡這些樹木的滄桑和綠意。無論是成片生長,還是零落矗立,都以獨具生態特色的自然形態,搖曳著一種古典風情,呈現著一種藝術美感,彰顯著一種磅礴大氣,使得你不得不回頭,不得不駐足,驚羨人生中可遇不可求的景緻。面對一叢叢浸透海風和禪意的虯枝綠葉,夢在飄渺,色彩在飄渺,微笑在飄渺,思維也在縹緲。靈魂的慾念,在這海天與樹木的交融中,化為青煙。壩光村的樹木帶著真實的隨性,牽引人的思緒嚮往一種高度,嚮往一種久遠,嚮往一種境界,領悟大千世界的玄機,領悟一切生命的奧妙。與其說每一棵樹都是一幅精美絕倫的藝術品,強烈的美感讓人浮想聯翩,倒不如說,每一棵樹都是大地的使者,彷彿在為人洗滌歲月帶來的疲憊和凡塵帶來的貪慾。

在鹽灶,面對亞洲最大的古銀葉樹群落,用「震撼」一詞已經不能準確表達自己的心境,仰望變成一種自覺的神態,敬畏更是一種自覺的內化行為。那些和古村差不多年輪的銀葉樹完全征服著人的身心,成為自己膜拜的對象。雖然相隔數米,我似是觸摸到古樹的心跳,傾聽到古樹血液流淌的聲息。生命的能量往往都是在一種情感交融中積蓄的,人如此,樹亦如此,生命皆如此。一座古村孕育了一片古樹群,一片古樹群也孕育了一座古村落,這不僅有著哲學層面上的意義,還有著美學層面上的意義。古村和古樹都是我們的母親,生命和文明就是從這片古銀葉樹群下面的海洋里起源和繁榮的,就是從原生態的蔥綠和生機里萌芽的。站在這些銀葉樹面前,我彷彿回到了久遠的故鄉,回到母親的懷抱,尋找自己最原初的命脈傳承和精神臍帶,我的思緒在原野里搖曳,我的情愫在溫暖中升華。想著古樹在古村周邊蓬勃著生命的激情,便想到生命的堅韌和強勁,就會感到一股熾熱的情感溪流從生命的源頭湧入我的經脈。

我知道銀葉樹多分布於高潮線附近的海灘內緣,以及大潮或特大潮水才能淹及的灘地,屬水陸兩棲的半紅樹植物,在廣西和海南我都見識過。但能遇見如此面積之大、保存之完整、樹齡之長的原生態古銀葉樹群落,怕是需要一種緣分的。我忽然和銀葉樹親近起來,它像是我前世的摯友,給了我時間穿越的機會,讓我知曉前生後世可以因為另一種生命的媒介而通達。我忽然祈求自己也變成一棵綠色的生命,即使不是銀葉樹,哪怕是紅樹林里的桐花、秋茄、海桑、天竺桂,也願和這些銀葉樹一起,共同呼吸海的氣息,共同駐守古村的一隅,再續前緣。或者,就簡單的變成其中一棵樹的板根,裸露在地面,如虯龍一般扭曲、伸展、盤錯,為樹的生命提供養分,為樹的挺拔和高聳提供力量,為樹能夠經受住颱風的侵襲而抓牢土壤,為樹和大地的永恆相守甘做紐帶。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或許我不會相信那棵板根高出地面一米多的銀葉樹居然有500多年的樹齡。這是一座屹立於海岸線上氣勢恢宏的巨大雕塑,更是一座人類生命歷史的豐碑。仰望這棵比壩光村歷史還要久遠的古銀葉樹,我頓覺自己的渺小和卑微。一個人獨立行走短暫的生命步伐已屬不易,而這樣的一棵古樹能夠抗拒海風的怒卷,能夠經受雷電的襲擊,能夠適應人間的冷暖,能夠治癒自身的疾病,成就生命的奇蹟,成為人類的風景,這已經不屬於堅韌和毅力一類辭彙所詮釋的範疇了,我覺得,應該是一種靈魂的象徵,一種境界的展示。或許,這個世界需要獨具魅力的偉岸形象給人們以震撼與景仰,但更需要高潔俊逸超凡脫俗的靈魂來充盈人類的光輝,引領生命的歸宿。就像這棵古老的銀葉樹,壩光村的先人或許就是在它盎然綠意感召下落地生根的,並且接受它的呵護和滋養而繁衍不息綿延至今。

在壩光村,銀葉樹還被稱作「救命之樹」。這種胎生植物,種子能在母樹上的果實內萌芽並長成胚根,當果熟脫離母樹掉落時,於大海之上漂流數月也不會枯萎,遇到泥土就能生根發芽,拾起剝開便能充饑。在經濟困難時期,村裡的許多漁民就是靠吃銀葉樹的果子而度過饑荒的。

我也想吃下一顆銀葉樹的果實,在心中生長出一片生命的綠蔭。

而在坳仔自然村,上百棵樟樹連綿成另一種風景。它們彼此扶持,或擁或搭,或倚或靠,一頂頂樹冠無縫銜接起來,使整個村子沉浮在一片樟樹葉子的綠蔭中。樟樹比不得銀葉樹,算不上稀有樹種,我的家鄉安徽,以及其他許多地方都能看到它四季蔥綠的身影。但坳仔的樟樹卻是獨具特色,獨具魅力,蒼鬱之間充盈著地域情懷和歷史古韻。這些樟樹騰挪於天地之間,不僅厚重與大氣,滄桑與豪邁,而且親和待人,不媚不俗。都說古樹是不可拷貝、不可克隆的,每個地方的古樹都是地球上的孤本。從眼前的這片樟樹群中,我就能體悟到它傳遞出的呼吸里有著正是森林的詩意情懷和丹心氣度,以及客家人一脈傳承而來的濃濃鄉情和文化向度。觸摸散發香氣的樹榦和氤氳青味的樹葉,我感到了樟樹的筋骨和血脈在以不同的形態彈奏生命和諧曲,音符和旋律里跳躍的是壩光村恆久的韻味。

忽有感悟,透視樟樹龐大的群體,想到了時代與命運的生命群體。在壩光這個地方,我們面臨的不僅是這些飽經滄桑的古樹,更有雄渾蒼勁的森林,以及與人類息息相關的生態文化,生態文明。所以,我第一次認識一種植物與所在空間的非生物環境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構成完整的生態系統。這是壩光村給我另外的收穫。

其實,壩光村綿長的村落周邊,除了銀葉樹和樟樹外,還生長著其他古老樹種。譬如榕樹。譬如楓樹。

據說,在孟加拉國的熱帶雨林中,生長著一株大榕樹,鬱鬱蔥蔥,蔚然成林。從它樹枝上向下生長的垂掛「氣根」,多達四千餘條,落地入土後成為「支柱根」。這樣,柱根相連,柱枝相托,枝葉擴展,形成遮天蔽日、獨木成林的奇觀。巨大的樹冠投影面積竟達上萬平方米,能容納一支幾千人的軍隊在樹下躲蔽驕陽。可是我無緣去孟加拉,不禁生出許多遺憾,心中不時締結一種幻象。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在壩光村,與一株有著250多年樹齡的古榕樹不期而遇。頓時,我的眼界便從虛構了多少次的幻覺中歸於真實,思維也不再遊離於遙遠的孟加拉。這棵古榕樹的表象以及內涵和外延,完全適宜上面那段文字的描述。不同的是,它生長在中國,在深圳大鵬區的壩光村。同時,順著這棵古榕樹的走向,我還看到了許許多多樹齡都在百年以上的大榕樹,這場景,這陣勢,估計比孟加拉的那個熱帶雨林還要壯觀。輪到我為那些沒有來過壩光村,沒有見到這片古榕樹的人遺憾了。

人生可以錯過許多風景,但錯過壩光村或許就是一種遺憾。

一櫓烏篷讀烏鎮

坐烏篷船讀烏鎮,我以為更能融入江南水鄉的意境。尤其是在這細雨的秋日,就如同撐著油紙傘於欸乃聲中讀戴望舒的詩。

雨絲不是很密,從雨簾里看岸上的景物很有些閱覽竹書的味道。烏鎮的雨就是這麼飄逸著文人的謙遜,很有禮節地善待每一個人。那白銀銀的河面,黑烏烏的船篷,綠茵茵的柳岸,青燦燦的瓦頂,似乎也都浸潤著雨的情愫,一切如同水墨潑在厚重的宣紙上,素淡的色彩在纖維中浸染開來,演繹著一種氛圍。目光所致的物事,淡妝素容,寵辱不驚,佇立於雨中,似是守候了千年萬年。若是撥開一掛垂簾,流淌的畫面中便會閃出一份嫵媚,時尚的面容似一凌波仙子從畫卷中驚艷走來。

坐於烏篷本身就很有詩意。船身窄長,兩頭微翹,篷形半圓。我想起清人趙慶熺的套曲:「澹疏疏秋蘆著花,小烏篷半橫溪汊。」這樣的烏篷船,在張潮的《幽夢影》中搖過,在周作人的《苦雨集》中搖過,也曾載著青年茅盾從這裡搖走他鄉,投身革命,繼而成為一代文學巨匠。「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我在畫中,亦在詩中,更在歷史的循環與更迭中。

空氣中氤氳著很濃的文化氣息。雨中烏鎮,分明就是一幅長卷的水墨畫,既有明末大家的濃墨寫意,又顯清宮藝人的工筆技藝,靈動得漫天塗抹,溫軟的形似神似。雨絲牽掛沿河物體的顫動聲早已凝固成跳躍的音符,絲竹樂般連綿不絕,恰好切合著如詩如畫的場景。於是,動漫一般的烏鎮便有了生命的律動。

雨幕壓低小河的走向,沿河蓮青色的水閣、廊棚、吊樓、河埠頭,以及懸掛在長廊下的燈籠,都變成了一本書的標題,一幅畫的小令。隨著雨落的,還有盛開的滿枝花瓣,或粉紅,或潔白,於綠肥紅瘦間滋生出許多讓人想像和猜測的幽怨故事。烏篷船的長櫓搖碎河面,塵事一般漂浮的雨滴被攪沉水底,漾起層層疊疊漣漪蕩漾至兩岸。臨河人家枕水而眠,想的是浮生一夢,做的是直板方正的運河生意。運河裡的商船東來西往,河的西頭叫西市河,東頭叫東市河,河與市的糾結成就了一座千年水鎮,也成就一處千年繁華。烏鎮這個名字緣何而起?如今怕是誰也不能說的清楚。源於「烏戍」也好,源於「青墩」也罷,終歸都是傳說。烏者,黑也,一座商賈雲集、名聲遐邇的千年古鎮,冠以黑色指向與標記,自是有它的道理,所謂淵源皆為歷史的沉澱,無可厚非。依我在雨幕中的淺顯之見,說烏鎮就是源於烏篷船雲集的意思,倒是很貼切當下的心境。

烏篷船不疾不徐的行速如同烏鎮波瀾不驚的歲月,牽扯著岸邊斑駁的石欄。輕輕涌動的河水與碼頭駁岸齊平,無數浪形般的手臂,將街巷與集市輕輕地托舉起來,唯恐這看似陳舊的古鎮被河水淹沒。而烏篷船則聽憑風吹雨淋,任密集的敲擊從烏青的蓬頂消散,隨之而來的水簾齊整整的從屋檐的唇嘴間帶著風的氣息徐徐吐落,濺起的水霧濡濕我的褲腳,也潮濕我的心境。抬頭遠望,雨簾將臨河的店鋪擠出狹長的空間,雨的經線與霧的緯絲纏綿不絕,編織千年古鎮的虛幻與空靈。幽深的街巷本是風雨自由飄灑的樂園,精靈的雨水自得其樂,幾個筋斗翻上雕梁鏤窗,悄息潛影浸潤金字招牌,將歲月的印痕布滿木質的門臉。古銅色的陳年舊跡,藉助雨水的寫意,將烏跡斑駁顯現出來。

烏篷船的走向亦不是無遮無掩,橋為骨,水為膚,一座座形態別緻的石拱橋,總要攔截我的一段情愫。我忽然發現,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橋烏鎮才顯得更有意味。一座座小橋,串起一串串腳步,串起一縷縷情思,漫過如訴的流水,穿越婆娑的樹影,時光亦疑似被攔截。枕水人家,夢裡江南,烏篷過石橋,動靜兩相宜,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一種情趣。我知道,烏鎮的橋都有些歷史,端看那些鐫刻在橋樑上的名字,便知橫跨在河面上的就不只是一堆拱石,而是一段傳說,或是一段故事。譬如通濟橋,就連接著兩副對聯:「寒樹煙中,盡烏戌六朝舊地;夕陽帆外,是吳興幾點遠山。」以及「通雲門開數萬家西環浙水;題橋人至三千里北望燕京。」一南一北,遙相呼應,妙趣橫生,濃厚的文化氣息氤氳著一種氛圍。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窺探岸上的風景,而是心系著烏篷的桅杆等待那些欲讓我引頸向上的橋樑。我疑是自己在穿行歷史的時空。然而讓我不斷清醒的是,穿行於石橋之下,除了聞聽到歷史的足音外,還能看到酒幡下獨斟自飲的悠閑老伯,以及身著粉紅色旗袍、蜂腰鶴腿的女郎撐著花傘招搖而過,留下一抹馨香,留下一份惆悵。

船終究是要靠岸,就像生命的過程需要風景一般。老街上那些歷史風物就是烏鎮這本書的章節,需要翻開它才能身臨其境,感悟烏鎮歷史的久遠和文化傳承的博大精深。

撐起雨傘移步於浸透雨水的老街,隨五顏六色的雲朵,摩蹱比肩擠入巷陌,如同漂流祈願的河燈,抑或穿梭於七月荷塘的採蓮船,聽得見雨打荷葉珠聚玉散的流逸。軟綿的雨水,給長條麻石砸滿星星般的凹痕,水滴石穿或是水磨石亮,皆是恰到好處地照亮傘底的天光與人影。每一竿流動的雨傘,亦如我,頂風冒雨,千里迢迢究竟來追尋什麼?烏篷依舊,櫓聲依舊,船艙裝載的不再是土產與洋貨,不再是長袍馬褂與西服。時尚的元素融入古老的街巷,會比裸足與木屐留下更深更美的印記么?越過古廊棚,登上仁義橋,繞過九曲廊,停駐在香火繚繞紅燭高燒的財神廟前,看著滴答的檐雨切割著狹窄的視線,被停泊的「拳船」上發出的急切而熱烈的鑼鼓聲所吸引。偶爾在河的對岸響起一兩聲吳儂軟語,一下子使人的心緒柔軟到極點,生怕承受不住似的,急忙擠進那些釀酒、刨煙、紡織、根雕、竹編、制筆等一個個洋溢著日常質樸生活氣息的傳統作坊里。喝一口甜甜的糯米鍋巴茶,再品嘗一口有著美麗動人傳說的甜咸兼有的姑嫂餅,紅綠鮮明交映成趣的熏豆茶則讓人品味出了普通人居家生活的那種滋味。而重檐翹角、浮雕鎏金,歷千年劫難而不衰的修真觀前古戲台上韻味十足的傳統花鼓戲只留餘音,不見人影。

收攏傘,收起一線古老的天空,「宏源泰染坊」幾個濃墨印跡在雨絲下透射著老字號的氣韻。操廊環繞的天井,因為秋雨的滋潤,加之沒有風的攪和,愈發地古色古香,一種說不出來的溫順很暢達地抵向屋宇的心臟。與天對話的窗口,與其說是準備讓陽光散漫地充當使者,倒不如說更適宜這不期而至的雨水。在烏鎮,滴水生財,清潤的秋天恰好切合了臨水人家聚集財富的終極願望。雨水從四合的天井落下來,不急不慢,無風無漫,彙集成溪,涓涓入河,注入的不只是一個季節,一個年輪,而是用青苔和積蓄寫下的腳註。

我在想,從宏源泰染坊生產的藍印花布,應當會像穿過烏鎮的小河一樣綿長,像歲月一樣經久流遠。從博物館的陳列文字中,我驚訝地發現,這種質樸的土布,原來與秦磚漢瓦一樣古老而實用。它融入了宋瓷的典雅,蘇繡的細膩;它有著傳統剪紙的簡潔,有著古老織綿的華貴。大概水墨浸染的烏鎮,正是因了一雙雙縴手精巧的漂洗,才愈發地顯得底蘊深厚。

在烏鎮,不能不去茅盾故居。這不僅僅屬於文人的情結,草根亦是如此。

坐落在河東的這處四開間、兩進兩層的木結構樓房,完整系統的陳列著那屬於一代文學巨匠的少年歲月。故居內部的布置雖然簡單,卻散發著沈家世代書香特有的靜雅之氣。我有些矜持,輕輕的腳步似乎不能掩去院落里的雨滴和牆角處的花語。這不是一般的名人故居,這是千年烏鎮文化積澱的一處縮影。透過古樸的詩意和歷史的滄桑,我似乎看到了薰黑的樑柱上懸浮著中華古老文明的不朽印記,似乎聽到了當代中國先進文化的鏗鏘之聲。

或許,烏鎮永遠就是一本不能讀透的書。拜謁過茅盾的半身雕像,我走入天井後的書院。令我汗顏的是樓上牌匾中居然有個字我不認識。

「籋雲樓」怎麼念?

烏篷泊岸,秋雨纏綿。回望如織的人流,烏鎮古老的街巷更加幽深,悠遠。

青石井

太陽還沒露臉的時候,通常路上是有霧的。那霧是從村後的山腰上流下來的,看得見摸不著,有水的味道,我便一路聞著走到青石井跟前。

井台是濕的,井圈也是濕的。這不奇怪,老村三四十戶人家都在這口井裡吃水,每天從雞鳴啄破天空的時候開始,青石井就像散開的麻團,麻線般的小路牽扯著不同方向來的挑水人。怕是自打有井的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多少個年頭誰也說不清。你看那井壁,幽幽的青磚泛著黑潤,條條塊塊還生了厚厚的青苔,綴著經年累月。你看那井圈,布滿深深淺淺的索痕,像德旺爺眼眶兩邊的皺紋,飽經滄桑。還有井圈下的青石板,拼接的痕迹已被千萬次的踩踏磨得沒了縫隙,石面光滑得可以磨刀磨剪。

挑水很累,打水卻是件愜意的事。幽深的井底,一眼洞天,伸頭窺探,人成了水中倒影,五官清晰。還看得見藍天,看得見天上流過的雲,天有多高,井就有多深。扯著繩索把水桶慢慢放下,手腕一抖,咣當一聲,水桶就很聽話地倒了個兒,咕咚,灌滿了水。三下兩下扯到井面,清澈的桶里晃悠著一張笑臉。

第一次打水可沒這麼瀟洒。十五歲的時候,奶奶對我說,男到十五當家漢,別老讓你媽挑水,這該是你的活兒了。於是,我就學著母親的樣子,把扁擔橫在肩上,兩隻手握著水桶鉤,擔起水桶就走。可總是這頭高來那頭低,兩個水桶很不安生地和地面磕磕碰碰。到了井台上,鄰家的小大姐看著我抿嘴想笑,我知道她笑什麼,就不服氣地放下水桶,想做出樣子讓她看看。可是,水桶卻不聽使喚,先是咣當咣當碰撞井壁,到了水面又老不下沉,裝不了水。那井繩軟不拉嘰的,一點也使不上勁,水桶橫漂在井底奈何它不得。小大姐終於笑出聲來,說我,書念多了吧,水都不會打。說著,就給我示範。那是我第一次很謙虛地向沒念過書的鄰家小大姐學習一門技術,站在她旁邊,我也第一次感覺她竟是那麼漂亮。

我擔心奶奶會問我是怎麼把水打上來的,幸好她沒問。但奶奶卻問,你是不是給德旺爺打水了?我說忘了,奶奶說,若是你媽就不會忘的。

德旺爺住在老祠堂里,無兒無女,一大把年紀。原先他是有家室的,早年間因為不願意為駐紮在這裡的日本鬼子做苦力,被打折了腿。鬼子還放火燒了他的房屋,殘害了他的家人。從此,德旺爺斷了感情的念想,鬼子投降後便一個人住在廢棄的祠堂里,青燈古佛,過起清簡的日子。老年後身子不方便,就在祠堂門口擺了一個小攤,賣些油鹽醬醋之類的小玩意,糊以日月。青石井就在距離祠堂的不遠處,井旁長著一棵百日紅,瓷盆口粗,我估計,樹齡比德旺爺的歲數還要大。小時候我不知道百日紅為什麼樹榦上光溜溜的沒有樹皮,葉子沒長出來就開花,而且開得紅艷艷,時日長久。是德旺爺告訴我說,為什麼這樹沒有皮?那是日本鬼子用刺刀戳的;為什麼這花無葉就開,而且開得艷,開得久?那是青石井裡的水滋潤了它的根系。我似是懂了。奶奶卻說你不懂,多少年來,德旺爺就這麼守著青石井,守著百日紅,你道為甚?因為德旺爺的媳婦就是被鬼子害死在青石井旁的。奶奶還說,德旺爺的媳婦名字里也有一個「紅」字。

母親挑水時總是先把德旺爺的水缸打滿。德旺爺的水缸也不大,只裝兩桶水。其他人也挑,就看誰占著先。不論誰挑,德旺爺都會說一聲謝謝,再送一臉的微笑。而後,就坐在門口的攤子邊,遠遠地看著青石井旁邊熱鬧的場景。

多數時候,青石井旁是有人的,尤其是半晌午的時候。不下田做農活的婦女們總是要聚集在這裡洗衣洗菜,或是洗刷什麼傢具器皿之類的東西。當然,也有順便去德旺爺攤子上買東西的人。他們一邊洗一邊閑聊,張家山前李家山後的人情世故,王家莊稼劉家牲畜的長勢好壞……說不完的生活瑣事,談不完的陳年老調。人心如井水那般清澈,人臉若百日紅那般明艷。青石井就像一汪幽深的眼眶,奉獻著自己的明眸,記憶小村淡淡的歲月,照亮人們清貧卻有滋有味的日子。

青石井也有緊張的時候。那年乾旱,地里的泥土裂得像嬰兒嗷嗷待哺的嘴,莊稼苗子稀稀拉拉,奄奄一息。幾乎所有的池塘都乾涸成泥漿,祈求一場雨成了人們日思夜想的話題。有人開始往德旺爺的住處跑,不是去找德旺爺,是燒香磕頭求拜他擺放在祠堂上廳的那尊菩薩。然而,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是不靈驗的,裊裊煙霧變不成天上的雨雲。於是,又搭班唱戲,傳說里好像有唱戲求雨的故事。那南鄉來的劉瞎子,三弦輕彈,慢搖簡板,氣定神閑,沙啞的聲音先唱薛仁貴徵西,再唱穆桂英大擺天門陣。可是,怎麼唱也請不來雷公菩薩的雨盆盆,怎麼唱也唱不來龍王爺的水缽缽,只能心系琴弦,聽戲止渴。

德旺爺說,用青石井的水澆苗吧,或許能救活那些莊稼的。於是,所有的人都來到青石井旁,把人打水,把人往地里傳送,肩挑手提的人形成了長龍,一直延伸到地里。村裡還立下規矩,節約用水,不得用青石井的水洗衣洗菜,吃水也要省著點。然而,青石井畢竟只有那麼粗,儲水不多,經不住陡然間的大量汲取,不多時,水淺見底了。人們又開始唉聲嘆氣,怨怪這井水怎麼如此不經用。德旺爺說,人的筋脈都是要疏通的,要不然血都流得不暢。你們只顧著取水,何時給青石井疏浚過?

洗井?人們恍然大悟。可是,洗井是個技術活,要請專業隊的,費用不少,哪來這筆錢呢?大家又泄氣了。德旺爺從床底下翻出一沓子大票小票,把自己一生的積攢都拿了出來,對村裡領頭的人說,快去請洗井專業隊!

弱水三千,只需一瓢飲。可是,當這一瓢水都沒有的時候,莊稼就不能存活,古語說的沒錯,瓢水渴死牛。是德旺爺及時的提醒了大家,也是德旺爺慷慨解囊救了老村。

那一年,附近村子因為乾旱地里幾乎絕收,但我們村子卻從乾旱的縫隙里搶回了幾成莊稼。人們為了感謝德旺爺,秋後在青石井旁立了一塊石碑,刻寫著德旺爺的功德。

歲月像青石井的水源源不斷,我們的年輪也像井圈上的溝痕一日日加深。不知道從哪天起,村子裡的人開始陸續外出,一個人的腳印,踩著另一個人的腳印,循環往複。通往城裡的路越走越遠,嚮往都市生活的心越跑越大,漸漸地,老村蕭條冷落了。德旺爺已經過世,祠堂又復歸荒涼,偶爾,有求根尋租的人來這裡轉上一圈,臨走,丟下一聲嘆息。有野狗野貓出入牆根轉拐處,凄慘的鳴叫像是追尋過去有剩飯剩粥的日子。

老井沒了德旺爺的守候也少有人光顧,井旁昔日熱鬧的場景已隨風飄散。井台上的野草,終於等到機會從青石板拼接的縫隙里鑽了出來,從條條塊塊蔓延成一片,遠遠的看,井台像個荒丘。伸頭再看井裡,井壁的青苔已綴滿灰塵,井水平靜如冰,油污般的渾濁照不見人的身影,也照不見頭頂上的藍天白雲。我不知道,少年窺探的眼神和青年渴望的笑臉是否依舊深鎖在井底?我不知道,厚積了老村許多年月的淳風淳俗是否依然遊離在青石井的四周?

欣慰的是,那塊石碑還在,默默而立,憔若德旺爺清癯的面容。我忽然覺得,青石井變成了德旺爺渾濁的眼睛,凝視著還不曾遠走的歲月。

一隻灰喜鵲立在百日紅的枝丫上向井台張望。看得出,那裡是它經常往返的領地。我知道,灰喜鵲離不開這棵百日紅,離不開青石井,也離不開老村。

母親的月亮

深秋的黃昏來得遲走的快,進村的時候幾乎家家的燈都亮了。燈光暖暖的,混合著山芋的土腥味和粥飯的清香緩緩流出來。就著碎碎的亮光,裹著一肚子的食慾,我小跑幾步就到了家門口,卻發現自家的燈沒亮,門前黑乎乎的,屋裡黑漆漆的,顯得和左右隔壁鄰居家很不一樣。大伢子和二狗子家明亮的燈光從門洞和窗戶里擠出來,亮堂堂的。

奶奶坐在門口的石凳子上摸黑掐辮子,去年秋天儲存的小麥秸稈還沒掐完,收辮子的人每個月還是走村串戶的來一趟,商店裡的草帽一年到頭都在賣,我總懷疑那些草帽就是用奶奶掐的辮子做的。小弟和小妹坐在門檻上哼哼唧唧的十分不耐煩,像是肚子餓了。靠山牆旁邊圈裡的小豬也是哼哼的叫,拱著食槽噠噠地響。我曉得了,家裡還沒吃晚飯,小豬也在等著洗碗刷鍋水。我心裡有些自責,怪自己放學貪玩沒有及時回來,家裡人一定是在等我。

就在我掯著頭準備進屋的時候,奶奶用埋怨的口吻數落我說,你怎麼到天黑才進門?放學該早點回來才是,不曉得家裡有事么?我知錯不敢吱聲,默默地進屋把書包放好,然後開燈準備吃晚飯。小弟和小妹見堂屋燈亮了一骨碌從門檻上爬起來,跟著我的屁股就進了廚房。奶奶這時又大聲說道,開燈做什麼?用電不花錢啊?一度電一毛五呢,我要掐好幾卷辮子才能攢得來。你媽還沒回來你想先吃么?

母親還沒回來?我這才發現屋裡沒有母親的身影。於是就問,我媽去哪了?奶奶依舊不悅,說還能去哪?在岡頭上,滴小麥凼呢。

我立即跑出來,朝著岡頭方向望,可遠處像黑幕罩著什麼都望不見,於是嘴裡咕噥道,天都黑了怎麼還不回來?現在滴凼也看不見的。

肯定是事情還沒做完唦!奶奶說著又責怪我,你就曉得玩,十三四歲的人一點都不曉得給你媽湊個手幫個忙,地里那麼多活兒全靠她一雙手。隊里要做,家裡也要做,什麼時候把你媽累趴下了一家人喝西北風去。不曉得你哪天才能懂事,幫你媽擔點擔子分點憂。

我立時慚愧的又掯下頭,奶奶的話讓我覺得自己錯大了,稀里糊塗不曉事理。我小聲對奶奶說,我到岡頭上看看去……

估計月亮就要升起來,東邊的天角在慢慢放大一片亮光。我迎著那亮光尋著地間的小路深一腳淺一腳朝岡頭上自家的地塊走去。山芋都挖上來了,整個岡頭是一片空曠,昏暗中能看到一畦畦小麥地裸露在腳下,晚風一吹,散發著潮氣,還有糞便的臭味。

走到自家的地頭,我才看見母親靜靜地坐在地頭埂上,一手杵著糞瓢把子,一手按住膝蓋,很疲憊的樣子。兩隻糞桶離她腳跟不遠,懨懨地躺在地溝里,也像是累了。儘管光線不好,但我還是能看見自家的麥地有一大截是焦乾的,顏色和氣息跟滴過凼的地塊有明顯區別。

我走近母親,怯怯地喊了一聲「媽」,然後說,你怎麼坐在這裡不回家?是不是累了?

母親見是我,杵糞瓢把的手忽地一歪,糞瓢把子險些倒地。她急忙扶起來,然後回我的話說,小麥凼還沒滴完呢。

我說,沒滴完就明天再滴吧,天黑了小麥凼也看不見,怎麼滴呀?

母親說,我在等月亮升起來。今兒個是陰曆十五,月亮光很亮,能看得見小麥凼的。這岡頭上一大片地就我們家小麥沒種了,今晚怎麼也得把麥凼滴完,明天起早把麥種撒上。不能誤了季節,這是明春的口糧呢。

我的鼻孔里忽地酸酸的,像是被什麼東西塞了一下。心裡也頓覺壓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母親太累了,月亮都有個升起落下的時候,她卻是一點歇息的時候都沒有,沒日沒夜的操勞。我清楚,母親這般累都是為了我們。自從我父親去世後,母親一個人支撐著這個家,肩上的擔子就像兩隻沉沉的糞桶,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奶奶年紀大了不能幹活,我和弟弟妹妹年紀小也不能幹活,母親是白天在生產隊做工分,晚上還要不顧勞累打理自家的活兒,種自留地、挑水、洗衣,還要掐辮子、尋柴火撿糞……月光之下,母親總有做不完的事情。

我有時想,如果沒有月亮就好了,母親就可以歇歇了。但我更清楚,母親離不開月亮,沒有月亮,她就像失去依靠,許多事情都做不了。月亮就是母親的太陽,她把白天勞動的時間拉長了;月亮就是母親的燈,她省去煤油,省去電費,卻更多的耗費自己的體力和精力;月亮就是母親的眼睛,即使是夜晚,她都能呵護照顧我們這個家。

地里開始慢慢亮堂起來。母親雙手杵著糞瓢把站起身來,朝天上看了看,興奮地說,月亮升起來了!那聲音雖輕,卻像月光一樣流淌一地。

我也朝天上看,月亮的確升起來了,很圓,很亮,把岡頭照得白銀銀的一片,也把母親瘦弱的身影拉得老長。我在想,這又圓又亮的月亮好像專為母親而升,今晚的月亮又屬於母親了。

母親用扁擔挑起兩隻糞桶夾,再次欣喜地看了看月亮,然後很快挑起糞桶朝地邊的水凼走去。

水凼旁邊有個糞窖。小麥凼打好後需要滴些水糞,這樣麥種容易發芽,長出來的麥苗烏青,也比較粗壯。我還不曉得母親是什麼時候把家裡茅廁里的大糞挑到這個糞窖的,不是事先抽空挑來先漚著,就是今天上岡頭從家裡順便帶來的。這些大糞多數也是母親平時在有月亮的夜晚荷著糞箕於村前屋後,或者山上坡下撿來的。一擔大糞不同於一擔水,厚篤篤很重的,挑到地里不容易。母親個子不高,身子骨又很脆弱,做手面活還可以,挑重擔子就比不上人家。這一擔大糞我估計她是挑一程歇一程,咬著牙硬撐著才挑上岡頭的。

我搶著拿糞瓢,說我來舀糞。母親不依,說你身子骨還沒長全,做不得體力活的,別傷著。還是我來,你站著陪我就行。說著就自己舀糞兌水。

我只好在一旁站著看。大糞摻水散發的臭氣在輕輕流淌的風中瀰漫,要是在平時或許我會躲得遠遠的,但這會兒我好像不覺得難聞,我要陪著母親,讓她不感到孤獨。我甚至抬頭暗暗央求月亮,盡量再圓再大些,離我們再近些,照著母親,陪著我們。

母親用單薄的身體挑起兩桶沉沉的水糞,顫巍巍地走向小麥地,盡量穩住身子輕輕放下,不讓水糞灑了。然後站好腳步,再一瓢一瓢舀著糞順序滴向麥凼。岡頭上很靜,糞瓢蘸著月光磕碰土坷垃的聲音很響,水糞潮濕泥土「吱吱」的聲音也能聽得見。母親滴一截,就用糞瓢把荷著糞桶往前挪一截,腳步一邊重一邊輕的「呼哧」聲都能分辨得清楚。深秋的晚風本就有些寒,滲著清涼的月光,裹著水糞的潮氣,吹在身上就更加感覺冷絲絲的,我不禁打了個寒噤。可我卻看到母親還在不時的捋著頭髮擦著汗,絲毫沒有冷的樣子。有時,母親也會停下手中的糞瓢喘口氣,稍歇一會兒,瞅瞅越來越高的月亮,看著漸滴漸少的麥凼,振作一下精神。我想母親真是累了,這麼長時間不吃不喝,怕是體力跟不上,我後悔沒從家裡帶點吃的喝的東西來,給母親填填肚子解解渴,補充點體力。我心疼,心酸,可又幫不上忙,只有暗暗憐愛母親。我恨不得自己一下子長大,把挑糞桶這類的體力活全包了,把自留地里的活兒全包了,把拾柴火、挑水、機稻、打豬食……所有需要力氣的事情全包了。讓母親歇歇,就像大伢子和二狗子他們的母親一樣,月亮升起來的時候都坐在門口的樹下聊天,乘涼,輕輕鬆鬆舒舒服服的等著瞌睡來。

月光下,糞瓢在母親的手裡一趟趟走著……終於,到了地頭。母親長長噓了口氣,杵著糞瓢把如釋重負說了一句,總算滴完了!

我亦是如釋重負,高興說道,我們可以回家了……

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升到了小半空,愈發的圓愈發的亮,像太陽,卻沒太陽溫暖。月色灑在高低不平的路上,清光冷冷的。我搶先挑起兩隻空糞桶,一路磕磕碰碰朝家走。母親扛著糞瓢跟在後面,攆著我喊,快停下,你個子矮夠不著,別把糞桶碰壞了。我盡量踮起腳尖走快點,時而回過頭望一眼,唯恐母親攆上。

母親的後面,是一路跟著的月亮。

註: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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