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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爾·亨特和他的海洋童話

小時候,我和梅爾·亨特總是坐在三號泊位的那兩根爛纜樁上,等著大船的桅杆從海面升起。夏天的時候,它們帶來大米和土豆,運走鐵礦和羊毛。而到了冬天,整個吉爾維斯港被冰雪封蓋,我和梅爾就跳到那些無人看管的漁船上去,扮演海盜與船長。梅爾跟我說,其實冬天就是一座口岸,只要沿著海冰一直往裡走,就會遇到冰山一樣的大船,船上都是白熊;到了春天,冰消雪融,大船就會起航,回到極光升起的地方。然而我們一次也沒敢往裡走下去,因為天總是黑得很快,而亨特先生會「殺了」我們。

亨特先生在礦場上工,而亨特先生的父親則是一名水手——他們有著截然不同的職業,也是矛盾最深的父子。老亨特年輕時在外面漂泊,十餘年後聽說妻子去世,才回到吉爾維斯的故鄉;亨特先生根本不承認這樣一個父親。實際上,亨特先生一直痛恨大海,詛咒大海。他拒絕與父親同住,並且早早地去礦上找了工作。可誰知命運輪迴,我的好朋友,未來的探險家梅爾·亨特,卻對大海充滿了嚮往。他常常跑去碼頭,聽他的祖父——曾經雲遊四海的水手、現在的港口工人老亨特——講那些來自海洋的童話。

在我和梅爾八九歲的那年,也許是因為曾在南方的暖流上停留太久了,老亨特終究沒能熬過吉爾維斯的寒冬。此後就只有我和梅爾在碼頭上遊盪,由他來給我講述那些發生在海洋上的故事。末了他總是信誓旦旦地說,他會像他的爺爺一樣去海上航行,他要去遍那些童話中的地方。

— 亞特蘭蒂斯 —

在所有關於海洋的傳說當中,亞特蘭蒂斯的故事是最無聊的一個,又是最廣為流傳的一個。然而我所聽說的亞特蘭蒂斯還有些與眾不同。它不是從版圖上消失的城市,而是從時間中消失的城市。傳說亞特蘭蒂斯聚集著世界上最智慧、最善良的居民,他們為了躲避世上的混亂而建立了這座城,並用一場大水逃過了時間的眼睛。如果你去到那裡,他們會用土釀的葡萄酒招待你,並請你嘗一嘗新出爐的粗麥麵包。你可以行走在城裡,欣賞那些精美的希臘雕像,一萬年前的藝術巔峰;你也可以去城外尋找一片桃花林。但是除此之外,你再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可以做了。也許不到一局棋的工夫,你就想要離開了。然而當你離開那裡的時候,你會發現你所熟知的一切都已不復存在:你只是在亞特蘭蒂斯停留了片刻,世上卻已是滄海桑田。

相信我,朋友,尋找亞特蘭蒂斯、穿越現實與烏托邦的邊界永遠是一場激動人心的旅程,但是在亞特蘭蒂斯生活將會是世界上最無聊的事情。

— 戀人澳 —

每年秋天由懷特-坎普港出發,向著仙女座的方向航行直至星座落下,你就會到達西圖法什亞半島。戀人澳就在半島的另一端,但是沒有航路通向那裡。你只能在一個坐落著人魚雕像的無名碼頭上岸,輾轉至一個叫做普拉旺的村莊請一位嚮導,再經過五天五夜的時間穿越重重山林才能抵達那裡。白天的時候,戀人澳就是一片普通的熱帶海灣,從樹林中延伸出來,沙灘細軟,海水清澈,陽光灼人。到了晚上,天空則會被層層烏雲覆蓋,看不見星星和月亮。唯獨有一天,一年之中僅有的神奇的一天,夜空會放晴——你一定要抓住那個時刻。

人說那一刻愛神將戀人澳的天門打開,烏雲散去,月光從中天照亮整個海灣,銀白的海豚會從海面躍起,在翻滾的剎那被鍍成金色,它濺起的浪花都會變成晶瑩的鑽石,沉入海底,然後勇敢的小夥子會潛入水中攫取最美麗的一顆,珊瑚會為之結為戒指,在月光與海豚的歌聲里送給他最愛的女孩。從此,再沒有什麼能把他們分開。

— 伊利海姆 —

海底之國伊利海姆原本是一個恐怖的故事,卻因為某些原因而變得有些滑稽。伊利海姆位於湯加海溝深處,是人魚誕生的地方,是海上亡魂的歸宿,它的宮殿由一條鯤魚的屍骨化成,上面生著各色的水晶與寶石,發出璀璨的光芒,照亮整個海底。在海上死去的人——溺亡的水手,病斃的奴隸,戰敗的將軍,他們的靈魂都會漂流到伊利海姆,在這裡完成他們剩餘的生命,再踏上來世的道路。傳說人魚都是由這些亡魂所化,他們游到海面上去給那些流浪的人們以指引和安慰。可實際上,這些人死後化成什麼完全是運氣所致,有的人長出了魚尾,有的人則會變成人牡蠣,人烏賊,人螃蟹。這樣的傢伙出現的時候,就會被當成水怪打死——這實在是令人啼笑皆非。我們在陸地上已見過了太多偏見與不公,沒想到在大海里也不能將其稀釋。但無論如何,伊利海姆本身是一個美麗的地方,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帶著一種淡淡的哀傷。

我的爺爺沒能去到伊利海姆:他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死在了吉爾維斯的病榻上,所以他不必去投擲命運那顆有些滑稽的骰子。但是一個真正的航海者理應在伊利海姆結束他最後的旅程。

梅爾·亨特十八歲那年不顧父親的阻撓,跟著一艘商船離開了吉爾維斯。彼時我已經在魚檔掌柜,生意不好不壞,日子安穩。梅爾來同我告別的時候,穿著半開的白襯衣和瘦窄的吊帶褲,踏著皮靴,將行李甩在肩上,金髮飛揚,意氣風發。他總是那樣充滿魅力,開懷大笑,我真替他感到高興。他離開之後,麵包店的黛西小姐也對他死了心;她是個美麗的姑娘,最後嫁給了殺豬的臭約里斯。有時候我去碼頭收魚,就想像著桅杆從海面上升起,梅爾·亨特向我們招手的情景——亨特先生一定會激動到得心臟病的。

但是再一次見到梅爾·亨特已經是七年後的事情了。那一天街上吵吵嚷嚷,說是碼頭上來了一艘氣派的大船。我把生意交給了內人,便跟著人群去看,一眼就望見了梅爾:你不難從他的金髮和笑容中分辨出他,不過他與七年前相比更加結實了,皮膚皸紅,蓄起了鬍鬚。我和他緊緊相擁。

「天哪,梅爾!讓我好好看看你。你現在是舵手,水手長,三副,二副,還是大副?我一定要請你去貝克老爹的酒館裡一醉方休——現在是小貝克的酒館啦!他比他老爹還能多喝倒一頭驢!」

「三副,我的朋友!你們都還好嗎?我一定要見見你們,還有你們的家人。最好把所有的孩子都叫來!我知道你在等什麼。我要給你講述那些故事,哪些地方我曾經到達,哪些地方已經毀滅。出海遠航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我去過南太平洋食人族的小島,我乘著小舟同鯊魚和巨鱷搏鬥,我曾望見那艘載滿瘟疫、永遠無法靠岸的『飛翔的荷蘭人』,但是還有什麼能比海盜之城更驚險,更刺激呢?你還記得那座城的故事,對吧!」

— 諾爾辛根 —

海盜之城諾爾辛根,意為「永不沉沒」。一百多年前,傳奇海盜范德赫克托是海洋上叱吒風雲的梟雄,所向披靡的「自由女王號」滿載著半個歐洲教會的寶藏。在那場擊敗荷蘭海軍,並最終導致荷蘭海權衰落的大戰之後,范德赫克托和他的追隨者們因為船體損毀嚴重而被永遠地困在了大洋深處。於是他們降下船帆,把鐵錨沉入海底,用繩索將船身連在一起,用八艘船骸將自由女王圍在中間,將黑洞洞的炮口對向外面,建立了這座漂浮在海上的諾爾辛根。此後的一百多年,越來越多的海盜尋找到這裡,把他們的船變成諾爾辛根的一部分——他們起初只是為了尋找范德赫克托的寶藏,最後卻都沒能離開這裡。如今的諾爾辛根已經變成了一座巨島,層層堆疊著古船,順著一根桅杆可以爬過三間不同風格的船艙,離開一艘船的甲板就再也找不到迴路。這裡的人縱情享樂,又苟延殘喘;外面的人聞風喪膽,或趨之若鶩。而當年的自由女王號和她的寶藏,早已淹沒在歷史的迷宮裡了。

不要接近諾爾辛根!海盜之城是魔鬼,它會吞噬你的一切。這裡曾經是海盜心中的聖地,如今只剩下一個空殼,一百多年前海上騎士的精神早已蕩然無存。後悔的人試圖重新揚起船帆,這時候,整個諾爾辛根都會在風中微微搖晃,發出痛苦的低鳴。

— 皇帝的船隊 —

如果你以為海盜之城就是世界上最為壯觀的奇景的話,那你一定沒有見過來自東方的船隊。每到春季,滾滾洋流提供巨大的運輸力,從天都直到紅海,上萬條船行走在這條航線上,載滿絲綢、瓷器與茶葉。我經歷過百慕大的驚濤怪浪,目睹過莫斯肯的洶湧暗潮,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湍急的洋流。為了保證行船的平穩,這些東方人用鐵索將數千條船緊密拴連在一起,就像一個漂移的大陸。每一艘船的船頂都雕著鎏金的長龍,其實是用來滅火的水泵。為了方便管理船員與貨物,他們把十幾艘船連成一個州府,百十艘船又組成一個行省。我在船上生活了數周,就彷彿去過了中國的許多地方,人們說著不同的話語,過著不同的生活。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敬愛他們的皇帝。我喜歡這些勤勞的傢伙,他們在船上飼養牲畜、栽種蔬菜,他們個個都是廚藝高手。我也欣賞東方的女人,她們溫柔、多才,但你若負了她們的心,她們當即就會拿起發簪來扎向你。

世界上的任何一個王國都應該被這樣的船隊所震懾。如果你還無法想像出那場景有多麼浩大的話,我就會告訴你:傳說當那船隊起航的時候,你若乘著一匹快馬由尾船出發,不停地向前奔跑,直到你奔到頭船的時候,你就到達了爪哇。

— 「夢貘」 —

去過的地方越多,我越覺得這世間像一個夢境。迪森卓克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漁村,我也只是偶然拜訪。那天我正打算啟程,村民卻極力阻止我。我說再大的風浪我都見過,他們卻告訴我,這樣的天氣里,海面上會出現「夢貘」,即吞噬夢境的旋渦。我興奮異常,執意出海,最終卻被捲入了深淵。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時候,我突然感到脖子如刀割一般痛苦,伸手一摸,竟然長出了魚鰓!漸漸地我的雙手退化,雙腳合併到一起,身上冒出了鱗片。我一用力,竟然就從衣服中滑了出來——我竟然變成了一條魚!我興奮異常,心想我終於融入大海了!我同一隻海龜講話,問他我是什麼魚?他像看傻子一樣對我說:「愚蠢的小丑魚。」然後我就想,我要去找一隻海葵,和她生活在一起。可我還沒能找到我的海葵,就被一條大魚吃掉了——再睜開眼的時候,我正躺在迪森卓克的一戶人家裡,我們的船正橫在海邊。

每個船員都說自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有的人夢見了波塞冬的三叉戟,有的人則夢見自己回到了故鄉;還有一個船員至今沒有醒來——村民們說他永遠地墜落在夢境里了。其實我也覺得自己的某一部分至今仍在沉睡:我到底是不是一條魚呢?迪森卓克讓我真正意識到,在這危機四伏的大海上到處都充滿了慾望。

第二天,梅爾·亨特就離開了吉爾維斯,他趕著去完成此行的航務,然後繼續自己的探險。我提了一大桶魚肝油給他,告訴他家鄉的魚肝油吃了最讓人眼明睛亮。梅爾留了一筆不小的錢給他的父親,亨特先生卻朝他大吼:「我會用這筆錢給自己買一口好棺材!」——亨特家族的執拗都是天生的。我答應梅爾照顧好叔叔,我知道他這一去又將是數年。之後,梅爾偶爾會寄信回來,這樣我們便知道他到了一個不是那麼與世隔絕的地方。直至戰爭開始前一直如此。

亨特先生沒能用那筆錢買一口好棺材——切克特人劫走了一切。他們在夏天來到,祖國的軍隊節節敗退,吉爾維斯在炮火中淪陷。到了冬天的時候,他們撤走了大部分士兵,留下了一隊不怕冷的人看守礦場和碼頭。除了按季捕魚,碼頭便廢棄了;包括我在內,越來越多的人被趕到礦場工作;集市停市,學校停課。那是最黑暗的歲月。我們的好屠夫約里斯慘遭殺害,他的屍體被仍在豬圈裡;美麗的黛西小姐跟著一位軍官離開了吉爾維斯;勇敢的小貝克強撐著與十個士兵比酒,中風癱瘓,精神恍惚,他的家人則整日以淚洗面。亨特先生依然痛恨大海,然而我卻幾次看見他坐在我小時候和梅爾常坐的那根爛纜樁上,望著茫茫的遠方,好像會有桅杆從海面上升起似的。幾年之後亨特先生去世了。他在礦上傷到了腰,病情逐漸惡化,最後像他那老父親一樣,沒能熬過下一個嚴冬。

沒有了郵政系統,我沒再收到梅爾的消息。我也不知如何才能讓他知道這裡發生的事情。然而我還存留著梅爾之前的來信,在那段艱苦的歲月里,閱讀他的故事總能帶給我安慰。

— 香寧羅德 —

人的一生中總會遇到迷茫的時刻,在大海上尤其如此,而一個船員最不應該迷失的就是方向。香寧羅德無需太多描述,卻是大海上最為神奇的地方之一。那天夜裡,我正遙望著北極星,遠處的海面上突然閃起一道強光。我打開望遠鏡,卻發現它仍在更遠處。一位老水手告訴我:「香寧羅德,指路的燈塔。」它是佇立在海面上的最偉大的信標,它點著萬古長明的鯨油,如果你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就去香寧羅德尋求指引,它會為你照亮一個方向。但是人的一生只能去那裡一次,香寧羅德不會為一個人提供第二次幫助。一旦你從那裡離開,如何返航都將徒勞無果,香寧羅德為你指明方向,自己則會永遠地消失在迷霧之中。

我望著那遙遠的燈光,卻升起了自己的迷茫。絕大部分人從來沒有去過香寧羅德,他們是怎樣堅定地過完一生的?絕大部分人從來沒有去過戀人澳,他們是如何擁有完美的愛情的?我想,在大海所能給予我們的啟示與幫助後面,永遠存在著更為強大的人心的力量。它讓我們義無反顧地踏上旅程,無所畏懼地追逐夢想。如果能看清這一點,或許我就永遠不必去香寧羅德,而這也未必是一種遺憾。我的朋友,永遠不要失去方向。

— 奧夫雷特埃 —

我在大海上遇到過太多窮途末路或者鬼迷心竅的人,他們熙熙攘攘地前往奧夫雷特埃集市。奧夫特雷埃並不是一個真正的集市,它是一片與魔鬼做交換的海域。這裡的海水是紫黑色的,散發著垃圾場的惡臭,沿著船舷向下望,你可以看見你能想像到的一切,有形的如金錢或失物,抽象的如權力和快感,都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水面之下。想要什麼,你只需扔進去足夠重要的交換品就可以了,可以是任何財物、感情、生命、甚至靈魂。每一個交換者都拿著他們撈到的「寶貝」欣然離去了,像是染上了什麼毒品。可是朋友啊,從來沒有人能在奧夫雷特埃真正佔到便宜。曾經有一個可憐人向海里扔進了二十年的生命,來換取重新度過此前十年的機會,結果到頭來還是一無所得——因為對於一個弱者來說,即便他能對命運耍一時的花招,他也會被將來更大的困難所擊倒。

奧夫雷特埃是香寧羅德反面的極端,它永遠不擇手段,永遠來者不拒。這個可怕的投機者從人類那裡騙來的財富快要將這片海域堆積成山了。我忍住厭惡在這裡停留了一段時間,想要給那些迷途的人提供幫助,然而收效不大。接下來的旅程我打算去一些優美的地方散散心。我有些懷念吉爾維斯,懷念你們的淳樸與善良。你們都還好嗎?希望我們成為人生的強者。

— 世界的盡頭 —

經過數年的航行之後我終於來到了世界的盡頭。我在迷霧散去的時候滯留於此,天空中沒有一絲微風,海面上沒有一絲波紋,我彷彿停在了一面巨大的鏡子上,四望無盡,世界都是黃昏的顏色。這時候,遠處駛來一葉小舟,舟上站著一個孩子。我向他呼喊,他來到船邊,請我下到他的舟上。我連珠炮般地提問,他都不怎麼回答。小舟載著我們徑自開動了,劃開一道柔波,一直蕩漾向天際,我們便向著天際駛去。這時候,我注意到水中有什麼東西在閃動,抬起頭來才知道是天上的流星,它又亮又大,正在飛速地墜向我們,我甚至能感受到那灼熱的火焰了。我慌了神。

「別急。」那孩子對我說。

我該怎麼跟你描述那顆星星呢?就在我感覺幾乎可以觸摸到它的時候,它突然放慢了速度,這才使我看清了它——它好像是一團飄落的燃燒的雪,跌進了海里,發出「呲」的一聲,火光更加黯淡了。孩子探過身子把它捧出水面,它是一個朦朦朧朧的有些不規則的圓球,它的火光就像女人出浴時的頭髮那樣濕漉漉地披了下去。孩子用衣袖把它擦乾,它躺在孩子懷裡,光芒像人的呼吸那樣一起一伏。小舟又一次開動了。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浮現出一棵參天大樹。我只能遠遠望著它的樹冠像山峰一樣連綿不絕,因為我們已經停在了它的樹根旁。孩子把星星放上了「岸」,望著星星緩緩飄走。這時我才注意到,遠方的樹上隱隱約約掛滿了星星。

「這裡是他們的家。」那孩子說道,「他們在天上足夠久了,就會落回這裡。我送他們回來度過最後一段安靜的時光。他們曾經燃燒得那麼熱烈,他們是無數人的眼睛,但是他們最後都會消逝,化作大海上的粼粼波光。」

「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我很久以前便獨自一人照顧著他們。」

夜晚降臨,遠處漸漸明亮起來,是漫天的火樹銀花。我悵然良久,詢問著星星的名字,訴說著自己的經歷。那個孩子時而開心,時而又很冷漠。到最後他對我說道:「謝謝你陪我聊天。不過我困了。我不能留你過夜。你得回去了。很少有人會來到這裡。我會記得你的。」

一顆星星飄了過來,孩子擁抱了她。

「這是阿西。她說她還有點力氣,可以送你出去。她曾經在天上看見過你,為你指引過方向。她現在對你說,回家去吧,那裡的人在等你。」

於是我們乘著小舟回到了船邊。阿西飛上船頭,我的船在一瞬間彷彿有了靈性。我向孩子告別,隨著星星一直前進,在茫茫夜晚里她是那樣明亮,令我失神。漸漸濃霧湧起,我意識到自己要離開了,我還想對星星說一些話,霧氣卻在一瞬間散去——我回到了我熟悉的海域,而阿西已經不見了。

可是梅爾·亨特沒有回來。他的信再美好,也敵不過槍炮、飢餓與瘟疫。祖國與切克特的戰爭持續了八年,我的妻子和女兒沒能等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在第八年的某個冬夜,我感覺到自己再也支持不住了——我將會像那些老人一樣,在寒冬死去,在吉爾維斯這個充滿詛咒的地方。屋外是漫天的炮火,屋內躺著哀嚎的傷兵。祖國的反攻變成了拉鋸戰,吉爾維斯變成了一片焦土。我走到屋外,煙味熏鼻,寒風刺骨。我的腦海里突然響起了梅爾的聲音:「其實冬天就是一座口岸……」於是我失魂落魄地走向碼頭。整個大海在冰下沉睡,舊時的漁船鑲嵌在黑暗裡。我的眼前越來越模糊,我努力向前,想要踏上冰面。

「幹什麼的!」切克特士兵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還沒能說出話,就被人揪住了肩膀,一把摔在地上。我的肚子被狠狠地踢了一腳。

「老爺行行好……」

「我問你幹什麼的!」

我蜷縮著身子,感覺有幾隻腳踩在了我的身上。

「我只是來看看我的船……老爺們,老爺們……」我奄奄一息。

這時候,我感到整個海港都在震動——不是炮彈所引起的,而是一種更為強大的力量。切克特士兵慌了神,嘰嘰喳喳地怪叫起來。越來越多的軍隊涌至碼頭。我趴在地上,隱隱看到海冰正在碎裂,在一絲月光下,有什麼東西正由海面上升起。它極速地從遠方向奔來,即便是最快的私掠船也不可能這般飛馳,更何況是在結冰的海面上。海冰彷彿在沸騰,不斷地射起飛沫,破舊的漁船被擠成了碎片。切克特人驚恐地向後退去,他們的大炮等待著那個黑影進入射程,他們舉槍的手都在顫抖。一顆照明彈飛向夜空,我突然就看清那是什麼了。

「……只要沿著海冰一直往裡走,就會遇到冰山一樣的大船,船上都是白熊……」

那是我此生親眼所見的唯一的童話。梅爾·亨特正站在船頭,我永遠記得他的身影,他飄揚的金髮,健碩的身形。幾乎是在槍炮聲響起的同一瞬間,他抓著纜繩由船上高高躍下,伴隨著無數的白熊撲上海岸,像白色的潮水摧枯拉朽。切克特人尖叫、哀嚎、丟盔棄甲、四散奔逃。遠處傳來祖國的號角。梅爾·亨特將我扶起身。我重重地推開他,自己卻又摔倒在地上。

「你去哪了?你去哪了!」

可是梅爾·亨特沒有說話。淚水沾滿了他飽經風霜的臉龐。

戰爭結束,祖國勝利,吉爾維斯已是滿目瘡痍。梅爾·亨特留下來幫我們重建家園,我們有了新的集市和學校,我不再開魚檔,轉而去給小孩子教書。我們都變得沉默寡言。然後在某一個清晨,梅爾·亨特再次踏上了旅途。這一次,他沒有來向我告別,只是留下了一張字條:

「親愛的朋友,我此生最大的迷茫就是在大海與吉爾維斯之間的掙扎。我堅信我將去向遠方,紮根於大海,然而大海卻讓我漂泊無依。慶幸的是我不止擁有我自己——你們是我的心留在吉爾維斯的那部分,是我在吉爾維斯的童話。現在我將再次啟航,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無法面對你。對於過去的事情我很難過。但是,我的朋友,請永遠不要失去希望。」

我仍然替他感到高興。此後的數年間,他時時寄信回來,我把他的故事講給學校的孩子們聽。然後不知從何時起,我不再收到他的來信了,談論他的人也越來越少。海面上常常升起桅杆,可我並不是每次都會想起我的好朋友梅爾·亨特。我的好朋友梅爾·亨特,他消失在了亞特蘭蒂斯還是伊利海姆?他有沒有可能登上一片溫暖的海岸,開始了新的生活?他去過戀人澳了嗎?他奮不顧身地潛入水底了嗎?或許他也變成了那個孤獨的孩子,接引著回家的星星?我等著有一天他回來告訴我,又希望他永遠不要回來。吉爾維斯只是一片令人傷心的土地,而我希望他永遠航行在大海的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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