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溪幾棟別墅，成了 20 多個插畫師和漫畫人的住處和工作室，這是怎麼形成的？

2013 年，小菜剛從華南農業大學動畫系畢業沒多久，他和四散各處的幾個朋友討論著下一站，想湊在一起組建工作室，廣州、成都、麗江、杭州、上海、深圳都被列為備選。上海、深圳「太貴」，很快被「淘汰」。小菜想去麗江，被同伴們一致否決，認為那裡過於「避世」，儘管人人都會嚮往世外桃源。

他們最終定了杭州，除了較低的生活成本，這座被稱為「動漫之都」的城市有著一定行業基礎。繁榮十年的「夏天島」就位於杭州濱江地區，漫畫家姚非拉創辦了這間工作室，一度招募了夏達、豬樂桃等國內一線漫畫人，成為國內漫畫創作者的「烏托邦」。

年輕的創作者似乎天生就有著彼此靠攏的需求，小菜們也想做類似的嘗試。2015 年，他和插畫師司南、飛行猴成立了「輕霧社」，共招募了線上線下的 40 位自由插畫師和漫畫作家。這個年輕的工作室陸續推出了數個有趣的作品，《廢柴狐阿桔》、《紅色的皮》、《與妖記》。

輕霧社在西溪濕地附近陸續租下了幾棟別墅，二十多個插畫師和漫畫作者成為這裡的新租客，同吃同住，共同創作。

這個別墅區名為「華立江南水鄉」，建於 2005 年，如今的市場均價是 3.2 萬元每平方米。從高鐵杭州東站或是主城區出發需要一路向西，穿過漫長的擁堵。

2013 年，阿里巴巴西溪園區一期建成，這裡逐漸形成了相對自足的生活區，成熟的商場、醫院、學校、菜場。向南五公里是新興的創意園區「東信和創園」，由舊廠房改造，像是一個杭州版本的 M50，梵幾、木墨等設計品牌都在這裡設置了展廳。

老魚的「一天」，也是許多創作者的一天（圖 / 老魚）

主城區的住宅房有成熟的租賃市場，別墅則無。根據杭州本地媒體的報道，近年來，一些人將空置的別墅租賃下來，改裝成「日租轟趴房」，城郊的下沙沿江、老餘杭等區域，不少長期空置的排屋（聯排別墅）和獨棟都被看到商機的「二房東」拿下，加設遊戲室、桌游室等設施，在不同平台上短期租賃，供一些公司進行年會和團建活動。

相較於他們，或是早年駐紮如北京圓明園、宋庄一樣「畫家村」的藝術家，小菜們是更「安靜」的租客。輕霧社目前租用的獨棟別墅之前空置了將近一年，上一任租客是個外國留學生，他將車庫改裝成了 KTV 房，因為噪音被鄰居投訴清理出門。

「別墅並不貴，但合適的房源很難找到」，小菜和司南前後找遍了整個杭州的幾十處別墅區，目前還沒有找到更合適的。「鏈家之類的平台上很難找到公開信息，大多數別墅就空在那裡，大部分買得起獨棟的人並不一定在乎那點租金。」

在別墅之前，小菜和他的同伴們還輾轉了多個地方。

最開始是在中國美院象山校區附近的轉塘，這裡通常是許多藝術院校畢業生離開校園後的第一站——在校園附近的城中村可以找到低價位的工作室。但近年來，轉塘和廣州大學城附近的小洲村類似，藝考培訓班逐漸佔領了位於城鄉結合部的「農民房」。

輕霧社還在「夢想小鎮」駐紮了八個月，「那裡不是一般的寫字樓，整體設計風格都很有格調，方方面面都有考慮到年輕的創業團隊」，這個擁有咖啡廳、舒適座椅和共享空間的地方更快，更有效率，但這些都讓小菜們感到「緊張」。

別墅成了輕霧社這樣的小型文化創業團隊的理想居所。目前，杭州別墅的租金並不高，阿菜和同伴在這裡租下了兩棟獨棟別墅，每一棟的月租金約為一萬多。「創作者在輕霧社，生活成本大約是 3000 元，對於平均月收入在一至兩萬的創作者而言，這個費用可以承擔。」

「我們長期都是單打獨鬥型，很多人還有社交恐懼症」，司南解釋聚居的好處：「你能發現每個人的強項和短板，有人在色彩上很敏感，有的可以畫出很厲害的分鏡，你不用刻意去學，可能就是某一天你吃完飯，站在別人電腦後面發獃，盯著他/她畫畫，突然就有了啟發，『哦，原來還可以這麼畫！』」

飛行猴的插畫作品

飛行猴的插畫作品

「我們在這裡學習怎麼講好一個故事」，小菜稱這是輕霧社的漫畫作者們想做的事情。

《紅色的皮》是輕霧社的線上漫畫家「切屍紅人魔」（阿切）的作品，小菜是監製，這本單行本現已在法國出版。大學時，小菜曾在天涯論壇上看過李幺傻的原著《暗訪十年》，描寫乞丐、性工作者、賣血者、代孕者等邊緣人。他把故事推給正因為漫畫腳本卡殼的阿切，後與原著作者敲定了漫畫改編權。

阿切單獨摘出原著中關於性工作者的章節，改編成了一百多頁體量的故事。空間場景是一條城中村內街，第一人稱是出租屋的房東，以「我」和三個性工作者房客的短暫交集逐步鋪開，地頭蛇、皮條客、假鈔、毒販等各色人物藏身於夜晚的骯髒後巷，這是城市的另一面。

他這樣描繪江湖郎中：每個患者走進這些專家的診所，沒個幾千元是無法治癒的，而性病專家提供的藥物，只是高錳酸鉀和青黴素。這本是最普通的醫療知識，任何一個江湖醫生或蒙古大夫都會懂得。這些「性病專家」在後巷裡兜售希望，被性工作者們當作再世華佗，阿切在畫中「批註」——藥到病除，妙手回春。

《紅色的皮》

《紅色的皮》內頁

有人曾批判原著中作者的身份，以「暗訪作者」自稱卻並不中立。在漫畫里，阿切化身成「我」參與其中，不需要做一個中立的旁觀者。比如在面對性工作者被家暴時，「我」在掙扎要不要報警。

「寥寥 100 來頁不足以深入描繪任何一個群體」。「我更樂意去描繪一些每天忙碌到有病也沒空呻吟的群體」，阿切在書的後記里這樣寫道，「對於妓女，大家討論更多的是『他們到底值不值得同情』，這點我一點都不在乎，我相信妓女們自己應該也不在乎，況且這也並不是我畫《紅色的皮》的初衷。」

「原作中的角色都是真真實實存在的人，讀完之後給我最大的感觸就是，原來那個時代的那些面孔離我那麼遠，卻又那麼近。」

《紅色的皮》之後，阿切的另一部作品是《海門回聲》，近些年獨立出版的興起為這樣的中篇漫畫單行本提供了機遇，接下去輕霧社會陸續嘗試一系列單行本計劃。

中篇 150 頁左右的單行本與長篇的更新作品不同，小菜稱前者的完成度較高，而後者品質不那麼容易把控。「很多時候，我們好像在為了產量來創作，導致這些都成了一種『輸出』，但它並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這時你就會陷入一種瓶頸，好像畫來畫去，就只是在畫畫，並不是在說什麼，或者在表達什麼，很多創作者都會有這樣的自我懷疑」。

「人們抱怨 80 年代開始，國內許多漫畫作者『丟盔棄甲』，紛紛下海為外國動畫公司做代工，去繪製一些毫無技術含量的『中間幀』，人力或是落後的美學風格被認為是國內漫畫失力的原因，有人稱是進口的動畫更炫。但其實，當時的人們就是覺得日本動畫更有趣，更吸引觀眾，說白了還是他們的故事講得好。」

「但購買故事並不容易，和我們『搶』的是影視行業、編劇公司，我們並不佔優。」

邦喬彥的插畫作品

小菜、司南並不是最早在杭州嘗試聚居的創作者。2006 年，漫畫家姚非拉選擇在杭州濱江的白馬湖畔的一片村屋中創辦了「夏天島」。2016 年，在年底包括夏達在內的一線漫畫家出走之前，這間公司曾獲得華策影視 2500 萬元增資，估值 5 億元，是當時估值最高的漫畫內容公司之一。

在還沒來得及更新的 Google 街景還能看到曾經夏天島所置身的村屋。最初，漫畫家豬樂桃親自設計了改造方案，不同於專業的建築圖紙，她繪製的方案里細緻勾畫了何處設置落地窗、白色擱板、彩色拼貼玻璃、咖啡露台，或是建築門外需要被保留的桂花樹。

在漫畫雜誌的黃金時代，夏天島的漫畫家們風光無限。我們曾報道過《漫友》這本雜誌的沉浮錄，在他們的引薦下，夏達的《子不語》成為國內唯一打入日本頂級漫畫雜誌的原創漫畫。

但到了 2016 年底，根據杭州本地媒體報道，推土機逼近這一區域，周圍的村屋已被拆除，剩下孤零零的夏天島像是一處危房。

曾經「躲進小樓成一統」的創作者們分崩離析。姚非拉是優秀的漫畫創作者，卻不一定是合格的運營者，媒體曾分析依靠漫畫雜誌渠道繁榮的夏天島如何錯過了轉型的機遇，新的漫畫平台崛起，傳統的版權和收入分配方式對創作者而言不再公平。在夏天島失敗後，人們一度質疑面對巨型且不斷擴張的漫畫平台（如騰訊動漫、快看漫畫等），傳統漫畫 CP 公司（content provider，內容提供商）的價值。

小菜們在學習怎麼創作漫畫，也在學習怎麼做運營者。

輕霧社向北 20 公里，另一間動漫公司翻翻動漫在良渚鎮建立了一個更大規模的創作者部落「良築良作」。這個在中國內地代理日本集英社作品版權的公司同樣在發掘本土創作者，從 2007 年創辦的「新星杯」原創漫畫大賽至今已逾十年。目前，「良築良作」已陸續在武漢、廣州、北京、日本東京、台北、成都等多個城市成立了分部。小菜稱那是更踏實專註內容的公司，他曾在 2013 年獲得新星杯漫畫大賽銀獎。

「未來我們也希望把輕霧社開到其他城市去，但那還早，先從說好一個故事開始吧。」

輕霧社內景

輕霧社內景

輕霧社室外

輕霧社室外

A = 小菜

Q：你曾經談過想探索不同的劇本創作模式？

A：對，目前國內大部分的漫畫創作都和日本模式相仿，一個漫畫家包攬了編劇、分鏡等絕大部分的工序。這種傳統方式有些弊端，把所有的技術都壓在一個人身上，特別是當他只是一個 20 來歲的年輕創作者，很難面面俱到。這種模式太考驗個人能力了。

我們現在希望可以有分工，故事、繪畫和漫畫語言，有點類似電影劇組的方式。現在國內，繪畫能力強的人有很多，編劇能力好的特別少，漫畫語言好的人也特別少。管控漫畫語言的我們稱為「漫畫監製」，相當於導演，去執導攝影師如何去拍。

Q：國內繪畫能力好的人很多嗎？

A：很多，但大部分都去畫插畫去了，還是有生存壓力的。其實真正在畫漫畫的人，美術能力相對一般，再加上他們要包攬太多項技術。

Q：你們年初的招聘帖里也提出要招漫畫編劇，招的情況怎麼樣？國內能做好漫畫編劇的人多嗎？

A：其實很難找到特別好的編劇，不光是漫畫，整個行業包括影視行業對編劇的重視程度都不夠。「不重視」說白了就是給的錢比較少，這個職位沒有競爭力，人才的培養也就更慢了。我們也想在這一塊有些探索吧。

Q：作為「動漫之都」，杭州這座城市給你什麼樣的觀感？

A：除了每年的漫展，其實比較少。我們期待政府的扶持，但也還是比較謹慎。早年（2004～2014 年）國家政策大力扶持本土動畫，限制進口動畫，但方式有點荒謬，比如在一些電視平台上播出一分鐘就可以獎勵 500 塊，3D 動畫每分鐘獎勵 1000 塊，很短的時間內中國的本土動畫總時長成為世界第一，這太荒唐了。一些學校的學院設置上也是一哄而上，很多學國畫、油畫的都被聘去動畫專業，有的甚至連電腦都不會用。

這種「扶持」並不檢驗國產動畫的質量好壞，只求產量和播出平台。那對很多動畫公司而言，與其費力搞創作，不然直接求渠道，只要在電視台播出，國產動畫就可以從政府賺到錢，有的公司寧願倒貼錢也要把作品賣給電視台。

未來我們還蠻想做藝術村的，曾經想過進駐到西溪濕地，那裡已經有一個藝術村了，但感覺還是在做商業。現在可能會是一個「空檔期」吧，我們還是想利用這個空檔期好好說好每一個故事。

輕霧社外景

（題圖為邦喬彥作品，長題圖為老魚作品，文中圖片均由受訪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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