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傳統一段命
曾經,我以為所有的民間音樂都是「自然死亡」的,它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之後大限將至,大限已至,它們被捲入洪流,落進塵埃……
在更早的曾經,我還以為民間音樂從變文到諸宮調到京韻大鼓,就跟西方音樂從巴洛克到古典到浪漫一樣,是一根可以串在一起卻滋味各異的糖葫蘆,裹著糖兒一層推著一層這麼走的……
其實,真實的情形,不是我想的那樣。這民間音樂的命運啊,倒更像那女媧娘娘捏落到人間的一個個泥人,落地都生根,開花都結果,但除此之外,它們各自生長,旦夕禍福,各自天涯,各安天命。有的長壽,有的短壽,有的子孫滿堂,有的出師未捷身先死。一段傳統,一段命。
莫言先生的小說《檀香刑》,講的就是這麼一段命。一段中國地方小戲由興而霎亡的扼腕悲劇。
小說的主人公孫丙本是山東省高密東北鄉貓腔戲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是一位不世出的民間藝術天才。在他之前,一個叫常茂的怪才發明了貓腔戲,在東北鄉頗受歡迎,「聽大老爺說教,不如聽常茂的貓叫」。但那時候的貓腔戲還比較粗糙,沒有行頭,沒有樂器伴奏,只是以貓叫作為過門穿插於悲涼的調子中,咿咿呀呀喵喵,就這麼唱著。所以當時的貓腔戲尚不成氣候,以田間地頭的自娛為主,在本鄉的演出中甚至比不上外來的驢戲、溜腔、公雞班賣座。
是孫丙改變了這一切。他憑著一副天造地設的好嗓子,滿腔熱血改革貓腔戲。從他開始,貓腔戲有了動作,不再乾唱了;有了行頭,不再便服了;有了妝裹,不再素身了。他給貓腔添上樂隊,甚至還專門發明了一種貓胡,以小貓蒙皮、四根弦兩道弓的大貓胡。「他們的胡琴只能拉一般的調子,咱家的貓胡能摹仿出貓叫狗叫驢鳴馬嘶小孩子啼哭大閨女嬉笑大公雞打鳴母雞下蛋——天下沒有咱家的貓胡學不出來的聲音」。為了改革貓腔,他在十幾個戲班裡跑過龍套,「下江南,出山西,過長江,進兩廣」,到處偷藝學戲。最終,孫丙集眾家之所長,釀出一壇甘美無比的貓腔,獨創十幾部戲,叫好又叫座,讓貓腔戲一躍成為獨霸高密東北鄉的地方戲。原本,孫丙還期望帶著貓腔走出山東,像四大徽班一樣進京獻藝,走向全國……
結果,一件小事引發的一系列不可思議的災難改變了這一切。縣令錢丁跟孫丙閨女眉娘私好上了,他已婚;錢丁媳婦為了挑起矛盾,派人薅了孫丙的鬍鬚,她要眉娘跟錢丁反目;孫丙沒了鬍鬚沒了威風,只得泄了氣解散戲班,改開小茶館;開茶館媳婦被調戲,孫丙棍打德國技師,招來德國兵瘋狂報復,妻死子亡;孫丙為報家仇加入義和團,兵敗被抓;孫丙被施檀香刑,主持的是他女兒眉娘的心頭好錢丁,施刑的是他女兒眉娘的公爹、他親家趙甲;刑場之上,貓腔班前來送行,唱貓腔大罵德國兵,群貓血染戲台,全軍覆沒……
這一系列的巧合改變了一個鄉的命運,也改變了一個戲的命運。孫丙死後,貓腔戲歷史中最輝煌的部分戛然而止,就此終結。
巴爾扎克有句名言,「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孫丙的故事,就是中國民間音樂的秘史。它所折射的,是整個中國民間音樂的生命形態。
民間音樂依角兒而活,沒有角兒,民間音樂成不了氣候。角兒走多高,這藝術就有多高;角兒走多遠,這藝術就有多遠;角兒想著開枝散葉,藝術也就開枝散葉;角兒被封殺,藝術也就……
所以啊,這孫丙的故事,不只是孫丙的故事,還是趙本山、郭德綱、劉寶全、張曉軒、譚鑫培、老蛤蟆的故事;這貓腔戲的故事,也不只是貓腔的故事,也是京劇、相聲、黃梅戲、越劇的故事……它們遠近高低各不同,但命都是一樣的隨機。說來就來,說走也就走了。
當初劉寶全去拜訪譚鑫培譚爺的時候,不會想到這次會面將就此改變京韻大鼓的命運;當初侯寶林在天橋撂地的時候,沒有想到他說的這門相聲會變成黨的文藝輕騎兵,更想不到後來會有一個叫郭德綱的年輕人帶著這門北方曲藝繞著地球演了一圈;當初四大名旦在戲院里一晚上掙六百塊大洋、叫好聲掀翻頂棚的時候,不會想到後來他們的藝術結局會那麼凋零。張曉軒走了,京韻張派失傳;言慧珠上吊,京劇言派就此衰落;文革十年,民間藝人全變牛鬼蛇神……哎呀,我說命運吶。
所以啊,咱們老祖宗的這個藝術,靠天吃飯,可愛著也可憐著呢!沒有君子不養藝人,趕上它好的時候啊,多捧;趕上它亡的時候啊,幹什麼非物質文化遺產,也都沒用了……

探清水河
張雲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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