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格鬥的挑戰與傳統武術的未來
建議以下四類人不要繼續閱讀此文：
1. 奉傳統武術為至高神明者；
2. 支持「傳統武術無用論」者；
3. 對武術只有理論之研究而無實踐之體驗者；
4. 自視甚高而無自知之明者。
不聽勸告引起不適恕不負責。
一、從文化說起
經過數日媒體的發酵，徐曉冬一戰雷雷，二戰丁浩已經被演繹為代表現代搏擊技術的MMA與代表傳統武術的太極拳、詠春拳衝突與對抗的標誌性事件。
然而，在眾人眼中標誌著現代格鬥戰勝傳統武術的經典之戰其實本就是一場不平衡的對抗：從歷時性的角度看，源遠流長的傳統武術面對的是一系列現代的格鬥技術；從共時性的角度看，傳統武術面對的是綜合各種格鬥技巧的技術體系。兵法中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當所謂的「傳統武術家」自視過高以至於連他們面對的對手都不了解的時候，無論當事人如何辯解，傳統武術中的任何一個門派都必敗無疑。
現代格鬥體系與傳統武術體系根源性的不同其實在於文化。拋開20世紀中葉後武術套路化、競賽化的「改造性因素」，傳統武術的文化根源其實深植於中國傳統文化之中。類比於余英時對文化現象的歸納，中國的傳統武術追求的實質是一種「內在超越」，即將武術技術的進步、武術境界的提升與一種與之相配的哲學境界結合起來，貫穿於生活的始終，也就是所謂的「以武入哲」，如此境界的達成是無關乎外在世界的，今人過於關注的「切磋武藝」其實不過是傳統武術家促進武藝進境的一種方式，它是一種必要的途徑，但絕非是全部，所謂「得魚忘筌」是也。這促使中國的傳統武術家超出武學之外，卻回歸武學的精神之中，崇尚剛健有為，但又不至於咄咄逼人。在外人看來，這似乎是消極避世，但對於習武者本人而言其實已經達到了更高的人生境界。（當然，這不能成為弱化武術技術的理由）
現代格鬥體系的生成源於西方文化「外在超越」的基礎。西方文化的背景崇尚積極進取，通過勝利顯示自身的實力，反映在格鬥技術上就是通過不斷的訓練改善練習者的身體素質，通過力量、耐力等等條件的提升增加其在對抗環境等下的應對資本，故而其動作一般是簡單的，但在身體條件不同的情況下，相同的動作就可以產生不同的結果。在此基礎之上，肇源於李小龍的MMA在實戰當中更顯威力，因其能夠將各種格鬥流派的技術整合在同一體系當中，在不同的條件下加以運用，因而產生了整體大於部分之和的效果。
《尚書》有云：「視遠惟明」。如果我們將視野放得更為長遠一些，我們更可以看到兩種技術體系因其文化根源的不同對於習練者本身產生的不同的效果。中國傳統武術家往往能在年齡較大時保持身體的健康，他們通過不斷的練習武術長時間地強化了自身的身體條件，所謂的「養生」自然而然地成為練習傳統武術的效果之一；反觀經過現代格鬥體系訓練的人們，不可否認他們在體力最佳的年齡段能夠取得驕人的成就，但往往年老體衰之時身體難以支持，諸如李小龍英年早逝的例證不可勝數，這不能不引人反思現代格鬥的短視。
然而，傳統武術的優點在現實環境下不斷被轉化為「賣點」。自我標榜的「傳統武術家」層出不窮，表面看道貌岸然，或者自謂養生得法，或者自詡武功高深，更有甚者與徒弟一起完成「表演」，但往往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樣的「傳統武術家」似乎是得到了魚，但絕非是得魚忘筌，而是根本就沒有用到過筌。此類人士的存在，無疑是這兩年間將傳統武術推到風口浪尖的罪魁禍首。而在這樣的武術環境下造就出來的「傳統武術人才」。既沒有獲得傳統武術的系統性訓練，又不免重新被捲入同樣的市場環境之中，結果只能是像《師父》中的天津武林一樣，表面上一如既往，武術繁盛，其實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在面對現代格鬥的衝擊時，又怎麼可能「我武惟揚」？
二、回歸武術
當然，討論武術絕不能停留在談玄論道的階段。武術，本質上是一種技術，即運用身體的技術，攻與守是其基本的表現形式。
無論兩位當事人在事後對自己在賽場上的反應作何辯解，事實上都無法消弭來自社會的對於傳統武術的普遍不信任感，更無法掩飾傳統武術漸趨沒落的事實。但是必須指出的是，雷雷和丁浩事實上都無法真正代表太極拳和詠春拳兩種武術流派，就像徐曉冬不能不能代表MMA一樣（事實上從兩人的臨場表現來看，兩人所掌握的技術都遠遠達不到代表該門派的地步）。真正了解傳統武術的人會明白，無論是太極拳還是詠春拳，在傳承過程中都已經形成了各自不同的流派，隨著代際更迭，不斷發展，不同的武術家根據它們不同的理解將同一門武術發展出不同的風格流派，這也是事物發展的必然，尤其是在太極拳和詠春拳的傳承早已超出國界時，再將之視同一個在三五個人中傳承的小門派，應邀推舉出一個「掌門人」，將它作為一種傳統武術的代表，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讀到這裡認為筆者在人云亦云般為傳統武術狡辯的讀者請回顧第一節第二段。我在文章開頭就已經指出，無論是太極拳還是詠春拳，它們作為傳統武術的一種與MMA代表的現代格鬥體系對抗都是必敗無疑，因為它們都是在以一種單獨的傳統武術流派與一個現代化的格鬥體系對抗，如此條件下取勝的機率未免微乎其微。
那麼問題出現：假如我們將各種傳統武術流派的核心技術抽取出來，去粗取精，融為一爐，創造出一種新的武術體系，它是否可以與現代格鬥體系對抗呢？
Personally I think，可以。但這取決於很多的因素。
首先從最玄乎的太極的推手及詠春的黐手說起。應當指出，兩者皆是前輩武術家「刻意為之」的訓練方式，換言之，它們都不是「自然」的狀態反映。馬雲推出的「功守道」已經徹底證明，即使在兩個都掌握了推手技術的對手之間，其實也無法保證時時刻刻保持「用意不用力」的狀態，在實戰對抗的環境下，無論推手或黐手技術何等高明，都不可能純粹依靠這兩種技術獲得對抗的勝利。那麼這兩種技術究竟有無現實價值呢？答案當然是肯定的，推手或黐手訓練的目標都在於訓練「聽勁」，即通過手臂的觸覺感知力量的變化，從而先於人腦做出反應，這樣的訓練無疑是有益的，但在對抗環境下如何發揮運用更多取決於個人。如果推手或黐手訓練僅僅淪為形式，或是只有推手和黐手訓練而無實戰對抗，那麼練習者在真實對抗環境下必然難以運用。
其次是必須看到武術套路與武術散手之間的關係問題。武行有古語：丑功夫俊把式。這證明前輩武術家早就意識到用於實戰的武術和用於表演的武術在觀賞效果上有很大的差異。「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如果傳統武術的訓練只有套路動作的不斷重複，而沒有對於練習者各項身體素質的加強，那麼練習者最後學會的就只不過是一個或幾個觀賞性強的套路而已；同樣，如果傳統武術的訓練只有套路的練習而無實戰的對抗，那麼武術動作就只能流於形式而無法結合到實踐中去，武術散手訓練就是檢驗武術訓練效果的唯一標準，無論何種武術，都應當經得起這種實踐的檢驗。作為對比，我們可以看到，諸如MMA等現代格鬥體系都很注重實踐，其動作雖然簡單，但通過不斷的重複和實戰的訓練，能夠使練習者學會運用，這就賦予了死的動作「活的靈魂」。傳統武術原本是練打合一的，但在不斷的傳承過程中丟失了這樣的傳統，重拾這樣的傳統，傳統武術的勝算就多了一分。
再次是要看到傳統武術中確實有很多不宜在日常的實戰訓練中使用的動作。例如傳統武術中時常出現的「爪」的動作，往往具有較大的殺傷力，再有如詠春拳中的「標指」之類的動作，如果拿捏不好極易給練習的同伴造成傷害……這樣的解釋常被所謂「傳統武術家」作為解釋傳統武術無法適應現代格鬥競技規則的理由，也因此而被視為傳統武術最後一塊遮羞布。這裡應當解釋的是，傳統武術中確實存在這樣的動作，其中的一部分也被軍隊採用，作為特殊環境下的應對措施，我們不應否認它們的存在，這些動作往往動作簡單而殺傷力大，故而知之則可，用之則不必，且這些動作並不是一門武術的主要動作，拋開這些之外，傳統武術中還有值得珍視的內容。
最後是應該看到，傳統武術中很多內容，較之現代格鬥體系更為精密，技術也更為精湛。如前所述，現代格鬥體系往往沒有很多動作，而是通過體能的提升，將三五個簡單的動作加以反覆練習獲得效果，相比之下，傳統武術當中有更多技術值得我們深入挖掘。例如在MMA的技術體系中佔有重要部分的巴西柔術，其實就能夠在傳統武術的地躺拳中找到若干對應，甚至地躺拳的打法更為靈活，地躺拳中缺少的地面控制技術，其實在太極拳或詠春拳中都極易找到對應：利用推手或黐手訓練的「聽勁」結合反關節技術，都是這兩種武術在地上對抗時常見的技術，只需要將之轉化到地面上即可；再如拳擊技術往往被視為現代格鬥技術中的一種利器，人們對傳統武術中拳的印象仍然停留在馬步弓步沖拳這樣的技術上，因其重心較低，移動起來確實不如拳擊方便，但如果有心之人就會意識到可以將螳螂拳的速度訓練加以改進，螳螂拳中的勾手以速度快著稱，李小龍的拳速能夠達到一秒八拳，而螳螂拳的拳速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同僅在於一是拳一是勾手，而這是可以隨著使用者的習慣而改變的；再如腿法，在西方格鬥體系中，腿法的動作也較為有限，而傳統武術中不僅腿法動作多樣，且很多都有極高的實戰價值，有心之人可以對「戳腳」作深入的了解，在此不贅述；此外還有可以覆蓋摔跤技術的「中國跤」，也是從傳統武術中發展出來的武術技術……總的來看，傳統武術中尚待挖掘的內容還有很多，限於筆者狹窄的武學涉獵，不能盡博大精深之傳統武術之萬一，但經過上述分析，傳統武術的技術內涵大過西方現代格鬥體系還是顯而易見的。
最後還可以欣賞一位武學前輩的話，他說：每個人都是兩隻手兩隻腳，他一共能打出多少動作來？換言之，每個人受生理條件的限制，其實能夠完成的動作都差不多，絕沒有現代格鬥體系中挖掘出來而千年來的中國傳統武術家沒能發現的武術技術動作，甚至中國的武術家們可能發現的用法更多些。在這個概念下看，各門各派傳統武術其實都是大同的，一個動作在甲門派的套路里喚作a，到了乙門派的套路里可以叫做b，但其實質都是一樣的。這就已經造就了合同百家，熔於一爐的前提條件。
三、寫在最後
由上，傳統武術眼下不敵現代格鬥，其實並非先天不足（至少傳統武術中的內功訓練從未見於任何的西方格鬥體系中），而是後天發展過程中走上了歧途。「東湖暫讓西湖好，今後將比西湖強」。要使傳統武術重回正軌，就需要讓每一種傳統武術經受實踐的洗禮。固步自封，自視甚高都是不可取的態度，談玄論道，賺錢至上更是會將傳統武術帶上歧途。「人間正道是滄桑」，振興傳統武術終還是需要每一個武術工作者和武術愛好者的共同努力。
公眾號：老王的天地
老王論一切他講得清楚的東西
(其實也沒有講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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