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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盔饃里的三桶金

陝西八大怪

 吼秦腔

十三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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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黃土地麥糠窯洞里出生黃土坡坡上長大的關中娃。從小一度喜歡吃鍋盔饃,也從小過慣了饑飽無常的日子,能吃一口母親親手做的鍋盔,總以為這是世上最美的事之一。是啊,我祖母活著的時候常常說,娃啊,鍋盔饃里有金子呢!可說給別人,誰信呢?

那時候,村上大多數的孩子,不是餓的發慌,就是饞的要命。整天價日貓吃糨子在嘴上挖抓,孩子們往往爬上各種樹木,吃光榆錢錢,勾折洋槐花,打酸棗,偷瓜偷杏,嚼玉米,摘桑葚……吃遍溝溝窪窪、渠渠道道里每一樣能吃的東西。因而,那時候,生活在旱腰帶上的娃能咥上一頓白面饅頭,打一大鍋攪團也算是幸運至極。家裡烙鍋盔甚至烙油餅也是非常稀少的事。那個年代的人,飯量都很大,村上大多數家在口糧夠吃的情況下,也不輕易烙一頓鍋盔饃吃,鍋盔饃綿軟酥筋,很有嚼頭,在家裡烙幾個鍋盔饃比蒸饃賣得更快。那是多浪費糧食的事情啊!往往一個碾盤一樣大的鍋盔根本不夠我一家五口人吃。母親每次烙饃都烙好幾個,烙第二個的時候,第一個饃早沒了影星,沒來得及用到切成塊塊,被一個個直接撕扯開吃的精光。因此,那時候,我很羨慕去縣城上學的娃,他們背著或者綁著一大兜的鍋盔饃去上學,叮鈴鈴的自行車一串清脆地響動,一陣烙下饃的香氣飄過,讓我喉嚨癢的要命。

直到上高中時候,我到縣城去讀書,真正才過上了背鍋盔饃吃上學的好日子。背饃是我們那個時代學生最基本的生活烙印,也是我們的快樂和滿足。鍋盔饃,由於耐放耐嚼饃酥香無比一直受那個時代的學生歡迎。母親親手為我量身製作了鍋盔饃。我是從小忍著飢餓,為一張嘴受人白眼和侮辱過來的,直到現在吃不擇口,食不厭精,饑飽不論。是的,上高一時,我正趕上了家裡靠蘋果園脫離溫飽線的好日子。每當周日,母親總要在煙熏火燎中忙活大半天,黑流哈水地給我做好五個鍋盔,二指厚三揸大。有時放些五香粉或花椒葉末末,香爨絕倫。這就是我一周的主要口糧,外加生活補貼每周五元錢。那時候,農村娃的鍋盔饃都是搶手貨,常常等不到周五就咥完咧,為此我經常防備別的同學順手牽羊,也和同宿舍的同學翻過臉,打過架。但往往過了星期三,一般就沒人打我饃的主意了。往往因為那些離縣城近或者有人送饃的同學就有了新饃。夏天吃發霉的饃是常有的事情,記得好多次我看著發了霉的饃,綠黴黑乎乎的,長的老長,用手大概一撥弄,就大口大口吃下去,壞的嚴重的時候,鍋盔里所有的蜂眼窩裡都是黑綠一片。有時吃起來奇酸無比。就一口咸蘿蔔菜就順利下咽了,而且奇香無比。周二過了,如果把鍋盔饃掛到通風處放干,雖然保持不會變壞,但已經變成了瓷磚頭,要一小口小口老鼠一樣啃,要麼開水馬子一泡,吃起來依然很美,有時沒開水了就用涼水蘸著吃,甚至把磚頭塊裹在兜里盡勁兒砸。因此,直到今天我都見不得不珍惜糧食的人。我經常也教育上小學的女兒要珍惜糧食啊,那是父母的一滴滴血汗換來的,也是你爺你婆一樣的農民用生命艱辛換來的。每當看到家裡有剩下或者飯後遺留下的饃花渣渣,饃蛋蛋,半個饃,都不由得火冒三丈。也由於這些,沒少和家人吵過架。這也許是一幕別開生面的苦難教育。鍋盔的正面是香甜和幸福,背面是心酸和光榮。我一直固執的認為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

告別家鄉和父母,背鍋盔饃上學的時光也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淬鍊。記得那時候,我們高一學生在校內沒有統一的住宿宿舍。我就住在縣二中門口的一家賣豆腐腦家裡西樓梯拐角處下面。不足四平方米,幾乎無立足之地,但毫無疑問,那是我人生離家後的第一個戰場。兩張床板合支起我們的追夢年華和四季冷暖。四個兄弟同床睡通鋪,窮吹海聊,倒也融洽。因為離學校距離相對近,這已經很是奢侈了,我們都很知足。每個周日下午,當我風風火火地踩著飛鴿牌加重自行車把饃口袋給那裡一撂,就有同室的同學發眼饞,趁我不在時偷幾片牆上掛的鍋盔吃。母親做的鍋盔饃是經過正宗的麥秸一把火一把火燒的火做成的,為了能延長保存期,母親總要用文火把饃炕到饃皮金黃,里外熟透。那時候,吃一口鍋盔饃,我就能聞到老家牛羊糞便夾雜著麥秸火的味道,乃至泥土的腥香味,更能聞到悠遠清香的麥子的味道,那是母親親手用心鍛造的精品。那時候,幾乎每周末去學校所帶的鹹菜都由我親手操刀切。我洗凈母親用瓮腌制的蘿蔔,香脆金黃,無限誘人。好多次把人香的哈水能流一桶。我的刀功不錯,自小跟著母親切烙面,切成的鹹菜絲絲縷縷,儀態萬方,加些辣子面,然後熟點菜油油潑上。那滋啦滋啦的響聲里是無盡的醇香和懷念,更演繹著人世普通生活的悲歡離合和命運無常。後來,我吃鍋盔的數量逐年減少著。別人家吃完借的麥乳精罐硬是用壞了四五個,因為腌蘿蔔加了鹽醋,放到鐵罐里,一到後半周就不太新鮮可口了,夏天的後半學期甚至生鏽,沒有過多的生活費,只有將丟著對付吃了。到了高三補習,鍋盔數一周減到一兩個,生活費卻增加到了20塊錢,我常常從牙縫裡擠出幾塊錢,就為偷買一本文學刊物,記得賈平凹的《禪思美文》就是從地攤上買的二手貨。但我一直珍藏至今。高中幾年,我從沒吃過一頓羊肉泡,也沒有穿過一雙皮鞋。整天只知道拚命地閱讀寫作和學習,尤其是最後兩年。那時候我雖然獲過一個什麼獎,但還沒有正式發表過一篇像樣的文章,卻和同鄉同學段軍峰等創辦了學校的文學社,20年過去了文學社依舊存在著。年前聽表姐的女兒說,縣上要把二中撤遷到別的地方,一個文廟所在之地,一個百年的教育熱土竟也涼了下來。慢慢想起一切過往,都是繁華落盡處,無盡悲欣交集鍋盔饃味道之外。聽母親說,生我的時候她奶水不足,沒有啥補營養的東西,一個親戚來看母親帶了一碗干炒的玉米豆,從外面幹活回來的父親不知何故一下子把玉米豆全部摔到院子里,那件事讓母親傷透了心,直到現在母親說起來都幾乎要哭成一個淚漣漣。母親常給我翻他們在泔河大壩和曇子坊做活掙工分的老黃曆,供應不上飯的時候大家怎樣聚在一起喝涼水充饑。也說起家族中某某自然災害三年遭了年饉曾經七里八村的要飯吃的情形。蔓菁吃多了,吃的人面黃肌瘦,沒有一絲血絲。小時候由於家裡口糧短,我肚臍眼常常可以直接看到肚中發青的腸子,記得他們團團轉。母親每提一回,我都心裡難過一回。大作家莫言說他小時候吃煤,我也曾課堂上偷吃過面面土。只有真正經歷了飢餓的人,才知道糧食的可貴,因為最好的記憶是胃記住的。

記得有一次,由於快考試了學校周末補課天雨沒有放假。父親騎著他的黑火棍舊自行車來學校給我送饃。當父親變戲法一樣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我足足發瓷了半分鐘。父親是背了一大兜鍋盔和幾個蘋果直接找到我們教室的。父親沒多說啥,遞給我饃兜兜,急急地說,饃拿上,還有錢么?我沒說啥,接過皺皺巴巴的十塊錢,一直窘在那兒,父親什麼時候離開的,我也不知道。每當想起那次送饃,別提當時我多懊惱和羞愧,父親沾滿泥的腳上的布鞋有幾個破洞呢!有的同學也看見了,嘰嘰喳喳說著什麼,但那是一次人生的自卑教育。不用說,父親的布鞋濕透了。我沒有怪父親,更沒有怪父親的理由。這讓我常常在以後的人生旅程中更加珍視父愛,好好學習。

後來搬離了學校門口,住到一個同學的親戚家,哥哥親自為還給我騎著自行車送過幾次饃。那時候,宿舍寬展了一些,足足有10平方米呢,我和同學四人合租的,那是一塊不錯的學習寶地。哥哥將就著夾在我們中間留宿了一晚.。他給我們大講國際風雲,常常讓我們這些一味地抱著課本死啃的高中生自嘆不如。他喜歡談論歷史和時政,那口才絕對比我們那是時的歷史政治老師厲害三分。那次哥哥回去後感冒發燒,好幾星期才好的。哥哥初中肄業在家,由於家裡窮沒有關係,加之年齡稍微小些,工作也找不下,自然成了待業青年。後來,他由於患病,一時半會也找不下幾個合適的工作。加之反覆找對象的事也慢慢打了水漂,人生前途一時毫無著落,導致病情加劇。再後來,直到下了百年不遇的大雪那年冬天,過年前夕,哥哥,我骨肉永親的哥哥,給我送過饃,小時候和我分饃吃的哥哥不幸痛苦地病逝。他的笑臉從此永遠映在了天上。埋葬哥哥那天,父母由於過度傷心沒有去送哥哥。我和親戚村裡人一起送埋了我命苦的好哥哥!

而今,那次送饃的事,我永遠刻骨銘心,那是一份遠隔天堂的兄弟情。鍋盔饃營養了我的生命和青春,哥哥卻灌溉了我的人生幸福和精神的源頭。我從小和哥哥性格截然不同,他善言辭,喜交友。能說會道,是村裡有名的象棋手和辯才。直到現在我都無法企及。我能業餘喜歡上文學,大都源於哥哥的幫助和影響。那時候,他總是能從大人和同學那兒搜集和借到各種好書,我便也近水樓台先得月,從他那裡幾乎每周都能讀到各種好書,包括四大名著、今古傳奇、民間傳說、故事會、少年文藝、金庸卧龍生梁羽生們的武俠小說、中共黨史人物錄、一部分文革時的絕密文件合訂本……那是滋養我精神世界的饕餮之日,厚壯文學土壤的豐足之歲。我師範畢業後陸續發表過上百篇文章、獲過幾個全國獎、有的列入學生讀書單、編入試卷閱讀題、出版了電子散文集……這也是我人生的第二桶金。

而今,我早已經告別了學生時代,社會生活方方面面已經發生了深刻而巨大的變化。偶爾聽說小學生把蛋奶工程供應的雞蛋亂扔,甚至用來打架玩耍,用牛奶洗臉。心裡常常忿忿不平的罵幾句,狗日的娃,讓福給燒死咧!人們的生活早已今非昔比,可清貧而背鍋盔饃的記憶卻永遠定格在我生命的沃血深處了。

然而,現在能吃一口母親親手做的鍋盔已經很難得了。其實,那時候偶爾時間趕不上也背過蒸饃上學,冬天也吃過石頭一樣凍得生硬的冰饅頭,甚至吃著冰渣饃就涼水。但現在吃鍋盔漸漸也成為一種奢望了。母親雖然剛剛年逾花甲,但由於一生的操勞和艱辛,患了一身的病,加之務勞我那兩歲大的匪小子,哪有心勁和力量親手為我做一頓鍋盔吃呢!偶爾母親在小火爐上攤些煎餅,我都蘸上油潑辣子水水狼吞虎咽地美吃一頓,自以為那是世上唯一可以和鍋盔饃一比上下的美味了。

常記起上初中時,管我們先生灶的二貨灶夫每天早上吃飯前,就提著一個爛臉盆,口無遮攔地召喚著:呶……呶……呶……上槽了……一遍又一遍叫喚著,很多學生都顧不得走路偷著嗤嗤的笑。文文的先生們才陸續拿著自己的洋瓷碗去吃飯。二貨灶夫又吶喊著,咥鍋盔饃了,襯油鍋盔,貨真價實……開飯嘍……咥饃咧……每每想起那時,一看到油襯鍋盔都饞得口水能扯三尺長的樣子,不禁時常以之為人生一段鍋盔傳奇。

父親也常常提到一個故事,他八十年代初曾在趙鎮棉絨廠干過一段落活,用他一天的工資給一個人買過一個鍋盔饃吃。父親從小出生在袁家村,對那裡上個世紀四五十時代出生的人名字均能倒背如流,經常給他們講關於昭陵的神奇傳說。吃父親饃的人是袁家村他一個同齡人。當時許諾以後會報答父親。誰料想人家一句戲言讓父親卻耿耿於懷好多年。前些年,地里收成不好,果子賣不上好價錢。當日子過的揭不開鍋時,父親曾求拜過那人讓他在袁家村找個零活干,卻被他冷言諷刺後,拒之門外。因此,父親幾十年來,即使一生窮困也不輕易求人,更不會說求人的軟話。他的艱辛都花在蘋果樹和務勞莊稼上,在黃土地上摸打滾爬一生也愣是不低頭。父親的口頭禪之一是: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或: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他知道後者是毛主席老人家留下的名句,而前面一句對僅僅讀了半學期初中的父親來說,那無異於一個偉大的思想創造。這些,足讓我認識到人活在世上,唯有獨立精神和骨氣最為重要。

母親也曾不止一次開玩笑說,我給娃做的鍋盔都能繞地球幾個過了,才把娃供著考上了大學。我常常想到此,都為之心酸不已,也無限羞愧,但又忍不住偷笑起來,感念無數。這恐怕是鍋盔給我現在生活最大的饋贈和安慰吧?我能住有定所,心有所安,兒女雙全,過著自娛自樂聊以自勉的生活,也是一份簡簡單單、實實在在的幸福。浮沉人生,繁華人間,吃著酥軟勁道的鍋盔饃的歲月漸漸遠去了,吃長滿霉點或冰渣的鍋盔饃的時代已經銷聲匿跡了。那些不斷象炸彈一樣被消滅掉的不只是我們悲愴的青春。這些,不正是我人生的第三桶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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