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自強不息的心-讀謝天佑教授遺著《秦漢經濟政策與經濟思想史稿—兼評自然經濟論》
今年四月二十六日，是我的碩士學位導師、華東師範大學謝天佑教授逝世兩周年紀念日。恰好，謝先生後期學術研究的重要成果之一，《秦漢經濟政策與經濟思想史稿—兼評自然經濟論》（以下簡稱《史稿》）（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89年3月第一版）一書，也問世近一年了。本文是我讀《史稿》的一點體會，以此紀念先生，並把《史稿》介紹給更多的讀者。
史學界同人大都知道，謝天佑先生是以研究中國農民戰爭史步入史壇並卓然成家的。「文革」以後，致力於中國農民戰爭史領域的學者，大都對研究的單一化狀況感到不滿，於是試圖研究與農戰史相關聯的其它領域，以拓寬路子，深化對農戰史的理解。當時的一個主要傾向是研究經濟史，特別是中國封建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矛盾以及這種矛盾運動與農民戰爭的關係。而謝先生憑藉他在中國古代史方面的淵博知識和經濟理論方面的深湛修養，轉入了對經濟史和經濟思想的研究。這對他來說就不僅僅是涉足一個與農戰史相關的領域，而是開闢一個全新的天地了。
1980年前後，謝先生對《鹽鐵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引發了他對秦漢經濟思想與經濟政策的系統探討，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說：「我細讀桓寬《鹽鐵論》，為該書所載錄的豐富經濟思想和兩派激烈而精彩的辯論吸引住了。這對我個人來說，算是發現了豐富礦藏。我要從這裡挖下去，這裡就是我研究經濟思想史的突破口。」這本《史稿》就是：以鹽鐵會議為中心，上追溯至秦，下延伸至東漢」（《自序》）而形成的。本書的特點之一，正如書名所示，是將經濟思想與經濟政策結合起來研究，這是理論與實踐的結合。比如，在論述以商鞅、韓非為代表的法家經濟思想時，作者提出，作為戰時經濟活動產物的法家經濟思想，其特點是重農抑商加上反「仁政」。法家把農業與畜牧業、手工業對立起來。法家的耕戰政策反映了這種經濟思想，其中包括：「使農無得擅徙」的人口政策，非學崇簡尚愚的文化政策，等等，所有這些都是為建立一個單一凝固的農業經濟服務的。在談到漢初的「無為而治「時，作為認為漢初節省開支、節制征役、減輕田稅和抑商護農的經濟政策是以剝削有度的經濟思想為基礎的。這一思想源於漢人對秦亡的分析，認為秦之驟滅在於剝削制度。這種將經濟思想與經濟政策結合起來的研究，既論述了經濟思想產生的社會條件，又展示了經濟思想通過經濟政策結作用於社會的過程。這種方法有助於我們更為全面地理解古代的經濟活動。
分析的細緻入微是本書的又一特點。作者不滿足於泛泛之論，而是致力於具體透徹的分析，其精彩之處有對「度」的數量界限的討論。什麼是剝削的「度」？根據作者的研究，剝削率在50℅以上為過度，而在此以下或以此為界為適度。超過了這個度就有可能摧毀小農經濟再生產的能力而導致農民起義。作者的這一研究成果對理解整個中國封建社會的經濟政策和農民起義具有普遍意義。再比如對鹽鐵會議的分析，作者幾乎挖掘了會議辯論雙方所有的經濟觀點，從而指出在西漢初年商品經濟發展的基礎上，桑弘羊等人形成了豐富的商品經濟理論。作者對長期被忽視的古代經濟思想中的這一寶貴遺產給於了恰當的評價。
濃厚的理論色彩是本書的另一主要特產。一般論者對於中國古代社會的自然經濟為主、重農抑商是傳統經濟思想覺得沒什麼疑問，因而除了證明這一事實之外似乎沒有更多的研究工作可做。可《史稿》令人信服地指出自秦至東漢，經濟思想經歷了一個由傳統的重農抑末到商品經濟理論的發展又復歸為傳統的過程。在這一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中，以重農抑末為特徵的自然經濟論得到了穩定並從此佔有了統治地位。作者同時注意到重農抑末思想在封建社會的變化。比如王符將「末」分為有用與無用，無用之末需抑制，有用之末要發展。這種變化增強了重農抑末思想的適應性。作者的分析從理論上解釋了這一思想經歷千年不衰的原因。此外，作者將桑弘羊等人稱為國家商業資本派，闡述了中國古代商品經濟發展的畸形性，分析了自然經濟論的特徵、邏輯和結構，都頗具理論新意。《史稿》不僅是秦漢經濟史方面的一本學術專著，而且通過對中國古代自然經濟和自然經濟論的分析，從一個側面揭示了中國封建社會成為「千年王國」的原因，以及在中國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中我們所被俘的歷史包袱。這樣，本書不僅對學術界，而且對每個關心中國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人，都有其獨特的價值。
謝天佑教授在年近五十之時，由所熟悉的農戰史領域轉入對經濟史的研究。他自謙是「半路出家的門外漢」。做這樣的「門外漢」。是需要勇氣和自信心的。它屬於那種不因循守舊，不固步自封，而時時思考進取，不懈地追求真知，對新事物新思想永遠保持敏銳意識的優秀學者。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說，他只是「向讀者探路一顆自強不息的心」這顆自強不息的心和他的著作一樣，是他留給我們彌足珍貴的遺產。如果天假以年，以他的學識、才華和奮鬥精神，謝先生將給史壇作出更多的貢獻。今天，在我們痛惜謝天佑教授的不幸早逝時，讓我們更多的珍惜他已經作出的成果，讓我們更多地理解他和他的著作----理解死者與理解生者往往具有同等的意義。
1990年4月寄自美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