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重返鄉村,春山醒綠

重返鄉村,春山醒綠

在離鄉/不只是尋找

鄉村邏輯

攝影/陳光

文字/家村

我打算天亮前起身,坐上糶糧食的拖拉機下山,趕乘小鎮進城的班車,在城裡買一張天黑前到火車站的車票,我決意去另外的地方謀生,卸貨,挖煤,當建築工,當保安打掃衛生,送水送煤氣都可以。在我和泥土打交道的這些年,鐵杴和杠頭,練就下我一身的好體力。

在勞動力不算價值的夏家灣,有力氣的人和滿野的樹差不多。誰家忙不過來時,喊一聲就湧來一院人,大家支上雙肩就干開了,一鍋煙就打發了。出幾把力、流幾身汗、干一些活計的事情,在鄉下人眼裡都根本算不上啥。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莊稼在地里長著哩,小雞仔在窩裡孵著哩,這個當口,有的是用不完的時間。

比人還有力量的是一種植物的藤蔓。那種能長出十幾米長枝蔓的葛條,常常絆倒山林里玩耍的孩子,也在採藥打野菜的人不慎滑墜懸崖的危急關頭救下過人的命,每當一田野的玉米收回家堆起如山的谷堆,剝包衣時每個玉米留三四瓣,擰成麻花串,再把葛條掛在屋檐下,把麻花串搭上去,由風慢慢吹乾;大人們還用幾根葛條擰成繩索作鞦韆,歡盪起娃娃們的童年。

村裡的黑炭說,活著的都不多餘,鋪天彌地的草養活著牛羊牲畜,飛鳥昆蟲陪伴著大自然的花開花落,雞鳴和犬吠是開啟晨光與拉下夜幕的鄉村時鐘,花花媳婦最喜歡住在椿樹上,麥蟬要從黑暗的泥土裡變身,蟋蟀縮在石縫和草叢裡要唱一夏天的歌,住在山頂的和尚要常念經書才能教化慈悲,四處遊走的貨郎用頭髮換針換線,打春上門的春倌攜帶著耕牛的祝福,懷揣羅盤的先生選擇著讓人安生的好風水,帶著小刀的騸匠和騎著摩托車賣菜賣面游鄉的人,一年四季都在走村串巷,上門服務。每一件精打細算的事情,婚喪嫁娶該請的先生和媒人,在鄉村都能替主人操心,並因為經驗而專業成行。這種無需合同與協約的親密和信任,是在所有人決斷與蒿草的牽扯,紛紛撂下村莊背井離鄉,而最後唯獨剩下我還沒有走的緣由。

拚命的勞役和命運的垂青,讓我得到先覺般的自知之明:城市的高樓大廈很高,我住不進去,演奏著薩克斯的浪漫餐廳金碧輝煌,可我吃不起,風馳電掣的汽車很快我沒錢買。光怪陸離的花花世界讓我做了無數花花的夢:聽說城裡的月亮比鄉里的大,城裡的雨水沒有這山裡多,聽說城裡人買東西出門旅行都不用現金付款了,城裡人把山裡那些早年連牛羊都不肯吃的野草全部當菜了。

母親說,我生在秋天霜降的時節,天生就遇冷,咋可能有走遠的眼勢。我放不下把我餵養大的麥地,沉甸甸的麥穗整整齊齊壓彎的頭,讓我準備再多編一口麥篅盛裝。每到玉米掛包的時候,看秋的人們要在傍晚去山上拉煙,一背篼朽麥衣朽柴草可以放煙到天亮,玉米採收前還要住在地頭看管,以防半夜出沒的獾豬等野物,來一群,就禍害一季的收成。

我給聚在村莊小賣部的年輕人不斷提示:越是在不愁吃不愁穿的年代,越要牢記著祖輩們艱難捱過的那些個饑饉和災荒,他們輕蔑地笑,把我的話當耳旁風,相比於現在灑落滿地滿路的麥穗麥粒,誰還能敬畏地稱呼和尊重地叫出糧食的名字。自從國家發放種糧直補以來,農民從土地上隱形的流失,像那一年的山洪,浪一般席捲掠空。沒有主人的土地是荒涼的,不種莊稼的土地是孤獨的。無人打理的土地,經不住荒草的潛滋暗長和時間的日晒雨淋,草和樹很快就擔當上田野的主人。

有一年連續春旱,麥子起身不到一尺就抽穗了,有一年夏至過後的梅雨灌透黃熟的麥田,滿野杏黃的麥子在風雨交加中倒伏,麥穗上一粒不落地發出嫩綠的青芽。但人們沒敢抱怨老天爺,心想這十里方圓一季的麥全芽了,肯定是哪件事沒做好,惹怒老天爺後怪罪的處罰,到了正月初一獻飯的時候,人們長跪在地,對著茫茫的蒼天懺悔自責,獻在當院供桌上的那碗飯,是手工挑揀的糧食磨成最白的麵粉軋成的最長的麵條。吃了一年芽麥面的人們,開始盤算來年預防梅雨和虎口奪食的方法。

逝水流遠,河流不需要長待慢等,一枚石頭就能激起靜流里的浪花,失敗的教訓總會啟發出生活的智慧。在同一片曠野里的勞作,慢慢會構建起一座村莊的人們,集體遵循的某種公序倫理。

遠在鄉村,直到今天,作為與黃土地糾纏不清的農民和每一個父親,都必須在一輩子沒命的勞作與苦役中,懷揣對歲月和人生最簡單又最牢固的信念,為了逝水流年裡的活著和活著的油鹽與柴米、供養與尊嚴,為了蓋房定親那些在人世天經地義的職責,而拚死全力,無遺無憾地去盡職盡責。

對於他們,一輩子最難寫好的,就是從當年起筆又得回到當初而結束的句號。看看成天只管蹲在牆根曬太陽、抽旱煙的人們,他們一定是已經早早辦妥這些事,坐等天黑的老父親,他們給自己畫完句號的時候,他們才會在村裡的行走更有底氣,他們才會了無缺憾,他們才會感覺比任何榮華富貴都要圓滿。

驛動的心

G.E.M.鄧紫棋

00:00/06:11

(看累了,聽聽歌吧)

春山

zai lixiang

醒綠

草長在那些年長滿草的夏家灣,一些草,我已經叫不上它們的名字。我還記得一些夥伴的名字,男孩子的,女孩子的,我都記著。回過頭看走過的路,我還記著他們的明眸。

滿金家的茅草房已經倒塌,村莊里的一座座土房大規模倒下,周圍的25座房子不知在什麼年月都已蓋成了樓房,水泥公路通到了山崖下,水泉被封堵了,一根管子攔山腰架過去,像大山得了病,正在吊瓶子。對面山樑上,像比個子一樣架著3座銀光熠熠的鐵塔。我口渴了,跑到水泉去,那水泉只是一個乾癟的長滿荒草的土坑。踩到荒草上使勁,也踏不出水來。

我不知道水到哪兒去了?應該說,我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但我深信,揣在兜里再多錢,一定買不回這眼前的水泉。甘甜的泉水,說不見就一絲不見了。就像那出賣體力的城市,那燈紅酒綠,大江霓虹,一下子與我無關了。從一個地方走了,那裡的生活就不再屬於你。我又返回夏家灣,春天的山灣里,一壟壟撂荒的土地在等我。風吹來時,一人高的蒿草說,這地絕對能長出好莊稼,你看我這大個子。我從那個黃昏開始挖地、鋤草,齊腰深的荒草,我先用鐮刀割,再用火燒,弄完一壟地,月亮都半山上了。

這個時候,我遠遠地看見高崗上幾座土堆對視著我,之前住在那裡的人是我的長輩,一輩子趴在地里討飯吃的農民。臨走時要求把自己安頓在這山坡上,一是能夠整天看見夏家灣,二是這荒坡不佔莊稼地。他們喜歡這山的向陽和風水,生前就告訴兒子。墳頭荒涼的蒿草遮擋視線,但堆起的石頭,算是去那個世界的人新房子的標誌。

墳頭幾簇馬蓮花,葉子像胖韭菜一樣發出來了,水嫩水嫩的,一叢一叢的,周邊的荒地頭野草緩緩地綠上來,春天還早了些,過到穀雨前後,野花會把這片荒坡裝扮得像花的海洋,蜂舞蝶飛。我的內心疑問了,在幾座墳地中間的空地里,什麼時候什麼季節多了3座新墳,我知道,這是在我不在的時候,又有人悄悄地離開了。

像草在寒冬枯死,但又不像草在暖春還會發上來。他們離開村莊沒有我想得這麼多和複雜,走就走吧,遲早得走。所有的不舍都經不起土的掩埋。有時候沒有哭聲和送葬的隊伍,鄉親們就把人安埋了。時間會把一切變淡,變得淡如水。趕回家的兒女下火車,坐汽車回到縣城,再從縣城回小鎮,從小鎮爬上夏家灣,親人已安睡崗上,天陰沉的時候,插在墳頭白紙黃紙做的搖錢樹,在風中晃,飄,響。

沒有比這更冷的倒春寒。親人永訣,離鄉有何意義?這些年,慢慢有回來的人,不知是外面的錢不好掙了,還是跑累了,比春天樹發芽還要重要的事情突然要來村莊。有了男人女人、扁擔挑水、劈柴做飯的光陰才是日子,炊煙飄起的房屋才是家,滿堂笑聲的屋檐才是家。二狗、福生、祥子都開上了小汽車,從夏家灣去趕集也開著車。寬叔還喜歡走小路去串親戚,拾掇一些野物回來送人。

點燈都怕費煤油的年代過去了,我隻身坐在月亮下,等一山坡的草長出新芽來,等去年落在山頂上的雪,像鹽一樣在春雨中化入廟旁的芍藥地。誰家的門窗還開著,誰家的門楣上還貼著紅紅的春聯?夏家灣的麥子怎麼了?養活不了人了?混在人群里回村的我,就想當好農民,連夜把泥土都打綿,把荒地都種出糧食來。

在春天的尾聲,我給土炕填幾把柴禾,用火棍戳到它們完全燃燒,以保證晚上天涼下來的溫暖。媳婦已擀好了整案板的面,包好的扁食等著進門就煮哩。地上的火塘里埋著幾顆洋芋,燒熟的味道傳遍院落。一個茶罐剛剛煮沸,幾片饃饃烤得金黃。

我虛掩過一扇門,怕風吹滅火塘。火焰的亮光像燈燭,柴禾燃燒的聲息,讓我接連打了幾個哈欠。忽然想起30年前的生活,沒有見過爺爺的孩子,在別人家爺爺的火爐旁,烤火吃饃饃,在過年的時候圍著火桌喝油茶,吃洋芋粉條豬肉菜,那些年我們臉蛋兒被火烤得通紅,身上是煙熏味。我們在糊滿報紙的土牆上認字,比眼力。

這些事情對我現在太深遠,我只對屬於自己的女人講過,她說這山不好水好,這地不好人好,十個指頭還有長短,她還從離鄉回鄉人的故事中知道,為什麼望想的事情都是扯淡,為什麼善良在世界上,卻難有好結局。她說她寧願相信月亮下面風的話,也不相信太陽下面人的話。夏家灣的所有風吹草動,都像一場場密謀,在你不經意時一夜間發生變故。許多孩子出生於夜晚,許多人在天黑和黎明時離我們而去。我們都是打著手電筒,舉著火把,迎接和送別他們。

滿山的草和樹,都起身送最後一程。我的春天,春分,從山坡上走過來,草地像綠毯子一樣鋪過來,可這些嶄新的樓房空著,夜晚的房子黑著,夏家灣的山地荒著,一刻刻地死守著主人的這些業績和未來。這時候有兩件事必須要做,關於播種是當務之急。首先把洋芋窖打開,按照芽口切成洋芋籽埋進地里,一窩洋芋一鍬糞,秋後結一窩洋芋;再把麻仁撒在不佔莊稼的地邊,秋後結出麻籽榨油。最後把堵在院邊的玉米秸稈都放倒,讓風進院,花就開了。

春天,有許多人做著蓋房定親這些重要的打算。不像我,只知道草上來了,花開了,錯過的不是春天,而一錯就是一年的營生。櫻桃花開了,花枝伸過房頂和牆頭,一場雨,花瓣打落一地,沒打落的,又在風中吹落,落在月光照徹的被風掃凈的院子里。我要把花看夠了,飯吃飽了,再去地里勞動,媳婦說,我不是誰的奴隸。

在夏家灣,草和草相親,草和樹相鄰,是因為地緣,人和人相遇,人和地相守,是因為情分。我鑽進田野的懷抱,就不想再出來,我要等麥子拔節,高粱成熟,玉米掛上樹梢,一茬茬的莊稼都收盡了,我再回去。我從來不會因為勞動而感到疲憊,讓我覺得累的,其實是別人的眼光,是我用怎樣的努力都無法得到的世界柔軟的笑。

我抓了三隻螞蟻回家,把它養在玻璃罐子里。記得20多年前我做過這樣的實驗,實驗的結果是:每一個生命個體在來到世界後,最後都有截然不同的命運。因為一己的怯懦,周圍的事物會異常地龐大,環境會改變螞蟻的行走方式,和對待前途的態度。

那一年14歲,母親在醫院做了一個手術。我一個人拉著車爬上夏家灣山樑,往回拉莊稼。我看見十分瘦小的自己,汗水也會像雨一樣多,脊樑也會像大山一般強壯。村裡人說我力氣如牛,幹活樣樣精通。一段時間裡,在那個村莊,總是有人在我上山的時候幫我推車,總是在我背不動和飢餓的時候,幫一把我,給一口乾糧。我知道那是愛,是老天對不公平的援助。

最終還是放棄了讀書,因為村裡不識字的人很多。因為不認識字,晚上會睡得很早,睡得很香。讀書會讓我們產生距離,還有可能讓人好高騖遠,追求遠方,生活虛幻。我打工數年後帶回幾十張火車票。給村裡人發一張,並給他們講那地方的故事。時間不長,他們就背鋪蓋下山了。出門的小夥子,有的帶個外地媳婦回來,懷中還抱著小孩。有的學會一門手藝,嘗試著開作坊辦企業。沒念成書的人要比念成書的人光陰過得實在、展脫。只是我還愛拉上牛車,看起來比誰都拽,比誰都幸福,在春天的田野上像個傻子。我的簡單並不想讓自己的生活,過得多麼呼風喚雨,面對世界,十有八九的事我都無能為力。我懶得去打聽哪裡還有出路,讓我住上新房子,哪裡還有生計,讓我開上汽車。我覺得這些都是閑的,從小沒追求過的東西,在老的時候也不去想。泥土裡不發芽的草,我並不能全部看見。

樹木也有不開花的時候,我們不能說它死了。誰不想在春天,過上一場春風得意的生活。又有誰,顧得上去看望草綠樹醒,我們說服不了的是自己,往往更對不起的是對我們最好的人。

我務弄的田園,還有40天就滿園花香,但這對一個漂泊冷漠的人來說,所有的開放,都毫無意義。也許它的春天已經終結,不再復甦,它心上的雪還沒有融化。草越長越綠,就想安睡在上面,沒人能看見我,我說過的話也不需要記得,我做過的事只有天知道。唯獨草的生長還有意圖,一年年都那麼鮮嫩,都還像七八歲的時候。

我看到草開花的瞬間,就是過去。在這無比深遠的過去里,我另外的生活,都微不足道,我另外的滿世界的周遊,都不值一提,它們紛紛如春花,被風吹院落,太陽出來時,大地上所有的草尖,頭頂著晶瑩的露水,一閃一閃的,是春天的淚,泥土的淚,草的淚……

在離鄉

你所努力的那些撫平

編輯:在離鄉

攝影支持:陳光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風起離鄉 的精彩文章:

TAG:風起離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