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有很多好東西
春山如笑，春光如海。
一抹綠意，一縷暗香，一聲鳥啼，春的到來本想內斂含蓄，卻哪想世間萬物的急切和敏銳，於是新芽初長，花苞累累，鶯歌燕舞。姑娘們也換上繽紛的輕薄衣裳了，一襲碎花裙擺輕巧的垂下，彷彿傾瀉而下的春光。
在這樣撩人的春意里，人的心情自然也會得意起來了吧。
剛開學的日子，我都長久地陷在驚惶與失落當中。再也找不到從前那樣動不動就想發個文章的矯情了，一是沒時間，更重要的是，也實在沒有那個心境。
於是這段日子裡的每一個傍晚，不管多重的霧霾，我都要去操場上跑上幾圈。覺得只有跑起來的時候，我才能感受到自由和存在，才能讓自己相信沒什麼事情是克服不了的。只要我還能奔跑，前頭就必定有很多好東西。
小時候讀《基督山伯爵》，故事和情節早就記不清了，卻總能清楚的回憶起最後伯爵拋給莫雷爾的那句：「人類全部智慧就包含在兩個詞中：等待和希望。」看似淺顯的道理，卻總能讓人在生活中一次又一次的去體味它的深刻。
當真是大道至簡。
小學時每每要寫類似『樂觀』、『堅強』、『不向命運低頭』這類的話題話題作文，都會想起我姑父。後來這個素材用爛了，寫煩了，姑父與我的生活的交集也越來越少，很多年都不屑於再翻出來。
而寒假我終於又碰見了這個飽經滄桑的老人。當我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大姑父！」——這個很久都不曾從我嘴裡吐出來的稱呼時，往事又一次被召回，深深淺淺的浮現在腦海里。
大姑去世的那年，我四歲。什麼都不懂的年紀。
知道事情的原委還是因為在媽媽的書櫃里翻出了一雙小小的手工布鞋。
「我穿過的？」我問媽媽。
「嗯。」媽媽明顯有點驚恐，她沒料到我會把它翻出來。
「這麼小我又穿不了了，怎麼還不扔掉呢？」
「誒！別扔！」
媽媽急了，一把搶過來重新放回書櫃。跟她閨蜜送她的新婚禮物並排。
我決心一定要弄清這雙鞋的奧秘。
雖然大人們對這件事緘口不提，但我一個小孩終日在家裡遊盪，總是有機會發掘出或多或少的秘密來。
然後有一天我就很偶然的發現了媽媽的一篇叫作《那雙鞋》的文章，小小的我看完之後心裡五味雜陳。
原來姑姑就是在給我送鞋的路上病逝的！休克的時候懷裡還緊緊地抱著這雙鞋！
震驚，歉疚，心痛……我記不清當時是怎樣在媽媽的撫慰下逃脫陳年往事的陰影，但越來越理解爸媽對姑父一家的竭力扶持。
姑姑就這樣把十四歲的表姐、六歲的表哥以及負債纍纍的家拋給了姑父。姑父也就這樣獨自將這副擔子扛了十幾年。
那時年幼的我還不懂姑父的隱忍與煎熬。因為印象里每次到姑父家，他都張羅著烙餅、炸醬，牆上的年畫每年都換。至今我還能清晰的記起那幅氣勢恢宏的「馬到成功」。
大家都以為，日子總有熬出頭的時候。終於大姐出嫁，負債還清，眼看著表哥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可哪知命運又跟姑父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表哥被查出了腎衰竭晚期。
那天晚上，爸媽和各家的親戚都聚在姑父家商量對策，氣氛絕望又沉重，所有人的心都被揪著。
昏黃的燈下，姑父一筆一筆的用歪歪扭扭的字記下各家拿過來救急的錢，大家都勸他別記了，先拿著。可姑父是那樣固執啊，堅持著不肯停筆。
寫完他鄭重的將紙摺疊放好，「以後有了錢我都會還上。」
可人終究是鬥不過命運的。一趟又一趟在大城市的醫院與農村的家之間的折返，一批又一批被姑父變賣的家當，數不清姑父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里挨過多少個失眠的長夜，強擠出多少個安撫表哥的笑容，可還是抵不過病魔的無情。
表哥去世前的一夜，痛到連杜冷丁也無法麻醉。姑父跟表哥說，
「看你這麼疼，我一把掐死你算了。」
表哥說：「掐死幹啥，啥時候死啥時候算唄。」
沒人知道，此刻姑父內心的是怎樣的悲涼與煎熬。
我們去參加表哥的葬禮那天，姑父一直很平靜。井然有序的安排著大小事宜。臨了兒，我們要走了，姑父送我們到大門口，一字一句地說，
「小龍走了，我也省心了。」
那天我覺得姑父瞬間蒼老了十歲。
那年的秋冬，我們時常就去姑父家串門走動。姑父看天寒地凍，我們跑的很辛苦，總是說：「我沒事嘿，你們忙就不用總來了。」
第二年春天我們去姑父家，看見姑父正和姐夫一起砌院牆，院里堆著沙子垛，水泥漿。看到我們來了，姑父拍拍身上的土，憨笑了兩聲說：「你看這兩年，院牆都快倒了，我也得休整休整好好過呀！前頭啊，還有很多好東西呢。」
如今表哥去世已經十年。姑父早就向他承諾的一筆一筆還清了虧空，還在我們的勸說下找了老伴，日子越過越紅火。
青年喪妻，中年喪子，晚年的姑父卻依舊勁頭十足，看到幾年未見的我，他也一臉驚喜：「遠帆啊，上大學累不累啊」、「有空可得到姑父家來玩啊。」……
我打趣地說：「那必須呀，我還想吃您烙的餅呢！」
姑父笑了，笑的很燦爛，他溝壑縱橫的臉，兩鬢斑白的發不再顯得蒼老，倒更像是一種美的存在。
前頭啊，有很多好東西。
——謹以此文獻給在命運的陰霾里依然如金子般閃閃發光的高中同桌。記住，你從不是一個人。
Apr.1,2018
計遠帆帆
計遠帆帆的十四歲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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