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讀的人生——張國榮不是程蝶衣（上）
又是一年四月一日，這個西方的愚人節因為十五年前張國榮的離去而被賦予了不一樣的意義。提及張國榮，可能大多數人會想《霸王別姬》，想到程蝶衣，甚至由於戲裡戲外命運般的巧合而認為張國榮就如同程蝶衣一般，人戲不分，不瘋魔不成活。然而，這可以說是對張國榮本人的一個極大的誤會。
張國榮不是程蝶衣，他的一生比程蝶衣絢麗太多，也幸福太多。
（新媒體設計）
初識張國榮是在一個戲迷朋友的推薦下，在紀念粵劇大師任劍輝十周年晚會上，一大群粵劇名伶大師坐在台下，他在台上和汪明荃唱《香夭》，一開嗓便鎮住了我，音色動聽，唱腔地道深情，功架漂亮，十足十的功夫。「將柳蔭當做芙蓉帳」一句真是聲如裂帛，平地生波瀾，一干名伶都紛紛鼓掌，梅艷芳坐在台下輕輕合唱，也是一段梨園往事了。朋友是個戲迷，她講兩個關於張國榮的八卦：一是他能一邊打麻將一邊將《帝女花》從《樹盟》唱到《香夭》；二是他現場演唱過《客途秋恨》，「獨倚蓬窗思悄然」一句，「思」字他讀的是去聲，讀對了，而這個字連白駒榮都不曾念對。聽了這兩個故事，我便對張國榮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妙人？隨著了解越多，越是感慨，風華絕代，僅此一人而已。
他是香港四大絕色之首；他是港人愛香港理由的第一名；他是CNN評選五大指標音樂人中唯一上榜的亞洲歌手排名僅次邁克爾傑克遜與披頭士；他是一位善良寬容堅強熱誠令所有接觸過的人都讚不絕口的好人；他是一個無法用形容詞準確描述的傳奇巨星；他是哥哥；他是張國榮。
當你以為他只會安安靜靜的唱歌時，他邊唱邊跳開創了勁歌熱舞先河；當你以為他要在歌壇越戰越勇時，他卻在巔峰之際急流勇退封麥退出歌壇，專註電影；當你以為他要在影壇開疆擴土的時，他又重返歌壇並舉行了華語樂壇其時最具藝術水準的演唱會；當他年紀快過半百，人們翹首期盼他用心準備導演電影時，他卻縱身一躍，留給一道背影，永久不能再一睹風采了。
粉絲眼中的張國榮：他上學時會背莎士比亞的原版英文劇本，喜歡巴金，喜歡紅樓夢，喜歡看書，喜歡看電影。他不喜歡下雨，喜歡蘭花和白百合。他喜歡吐舌頭，還喜歡嘟嘟嘴，喜歡演唱會玩「定格」。他不喜歡別人八卦他，但喜歡八卦別人。他喜歡打麻將， 但不能輸太多， 不然會發脾氣不玩兒了，但好脾氣的唐生會替他玩兒。他喜歡運動健身，尤其喜歡游泳、打羽毛球。但也是個吃貨， 可以把自己吃成個拉闊白糯米糰子， 但就是有本事立馬變成熱情健美肌肉拉丁男。他喜歡布丁， 喜歡不二家奶糖，喜歡吃海鮮尤其是龍蝦，喜歡吃文華酒店的伯爵茶配雞批，喜歡半島酒店的下午茶，喜歡吃九記牛腩，喜歡速食麵， 他是「玻璃肚」腸胃不好，卻愛喝冰凍奶茶， 喜歡吃完東西立馬刷牙。他喜歡狗狗，喜歡早睡，喜歡歐倫敦，喜歡睡覺抱枕頭，不愛穿襪子，喜歡背個包包到處跑。他有手震的毛病，喜歡戴手錶，喜歡屈臣氏的蒸餾水，喜歡萬寶路，喜歡走在別人右邊。他喜歡吧嗒吧嗒滿嘴跑火車，有時候拿主意快，改主意也快，不能太過天真就輕信。他喜歡健康有肉感的女生，喜歡笑，喜歡咬手指，喜歡摸頭髮……他，愛唐生……
翩翩濁世佳公子
張國榮有一張精緻俊美的臉，另許多女明星干拜下風。香港最好的舞台劇導演，他曾經的學弟林奕華曾情不自禁跑到他面前說「如果這世上真有羅密歐，我以為他便是你這樣的」。黃霑老爺子說「如果有人問我這個世界什麼樣的人是中國文人筆下的翩翩俗世佳公子，我會對他說：leslie就是」。倪匡才子說他「眉目如畫」，陳凱歌說他有一雙只有在繁華舊夢中追尋到的眼睛，在拍攝電影《胭脂扣》時，作家李碧華見他換上一襲長衫後，立即改劇本，從3分鐘配角扶正成男主角，提名金像金馬影帝，更是心心念念地找他演《青蛇》《霸王別姬》。他在《胭脂扣》中出場，逼得梅艷芳只能以男裝亮相。美人有很多，但是難得那份骨子裡的貴氣。董橋撰文回憶張國榮「畢竟是後現代最後一個西關大少，張國榮註定要在薄紗綉帳的一床幽香中永生，留著襟上的酒痕，留著不老的綠鬢，留著一身六朝滄桑的金粉。」
美有時也需要大眾認可，而張國榮在跟「美，帥，紅，靚」相關的評選就沒輸過。香港官方曾經用大眾投票的方式評選過兩次的「香港四大絕色」 1996年的四大絕色：張國榮、林青霞、李嘉欣、朱玲玲；2000年的四大絕色：張國榮、林青霞、李嘉欣、關之琳。據說當年本來是想評四個美女出來，但是怎麼都選不出第四個。張國榮每次都以壓倒性的優勢勝出。香港官方發表聲明說：古往今來，九州內外，除了張國榮之外，不作第二人想。所有見過張國榮的人都說他真人極不上相，只有從電影《胭脂扣》中才能窺見他十分之一的相貌。
這是華語影壇的第一公子，彷彿從畫軸中走出的男子，痴情，花心，跳脫，性感，總於華貴，即便穿戴寒酸拜相邋遢也難掩光芒，舉手投足，都如工筆畫般端麗細膩。這世上只有兩種人著西裝敢不穿襯衣，一種是乞丐，一種是王子。亦古亦今，亦正亦邪，亦秀亦豪，集純真與性感於一身，既可英氣逼人，也可嫵媚妖嬈，既可敦厚至純，也可輕佻放縱，靜若處子，動如脫兔，陽光燦爛，憂鬱頹廢。
出神入化之演技
有人做過統計，張國榮並不是作品最多的演員，卻是經典作品最多的演員。即便在他離去十五年後，豆瓣上高分經典電影中他的作品依舊是最多的。他是《倩女幽魂》中善良可愛的書生寧采臣，他是《白髮魔女傳》中衷情不渝的卓一航，他是《阿飛正傳》中遊戲人世的旭仔，他是《霸王別姬》中人戲不分的程蝶衣，他是《春光乍泄》中恃寵而驕的何寶榮﹍他塑造了無數經典形象。他曾三度提名戛納最佳男主，十多次入圍金馬金像。詩人沈浩波曾說「很多次看他演的片子，我甚至感到有些嫉妒，一個男人，他的身上卻潛藏著那麼多的可能，每一種可能，競都能被他張揚到極致」。
說道張國榮的演藝生涯，不得不提到導演王家衛和作家李碧華。
仔細回想，由張國榮擔任主演的王家衛電影，其中的角色多半都是磨人的主。《東邪西毒》里的歐陽鋒，《阿飛正傳》的旭仔，還有就是《春光乍泄》的何寶榮，他們都有同樣的特質——就是幾乎不會付出，甚至可以說是自私，但你就是無法拒絕他。
而在王家衛其他的電影里，男男女女在感情里幾乎都是有來有往，《重慶森林》里王菲與梁朝偉，《花樣年華》梁朝偉和張曼玉，王家衛將他們在命運上並置，又在時空中將他們錯置，使得男女主角要面臨不斷做選擇的困境——主動與被動的問題
而在《東邪西毒》《阿飛正傳》《春光乍泄》里，他幾乎看不到張國榮飾演角色的被動，在這幾部電影里，張國榮和其他角色的關係，永遠是類似一種挾持的關係，當然是張國榮挾持別人。《東邪西毒》里閑庭信步的歐陽鋒，《阿飛正傳》里放蕩不羈的旭仔，《春光乍泄》里隨心所欲的何寶榮。
王家衛的電影大多都是邊拍邊寫，這樣拍電影的好處是，觀察演員的舉止特質，自然而然把演員的魅力融入角色。我想張國榮先生身上的確有讓人為之動容的寄託之情，且難以拒絕。
用你們的話來說，沒辦法，只能慣著他。
攝影師杜可風曾說：張國榮身上有野性和不羈的一面，只要給他一點點空間，他身上的野性就會蹦出來。王家衛也曾說過張國榮是個很「亮」、很強勢的人，在片場他是「跑第一的馬」。有人曾讓王家衛評價張國榮和梁朝偉，王家衛用了一句「醉花宜晝，醉雪宜晚」來形容二人的區別。
所謂醉花，張國榮有天生資質的靈氣。他的靈氣在王家衛的電影中得以怒放，並暢快無阻的修鍊。電影百般妖嬈，悠遊流轉，彷彿渾然自成一番氣魄，彷彿從膠捲流動間誕生靈魂，而張國榮是這靈魂的心臟，一旦抹去，電影只剩一副光輝皮囊，殘缺，死亡，僵冷無味，毫無力量可言。
王家衛給了他一個精心雕琢過的故事。那些精美的零碎的，宛如藝術品的台詞與念白，那些有意無意的嘈雜喧囂以及長時間的留白，組成一曲高山流水兩兩相和。花把芳華吐給天空讓風飄搖帶走。張國榮的表演是外方式的，邊緣化的，在王家衛所創造的那個精細的，庸碌的，平平無奇的文藝世界裡，他嬉笑怒罵，目光憂鬱而略帶傲慢，態度高傲生冷，時而瀟洒時而嫵媚，蕩漾在桃花眼中的魅氣又夾有毫不做作的天真——格格不入，美好而不切實際，明明真實卻漂亮得彷彿幻覺。這樣的人從來不需要太多戲份，光影掃過他時，他的存在就是對影片最好的詮釋——艷美而虛假的真實。
其實張國榮一直以一種矛盾而痛苦的美存在於王家衛的映畫世界裡。貴族般清潤高貴的氣質使他以超現實的姿態存在於王家衛細小而平凡的故事中。現實的麻木可憎註定扼殺他的美，而電影卻因這飄忽的無法確幸的美而活成一個傳說。不論是瘋狂的阿飛，還是浪漫輕佻的何寶榮，都是註定無法保全，無法生存，註定被拋棄的人。而也正是由於這變幻多姿的演技，使張國榮成為他的電影里的絕對主角，他的光芒無人可以掩蓋。世界繞他旋轉，最後死亡。
我一直覺得墨鏡王喜歡張國榮身上的「疏離感」，這點導演陳可辛也說過，他覺得張國榮的電影形象應該是不「人」的，這裡「人」的意思特指不適合出沒於市井街頭，遊走於販夫走卒間為了搵食朝九晚五庸庸碌碌的凡人。可能是長相還有氣質的關係，他們更傾向於將哥哥擺在遠離塵世的位置，因為他「超凡脫俗」是符合觀眾期待的。
他也演出過很多帶「煙火氣」的角色，但始終沒有那些孤傲的、自戀的、遊離塵世的角色得人心。比如「錦繡前程」里的慣騙林超榮。劇務說，他們已經想辦買到最便宜的西裝了，但是穿在哥哥身上好像一點都不廉價。即使他的演繹沒有半點問題，進電影院的觀眾也有意見，榮少就不應該穿成這樣，飾演那麼低下層的角色。還有他在電影《流星語》里塑造的落魄父親形象，儘管他對於父子之間的溫情相依表現得非常細膩，但是正值金融危機時期的香港人，還是無法接受榮少的形象也要伴隨著經濟蕭條一同中落，這也是大家對他個人形象的一種固有印象吧。
張國榮是唯一一個讓我覺得眼角眉梢都是風情的男人，「你睇斜陽照住個對雙飛燕」，百轉千回，欲罷不能，最美便是《胭脂扣》里開場的三回眸。其實他出道後扮演的多是不討好的人設，風流多情公子哥兒，身邊流水的姑娘，討你喜歡也是霎眼間的事，拋你到腦後也如是。從《儂本多情》、《到胭脂扣》、再到《阿飛正傳》，都是圍著這個人設轉。他的電影里總會出現一種彈幕，我也想被張國榮渣。56部電影里，超過28部都在演負情渣男。奈何就是恨不起，他眉眼間的萬種風情都直教裡面的女主角張曼玉劉嘉玲梅艷芳念他一生。作家李碧華是他的超級粉絲，每一部戲都想找他合作，種種原因最後只合作了三部作品，皆是經典。有人評價說，李碧華文字那麼毒辣冷厲的一個人，寫盡天下負情漢，奈何碰上了張國榮。於是為他改劇本，小說中貪生苟活的十二少在電影中也似乎沒那麼「渣」了，觀眾甚至覺得有理由來同情他。
文丨劉燦燦
圖片來源於網路
責任編輯丨陳雪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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