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杜甫：我的偶像不是李白
一
公元744年初夏，三十三歲的杜甫在洛陽遇到了四十四歲的李白。這兩個詩國大咖的相遇，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其意義如同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在一片天空上。
這時的李白，早已有N篇大作流傳，如果那時候有流行金曲排行榜的話，李白早就蟬聯多次榜首了。杜甫的詩則剛剛建立起自己的特色，且與時代風格相異，因而他只能遊走在詩圈的邊緣。
後世從杜甫寫給李白的詩作中判斷出杜甫對李白是真愛，而從李白贈杜甫的詩作中瀰漫著弔兒郎當態度來看，李白並未多麼看重這個小弟弟。
二
「粉絲」這個在追星時代開始大行其道的辭彙，本來就不足以說明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中真正的分量，但恰可說明李杜的關係。
我總覺得，杜甫之所以推崇和親近李白，不是因為李白是他的偶像，而是因為他身體里本來就住著一個「李白」。這從杜甫贈李白的詩中可見端倪：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好一個「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明擺著就是杜甫敢於站在世人的對立面，支持那個吟詩縱酒，笑傲公侯的楚狂人。這種感覺有點向現在網上掀起罵戰，李白被人圍攻，這時候外圍傳來一聲微弱而堅定的聲音：白也，我頂你。
三
杜甫有一首《奉酬嚴公寄題野亭之作》，是杜甫謫居四川成都時期所作，當時他的好朋友嚴武寫了一首詩，名叫《寄題杜拾遺錦江野亭》，規勸杜甫出仕為官、擔任自己的幕僚，杜甫因此寫了本詩表示謝絕。
拾遺曾奏數行書，懶性從來水竹居。
奉引濫騎沙苑馬，幽棲真釣錦江魚。
謝安不倦登臨費，阮籍焉知禮法疏。
枉沐旌麾出城府，草茅無徑欲教鋤。
詩中「阮籍焉知禮法疏」頗值得玩味。杜甫在這裡說竹林七賢中的阮籍疏於禮法，其實是說自己和阮籍一樣，也是疏於禮法的。疏於禮法的人，在唐代誰更出名，當然是李白！
有點悶騷（這個詞我認為不是貶義）的杜甫見到李白，彷彿看到了自己可能的另一個未來。
我的好友秋山詩社社長雲平說：「杜甫在詩中比太白狂，然他還極寫太白之狂，應該是一種無法控制的親近感。但他們的狂還不太一樣，一個是仙人下凡，一個是才可通神。」我深以為然。
四
杜甫對李白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但他又不可能像李白那樣非主流。他自有一套儒家的具有傳統官宦世家的處世方法。在這種植入他骨髓的處世觀念下，是他心目中偶像們的光芒不斷地給施加的壓力。
而他的偶像，有時會在詩中反覆出現。比如這首《蜀相》：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在《唐詩三百首》里選了杜甫十首七律，《蜀相》是第一首。錦官城，即今天四川成都城，蜀漢故都，因城外有錦江，故名。又，諸葛武侯祠在成都先主廟側，祠前有大柏，相傳系武侯手植。
喻守真說此詩：
這是遊覽兼詠史的詩，直書丞相，有尊蜀為正統之意。出師未捷，又有才困時艱之感。
在某種程度上，杜甫把諸葛亮當做人生理想的化身，他也渴望自己能像諸葛亮那樣得到最高統治者的賞識與任用，以實現自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願望。僅僅在攜家流寓巴蜀期間，杜甫專門寫諸葛亮的作品就有近十首。而這種感情，在這首《蜀相》里表達得尤為複雜和深沉。
《唐宋詩醇》說：老杜入蜀，於孔明三致意焉，其志有在也。
仇兆鰲評：前四句，敘祠堂之景，首聯自為答問，記祠堂所在。「草自春色，鳥空好音」，寫祠堂荒涼，而感物思人之意即在言外。後四句，敘丞相之事，「天下計」，見匡時雄略：「老臣心」，見報國苦衷。
杜甫對諸葛亮的感情，真是複雜，是既羨慕又感傷。羨慕諸葛亮得到統治者的賞識與任用，而又對他最終沒能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唏噓不已。
杜甫的另一首《詠懷古迹（其五）》是專門寫諸葛亮，如果說《蜀相》中杜甫表達出來的感情是非常複雜和深沉的。那這首《詠懷古迹》則是非常直接和熱烈的。
詠懷古迹其五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
因為這首詩用了典故，我便偷個懶，不再逐一解釋，從百度百科中把譯文摘過來：
諸葛亮大名垂宇宙且萬古流芳，他清高的品性真令人無比敬仰。
三分天下是他苦心籌劃的結果，他猶如展翅高翔在雲霄的鸞鳳。
才華超絕與伊尹呂尚難分高下，指揮千軍萬馬非曹參蕭何能比。
漢朝的氣運已經衰落難以恢復，他意志堅決終因軍務繁忙殉職。
看看，通篇議論，通篇讚譽，彷彿是杜甫同志為諸葛亮同志寫的英雄表彰會撰的講話稿。但這上邊的讚譽，「並不溢美，也不過譽，而均切合諸葛亮一生的政治事功。」
完美啊，諸葛亮在杜甫心中是多美的完美啊。
五
那麼問題來了，諸葛亮已經是杜甫心中理想的化身了，什麼人還能超過「大名垂宇宙」的諸葛孔明先生？
答：杜甫的爺爺杜審言。
杜審言在少年時，便與李嶠、崔融、蘇味道並稱「文章四友」。而他在詩壇上的地位，與宋之問、沈全期齊名，奠定了五言律詩的形式。如果把杜甫的五律和他爺爺杜審言的五律放到一起，就能發現，杜甫的章法句式等都是在杜審言的基礎上或繼承或變化。
另外杜審言鑽研格律，多宮廷應制，以至於到了崇尚形式的程度，這當然也是初唐時期詩壇的通病。比如他的《和李大夫嗣真》就長到四十韻，當時成為名作。而這種大篇幅的排律，在杜甫手中有了得到更大發展，但杜甫的偉大絕不在於排律的成功，相反，排律在杜甫詩里屬於創造性比較貧乏的部分。
不管怎樣，杜審言為杜氏家添上了一個新傳統：詩。而這個傳統對杜甫影響極大。所謂家學淵源也。
杜甫對自己的爺爺偶像表達過無限仰慕和自豪之情：
吾祖詩冠古。
以至於杜甫在他兒子生日時也不忘說：
詩是吾家事。
說白了，俺們家就是干這個的，誰家比得了！（此處早把李白忘到爪哇國了，杜甫詩中確是真狂）
六
除卻杜審言，杜甫心中還有一位神往已久的偶像。這個人的名字叫杜預。
為什麼是杜預呢，我們先從杜甫給自己兒子起的名字來說。
中國人起名字向來講究，曾有一個時期男孩名字非常流行志國啊愛國啊建國啊，女孩呢，多是叫巧啊秀啊珍啊鳳啊娟啊玲啊。
現在呢，人們對起名更講究了，不僅要考慮什麼五行啊，含義啊，主要還得好叫好聽好記，為了追求典雅，近年來人們把《詩經》《楚辭》累夠嗆，這兩處儼然成了批量生產名字的辭彙庫。
作為唐代大詩人杜甫，給兩個兒子起的名字會有多好多特別呢，告訴你，一點都不特別：宗文、宗武。
呵呵，這不就是「學會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根本就不詩意嘛。確實不詩意，但這卻是杜氏家族強大的基因註定的。身體的基因能傳承，一個姓氏一個家族乃至一個國家的文化精神也能夠像基因一樣不斷傳承。
而杜預無疑是關係杜甫家世與出身的關鍵人物。
七
算起來，杜甫是杜預的第十三代孫。我們簡單列一下杜預同志的一份工作簡歷。
姓名：杜預。
性別：男。
外號：杜武庫。
籍貫：京兆杜陵人。
供職單位：西晉戰略有限公司。
職務：歷任曹魏尚書郎、西晉河南尹、安西軍司、秦州刺史、度支尚書、鎮南大將軍，官至司隸校尉。
出生及逝世時間：公元222-284年。
特長：精通戰略，在民間引起「以計算代戰一當萬」的歌謠。
任職期間主要工作業績：在西晉戰略公司打敗孫吳投資公司的商業大戰中發揮重要作用，使西晉公司成為真正的壟斷公司。
愛好及社會職務：法律、經濟、天算、工程，任《左傳》研究協會副會長。
拿著這份簡歷，頓時覺得沉甸甸，開了外掛的人生不用解釋啊。
這還不夠，從杜預開始，杜甫的祖先多半充當過太守、刺史、縣令一類的官職。杜甫在《進雕賦表》也說，自己的祖先從杜預以來，就是「奉儒守官，未墜素業」。
杜氏家族，是一個悠久傳統的官僚家族。
八
我們知道，一個人如果為自己的愛人情人創作，肯定是非常感性和動人的，但涉及到大一點的集體，或是一個單位一個公司一個國家，往往會比較空洞，通常就是祖國像媽媽一樣的話，感覺很假很空洞。
但杜甫寫對國家的愛簡直比別人寫情書還要動人。
翻出杜預來，讓我想到，在杜甫與國家之間還有給他生命、教育、榮譽乃至壓力的杜氏家族。
人、家、國。我們以往忽略了中間重要的一環。
一個民族尚且要復興，比如猶太民族和中國民族，一個家族也是。
這樣的詩聖才更真實和更偉大。
杜甫，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舊作新改，純屬戲說，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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