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阿姨的一生
最長的旅途
最長的旅途
李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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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阿姨今年72歲，算命先生曾給她算過一卦，若她能活過70歲這個坎，那麼她這一生將能過得稍微平順點。
故此，她鬆了一口氣，拉扯著癟癟的嘴，笑了笑。這短短的幾十年，於造物者看來，不過是打個盹的功夫，而對於一個平凡的人來說，這卻已經是漫長而又須臾的一生。想到這裡，看著陪在病房自己身側休息的女兒，微笑阿姨又笑了一下，這一笑，讓面容蒼老的她看起來既柔和又美麗。
「阿姨，您的名字當真叫做『微笑』嗎？」隔壁病床那個剛入院不久的後生姑娘總喜歡問她些不著邊際，看起來並不太重要的問題。
微笑阿姨配合著這個年輕的後生，把自己手腕處的病人信息條伸到了她面前，還晃了晃，說，「不叫微笑，還叫哭泣不成？」那個後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繼而小聲地嘀咕一句，「真好聽的名字。」
好聽？微笑阿姨又笑了一下。若自己的母親尚且在世，聽到這句話，該會覺得多滑稽。
微笑阿姨也喜歡自己的名字，不是因為它看起來蘊意還不錯，而是因為它在廣東話里被叫的時候，聽起來很像什麼「少」（shao,去聲），這樣讓她覺得很有氣魄，又很帥氣。當然，她的母親並不是因為它叫起來好聽才給她取了這個名字，不過是因為沒有讀過什麼書的父母，頭胎生了她這個女兒，見她小傢伙總是笑笑的，就順手給她取的名字。
照電視劇里的一般劇情，她或許如名字一般，微笑著讀過這既平凡又可能不一般的一生，但沒想到，「平凡的一生」對於有些人來說，就已經是奢求。
她母親在她之後還生了八個兄弟姐妹，作為長姐的她早早就輟了學，幫著自己的父母拉扯著年幼的幾個兄弟姐妹長大。嫁了人之後，本以為生活翻開了新的篇章，沒想到她的婆婆卻是個不太友善的女人，她的丈夫又沒有什麼話語權，在她的印象中，他總是眉眼低順著，一切憑父母做主的模樣。
「你問我恨她嗎？怎麼不恨？她對待我，就像對待下人一樣，只想著怎麼在我身上壓榨油水。她卻又活得很長命，那年都已經89了，還有著十足的力氣罵人，直想把人罵得跟她一同半個身子進了黃土裡。」微笑阿姨把後面的白髮一捋，笑著看了一下那個後生，不知道為什麼，她第一次想把自己這看起來悲苦的一生全部講給這個後生聽。
但是，就在十年前，她做完第一次手術之後，還盡心儘力地給咽了氣的婆婆辦了後事，她年幼的女兒那一年剛好十歲，拉著她的袖口，驚訝地說，「奶奶就這樣不見了？」
對啊，就這樣不見了。有時候，你以為能把別人耗死，耗得跪地求饒，最後，耗不過的只是造物者的手，這短短的一生，對於時間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麼。
那個如果放在電視劇里，標籤「惡毒婆婆」的婆婆，耗盡一生里，在耗著她什麼呢？在破口大罵著什麼呢？多簡單的真相啊，只是因為她不能生育。
微笑阿姨常常覺得，多可笑啊，可能是自己的母親，把自己的孩子那一份也生完了，所以她這一生都無兒無女，飽受著來自婆婆的嫌棄與言語折磨。
她四十歲那年，在醫院裡做手術，失去了自己的子宮。她只是比較好奇，那個一直在自己肚子里，因為「它」而自己被命名為「女人」的存在，到底長什麼樣子呢？所以，她睜著半麻醉的眼睛，要求醫生給她看了那個從未謀面的存在。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呢，她說不出來，她只是覺得很累，她想再睡一會。後來，因為沒有錢雇車，她的丈夫把她背在身上走出醫院門口，走到路邊那個楊柳開始依依的路口的時候，她哭了。
她哭不是因為失去了當母親的權利，不是因為自己的丈夫第一次背她，而是因為肚皮上的手術傷口，實在是太疼了。
聽到這裡的時候，那個後生明顯地驚訝了一下，她自然知道那個後生在驚訝什麼。於是她又笑了笑，說，「如你所見，一直在身邊照顧我的女兒，是我在摘除子宮的那一年，收養的孩子。」
她收養那個孩子，不是因為她有多善良，而是剛好那個孩子無父母，而她無子女。她希望自己再老一些的時候，能有個人跟她說說話，自己病卧在床榻的時候，能有人在身畔給碗水喝。
只是沒想到，這個孩子可以這麼好，好到讓她覺得，造物主在給了她半輩子風雨之後，再給她期許陽光的可能。
「有人天生是仇敵，有人卻是特地被派來感動你的，讓你覺得，人生這一遭，算是沒白來。」她不知道那個沒有成家沒有生兒育女的後生能不能理解，因為在說到這句話的時候，那個後生，已經因為過於疼痛地打了止痛劑，好不容易睡著了。
那個後生，曾在一次痛得在床上翻滾，也曾向她伸出求助之手，問過她一個問題：「阿姨，生來這一遭，就是為了受苦的嗎？」
微笑阿姨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是她又覺得自己又是回答這個問題的最佳人選。彷彿她們出現在同一間病房裡，就是為了她要回答她這個問題這個巧合而存在的。
失去子宮後，沒有人問過她有什麼想法，她也來不及悲傷，因為在不久的幾年以及十幾年之後，她反覆經歷過了多次手術，以及由此帶來的疼痛感，每次當她覺得自己熬不過這一關時，她卻又神奇地活下來了。
周而復始的，她倒覺得，疼痛才是生命的常態了。而在那疼痛的二十餘年裡，她又經歷過太多的離別，包括她那「惡毒」的婆婆去世，軟弱的丈夫的離世，以及她辛辛苦苦養大的養女的嫁人。
唯一不變的，只是她自己，日復一日地做著賣魚餅的生意，大家都說好吃，說多了，她就覺得做這魚餅，才是自己這一生活著的意義了。
後生仔，你看，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就過了，你根本不知道，你將要面對什麼，是造物者帶來的痛苦，或是他人對你的評價定義。你只需要，卯足勁，努力活著就是了。
最後，微笑阿姨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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