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翅膀-8

最新 04-03

藍月山谷

有緣相愛

澤仁伍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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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雉飛在天上才是鳳凰（下）

我們在畜群中穿過時，所有牛羊都昂著頭叫起來。哞哞哞，咩咩咩……。霧氣就在此時散開了，眼前的一切都明亮開來。森林，雪山，藍天。拉珍仰著頭叫我看，我看見了，一隻鷹伸展翅膀一動不動停在空中。拉珍說，人不該怕牛，在牛眼睛內，人有山那麼大。只要你腿不打閃，再烈的牛都會怕你的。鷹就不一樣，在鷹的眼裡，人只是一條爬在地上蠕動的蟲子。所以，你在山裡走，可要小心別讓鷹爪叼了去。她手朝我脖子一抓，我嚇得縮緊了脖子。她又哈哈笑得直不起腰，指著我眼內湧出了淚，說你膽子真的變小了。

在樹林邊上，有個小男孩站起來，黑黑的圓胖臉一歪，吮吸了一下鼻涕，臉就紅了。他看著我說，康老師好。又看著拉珍說，格好。拉珍朝他笑，說澤批多吉，這麼早就來放牛了。他就嘿嘿笑了，又吮了下鼻涕。我想起昨天上課時那個鼻涕娃，就拍了下他的腦袋。他的臉就黑了，伸手拍開了我的手。樹林後又站起來兩個孩子，是那個小女孩與個子大的男孩。小女孩對澤批多吉說，好呀，你膽子夠大了，敢打老師。澤批多吉低下了頭，眼睛一眨就淚汪汪的了。他小聲地說，誰叫他拍我的頭頂呢。拉珍悄悄說，你真不該他的頭。這裡人都相信，人的命神就住在頭頂，拍跑了命神要生病的。

我的臉又燒了，忙對澤批多吉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小女孩說，康老師別管他。他身體好得很，扔到冰板上睡覺都不生病的。

澤批多吉恨了她一眼，咬著嘴唇啥也不說了。我在兜里摸出了一塊巧克力糖，是昨天剩下的，有些軟了。我遞給澤批多吉，說吃吧，吃了你的命神又會回來的。他接過糖，頭一低笑了。小女孩與大個子都跳起來，對他喊：鼻涕娃，長鼻涕。屁股朝外放臭屁！

澤批多吉恨了小女孩一眼，頭一低就朝一邊跑去，邊跑邊叫喊那些牛羊的名字，把巧克力塞進了嘴裡。

我拉著拉珍的手，朝樹林里走去。聽見小女孩尖著嗓子唱一支好聽的歌。拉珍的臉紅了，手心裡沁滿了暖呼呼的汗水。

我問，她唱的是什麼歌？她捂住嘴只笑不說。我想一定是使人很害羞的歌，就越發好奇地想問。她說，你不是學了好多藏話嗎？能聽懂呀。我說，我沒學過藏話，一句也聽不懂。她的眼睛瞪大了，說我還教過你許多呢！

我只有閉嘴笑，想她們都把我弄成另一個人了。我成了那個人的影子了，真不知怎麼向他們解釋呀。

她有些氣惱地低聲說，去了趟漢地，就啥都變樣了。

我們走進樹林時，那三個小孩又走到了一起，跳著腳朝我們喊。他們夾著漢語的喊話，我還是聽懂了一些。大概是說我與拉珍是小兩口，走進樹林采蘑菇，採到一個大胖崽。我有些心慌，看看拉珍，以為她會氣憤得哇哇大叫。拉珍的臉頰卻羞得通紅，捂住嘴咕咕咕地笑呢。我回過頭朝那幾個搗蛋的孩子揮了下手，他們以為我會追過去，哈哈笑著四散逃開了。牛羊也向四處逃開，站在草地邊沿才停下，昂著緊張的頭看我。

風把樹林搖動起來，嘩啦嘩啦像唱什麼歌。樹葉片上的陽光便篩了下來，掉在地上也是一片嘩嘩啦啦的聲響。我們便朝灑著陽光的地方走，嗅著樹林清新的氣味。拉珍的小手躺在我的手心，像個可愛極了小動物。我真想拿到嘴上咬一口。

進了樹林，她就不停地吸吮鼻子。我說你鼻塞感冒了，她笑了，說在聞氣味找路。我真想笑，路還有味？她嗅著了，左拐右拐，便把我帶到了一片紅杉林里。那裡的樹高大，比矮樹更能看到大塊的藍天。她朝著刺眼的藍天笑了，說找對了路，快到了。我有些累，喘著粗氣說，你真行，竟然真的把路的氣味嗅出來了。哈，嗚嗚。我閉住嘴不敢把想說的說出來了。她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就想說我是狗吧，哈，狗就是靠鼻子找到路的。她使勁嗅嗅，說紅杉有股奶油味，誰都嗅得出。我也吸吸鼻子，啥也沒嗅到。也許在城裡住久了，讓汽油味把鼻孔污染了，就啥也嗅不出了。

她拉著我穿到紅杉林的盡頭，那是座高高的紅岩石。頂上是雪峰，岩石讓融化的雪水浸泡得油亮亮的。水在石壁上切割了好多條槽口石縫，冰涼的水便從裡面擠出來。拉珍趴在石壁上吸石縫裡的水，回頭一笑，眼裡都是清亮的水。她說，喝吧，這水好甜。我也趴在石壁上吸，冰涼的水刺我舌頭都麻木了。水順著喉嚨滾進了心裡，我才品嘗出了醉人的甜。她拉著我的手，貼著岩石邊沿走，轉過彎便是一蓬濃密的灌木叢。那是帶刺的灌木，枝上結滿艷紅的小果子。她摘了一枝，叫我嘗。她說只吃皮上的果肉，裡面的毛別吃，比刺更扎人。扎在喉嚨上會腫得連話也說不出的。我咬了一下，一股酸澀的漿水滴在舌尖上。我怕酸，不想再吃了,看她吃得滿嘴的血紅。

她撥開灌木叢，裡面有個洞，淺淺的，地上鋪著乾草。洞壁也是潮濕的，草堆漚出一股刺鼻的霉味。站在洞前，她拉著我的手，嘴抿得很緊，眼裡有些溫暖的東西流淌出來，滾熱的眼珠就在我臉上奇怪地爬動。我打個好幾個噴嚏，說這洞好悶人。她臉色變了，拉著我的手也變得冰冷了。我說這該不是鳳凰洞吧？鳳凰那麼高貴的鳥，也住這樣髒亂腥臭的地方。她的臉開始變得難看起來，有淚水在眼眶內閃動。我輕笑了一聲，說我進去看看，也許能掏出幾個鳳凰蛋，孵出一群小鳳凰來。我張大嘴想為自已的玩笑哈哈大笑。她卻使勁甩開我的手，冰冷的眼睛看我半天，好像不認識我似的，又捂住臉，大滴的淚從指縫裡漏了下來。

我問她怎麼了？我看看洞里，潮濕的洞壁滿地的亂草。風把洞外的灌木叢鼓得很脹。我又問怎麼了？她站起來，一雙紅紅的眼睛看我，怨憤極了。手一甩，撥開灌木叢鑽了出去，順著山林朝坡下跑去。我一臉的茫然，想不起說錯了啥話，發生了啥事。搖搖頭，感覺這裡的人真怪，笑的時候怪，怨氣發作時也怪。像山裡刮來的風，一點預兆都沒有，說來就來。

我順著來路，鑽出了森林。幾個孩子又站在陽光下，背著手看我，臉上是奇怪極了的笑。我不想理他們，遠遠的看見拉珍的身影在草地上飄動。

小女孩說，拉珍格哭了。小男孩吮吸一下鼻涕，說你欺負了她吧。我舉起手掌卻沒扇下去，嘆口氣沒理他們，朝山下走。我想起什麼又回過頭來看他們。我用手比劃著問，你們看見過鳳凰嗎？就是那種美麗極了的大鳥，還能讓火焚燒自已，然後又復活過來，變成一隻更漂亮的金色大鳥的鳳凰。

小女孩搖頭說，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鳥。小男孩卻點頭。我走過去，問你見過？就在那叢有刺的灌木叢見過鳳凰？

小男孩吮吸了一下鼻涕，說沒有看過。我有些失望地想拍拍他的頭，他護著頭躲開了。我肯定急得臉紅了，說你沒見過亂說什麼？他說，我沒見過，我爺爺見過。我爺爺好早就對我講過，這林子里有鳳凰。鳳凰在地上時，只是只啄來啄去找東西吃的野雌，飛到天上翅膀才閃一片金光，變成了鳳凰。

我問，你爺爺真的見過？

他很肯定地點頭回答，見過。

我問，你爺爺呢？我找你爺爺去。

他咬住嘴唇沒說。

我想，進了寨子還怕找不到他爺爺，就低頭朝山下的寨子走去。

哈哈哈哈，我聽見後面的孩子都跳著腳笑了，大聲朝我喊，澤批多吉的爺爺是個瞎子！啥也看不見的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