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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有千般不舍,卻是萬般無奈

2018年3月22日

撤下花,撤下果,撤下供品,香爐,撤下燭台,撤下祖宗牌位。兩個大男人爬上北牆,卸下中堂軸子,抬到外面。門外落了一地的鞭炮碎屑,像紅色的淚滴。七層斗香還在冒著縷縷青煙,在二月的春風裡盪呀盪,茫然不知盪向何處去。

(年老的主婦用手機拍下中堂,留作紀念)

(曾經年年歲歲陪伴祖宗的花、燭台、香爐)

這是二爺家正在舉行的祭祖儀式。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隆重,都要沉悶,都要讓人落淚。這一次祭祖之後,他們的祖宗牌位將會被送往村中土地廟。活人的家園不再,祖宗的牌位何存?走吧走吧,老屋再也沒有香火,祖先會挨餓的。祖宗住不慣城裡的鴿子窩,那裡太擁擠太憋屈了。年輕一輩將容不得祖宗牌位跟他們占著有限的空間,與其讓祖宗到城裡受罪,不如把祖宗拜託給土地老爺照應去了。

誰都知道,村中土地廟也保不住,把祖宗牌位送過去,僅僅是一種心理安慰而已。

土地廟上,已經層層疊疊堆放著各家送來的中堂軸子。優質木柴的外框,鑲嵌著各種色彩鮮艷的工藝畫,有的還是精美的揚州漆器,畫面多數有青松、仙鶴、亭台、太陽、高山流水,寓意祖宗住在那樣美好的地方,俯瞰人間,護佑子孫。這種中堂軸子,一般是房子建成之後,女主人的娘家送來的上樑賀禮。農村建房子不易;辛辛苦苦建好房子,能平平安安一輩子更不易,所以非常看中上樑,看中那一塊中堂軸子,那是給新房錦上添花,那是農村人的歡喜,成功,驕傲,是無限美好的記憶。

(村莊一個土地廟)

(另一個土地廟)

二爺家最初的三間七架梁帶走廊的房子,是上世紀80年代在老宅的地基上翻建的。聽二爺說,三間房子的磚瓦,是從揚州磚瓦廠買來的,船只能運送到通揚河上。二爺跟一個熟人找到一輛卡車,卡車屬於一家社隊辦工廠,白天離不開工廠,只有晚上偷偷開出來拉磚頭。拉到陳庄附近,還要過一條小河。河上沒有橋,只好人工挑到小駁船上,用繩子將小船拖過來拖過去,運到這邊岸上,再用板車拉到家裡。二爺白天還要正常上班、下田,無數個晚上,二爺兩口子頂著星星或黢黑的天空,在野外鬼影似的來回。家裡兩個孩子剛剛會爬,黑夜裡門一關,讓她們隨便爬去。

二爺這一輩人,一生的最大夢想就是在祖宗留下的老宅上建起嶄新的房子,所謂光宗耀祖。在突然的拆遷到來之時,他們一遍遍回想曾經,一遍遍因為不舍落淚。但是,縱有千般不舍,卻是萬般無奈。一把年紀了,不得不離開灑滿汗水的家園,必須和各種曾經一一告別,必須將千百個不舍一一斬斷。

今天這個日子是他們看黃曆之後決定的,最後一次全家集中祭祖,最後看一眼他們的房子。明天,他們就向拆遷辦交上鑰匙了,這個家再也不屬於他們了。

昨天,他們已經住進新家。他們的安置房還沒有到手,必須先交鑰匙才能拿房,這是拆遷規定。他們臨時租住一間小區人家的車庫,總共32平方,裡面塞滿了家當。他們要在裡面吃喝拉撒一年,等待新房到手,等待裝修,等待再次搬家。二娘娘說,車庫沒有窗,門一關,黑咕隆咚,憋悶得慌。晚上睡不著,等迷迷糊糊睡了一覺,眼睛一睜,還是黑咕隆咚,但是門外已經有人說話,才知道天已經大亮。她感覺透不過起來,跟二爺說,起來吧,我們回家。

二爺說,回家?家已經不是你的了!

老夫妻一路流淚回來,再看一眼他們的房子。

他們最後與房子的告別儀式,是大女婿拿著一把榔頭,把廂房裡幾個帶不走送不掉的罈罈罐罐一一敲壞。這些罈罈罐罐都是二爺在各個時期置辦的家俬,多數從距離陳庄近十公里的利民橋下買來,用扁擔挑回。罈子曾經用做各種儲藏糧食的器皿,既不受潮,也讓老鼠氣死。

女婿劈劈啪啪砸著罈罈罐罐的時候,二爺和娘娘在門外遠遠地捂起耳朵,不吱聲,淚水不自覺地從眼角流淌出來。

在場的人都淚流滿面。我也是。

一場拆遷,讓莊子上所有人的淚腺變得特別發達。

(被打砸的罈罈罐罐)

(3月31日,我再次去陳庄,二爺家的房子已經被拆除了門窗。後門外,油菜花寂寞地開著,銀杏樹安靜的長著。它們不知道,不久的將來,它們將被機器碾壓、砍伐,化作塵土深埋地下。)

附錄:我的村莊生活隨筆

1.《誰還在一頁一頁撕日曆?》,發於2017年10月23日《北京青年報》

2.《雨中作樂的日子》,發於2016年7月9日《北京青年報》

3.《回望故鄉,山高路長》發於2017年2月27日《北京青年報》

4.《酷暑里,那些柔軟的心腸》,發於2016年8月6日《北京青年報》

誰還在一頁一頁撕日曆?

晚上散步到叔叔家,他們老兩口正吃著簡單的晚飯,吃完了,收拾乾淨餐具放到碗櫥。一張古樸的碗櫥就靠在餐廳角落。叔叔順手從碗櫥旁邊釘子上撕下一張日曆,恍然大悟似地說:「今天是蠶豆生日,好點蠶豆了。」我噗嗤一笑:「蠶豆居然還有生日?」叔叔說,五穀都有生日;今天是蠶豆生日,點蠶豆最好;你看,再過幾天就是霜降了,過了霜降蠶豆就難發芽了。

我饒有興緻拿過那張日曆研究一番。小小一方薄紙上名堂還真不少,有「2017年10月15日,丁酉年八月二十六,星期日」;有「宜沐浴掃舍,忌會友移徙」。這些是我看得懂的。還有我似懂非懂的:「初四霜降」,「吼得六珠六個碼,開紅見綠三九好」。更有讓我完全蒙圈的:一個八卦圖團團被許多小字圍著,深奧得如同天書。

如果沒有這張日曆,我只有「10月15日,星期日」這個時間概念。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我就循著這樣的節奏生活,極少想起還有節氣在。那是我們祖先的遺產,曾經的偉大文明,它和農業生產緊密結合,養活了一代又一代華夏子民。然而如今,我們往往靠著官方提醒和大眾傳媒,偶爾會有節氣意識,比如對清明端午中秋長假的期許。平常日子裡,我們頻繁接受滿屏桃花荷花桂花梅花圖片的狂轟濫炸,臆想時光在流逝,季節在變換。與此同時,我們第一時間知道哪個明星又在鬧離婚,知道遠在地球那一邊的森林大火,知道小得只有我們一個省大的國家即將舉行總統選舉。我們對身邊的動物植物漠不關心,卻關注著離自己千里萬里之外正在發生的大事小事。

叔叔每年都買這樣的日曆掛在家裡,他說他買日曆是因為有用,尤其跟過日子種莊稼關係很大,沒有它,過著過著就會犯糊塗,節氣不清不楚,蠶豆生日這樣的大事容易錯過。

叔叔每天吃過晚飯坐下休息消食,會撕下一張日曆,看看時間,看看日子,看看節氣。他會按照日曆安排明天復明天的一切。

七年前,我們從城裡搬到村莊,住到叔叔家附近。我們多年在城裡生活,身邊沒有長輩,很多傳統知之甚少。作為未出五服的親戚,叔叔這幾年像父母一樣帶著我們,走過一個又一個節氣,讓我們知道了許多奇怪的習俗:正月十五要炒糖圓、清明要在屋檐插楊柳枝、夏至要吃「時果子」、冬至要熬冬糖。

其中,不少說法都很有意思。比如「時果子」。「時果子」取義「走時果子」。那果子其實就是豌豆。做法很簡單:將干豌豆泡開,煮熟煮爛,直接吃,或加點作料拌和。我曾經疑心這是造謠惑眾,後來打開百度才知道,這裡有講究:中醫認為,夏至吃豌豆可以開胃。所以,吃「時果子」的真正用意是:因為夏至過後就一天天火熱起來,多數人不思飲食,小孩子尤其明顯,天一熱,體弱的就病懨懨沒胃口,一個夏天過後可能消瘦很多,是為「瘦夏」。夏至前,蠶豆豌豆已經上市,農家飯食幾乎天天是蠶豆豌豆打滾,食多無滋味,小孩子視豌豆如同毒藥。為了騙小孩子在夏至這一天吃豌豆,老年人就編了個善意的謊言,說要吃「時果子」,吃了會走時,一個夏天沒病沒災,堪比打了免疫蛋白或買了人壽保險。這應該是一種愛幼的方式,有趣,還透著一點狡黠與智慧。

叔叔已經守著村莊走過了67個年頭。他的兩個女兒卻從這裡走了出去,在城裡安家。叔叔跟著節氣變換做各種好吃的,打電話叫孩子們回來。雖然一般都被孩子們拒絕,但下個節氣到來時,叔叔依然故我地做著。我們這個龐大的家族,近半個世紀繁衍了幾百口人,他們大多數從村莊出發,在城市建設的大潮里,被裹挾著尋到一處蝸居落根,成為擁擠城市密匝匝人群中的一員。城市文化是快餐式的,你方唱罷我登場,西方舶來的光棍節還沒捂熱,雙十一就演變成瘋狂購物節。我不知道,叔叔這輩人百年之後,誰還會接著一頁一頁撕日曆?誰來告訴孩子,蠶豆有個生日?

雨中作樂的日子

連日大雨,又放暑假,有點無聊。網路時代,打發無聊的最好手段是發朋友圈。我發的是自家菜地遭受大雨襲擊後的慘不忍睹:南瓜光爬藤不見瓜,黃瓜茄子不開花,韭菜像水稻,站在一汪水塘里,可憐巴巴——這天是漏了?

我是在心疼我種的菜。那是我一個春天努力的成果,曾經樣樣彰顯出旺盛的生命力。先生諷刺說,這是老天擔心它們的豐收會擾亂本地區蔬菜市場。

我本打算於每次採摘之時都在朋友圈晒晒,讓那些住在城裡的朋黨們羨慕嫉妒恨。這災難片一發,那些沒有菜地的傢伙們前後腳幸災樂禍地點贊,有一個居然用揚州話這樣撩我:「我讓我家做防水的師傅去看哈子,順便把你家漏了的天補哈子。」不跟他們玩了,一幫沒心沒肺的傢伙!

好在雨有間隙的時候,我溜達出去,看鄰居們都在幹什麼。一晃晃到二爺家門口,二爺正在笑嘻嘻罵自家大黃貓:「你倒自在,天天魚吃不了,不能少捉幾條啊!」我走過去一看,那貓面前有一條昂刺魚,只剩下頭和骨頭,可憐魚嘴巴還在一張一合。貓坐在魚面前,對魚視若無睹,眼睛直視前方。前方就是一條湍急的排水溝,水從北面一口魚塘里向南嘩嘩流過來,一路把草沖得東倒西歪。這些草是雜草,像野芹菜之類的,長在無人問津的排水溝邊上,阻擋了一些偷渡的魚通過。間或就聽見嘩啦一下,是魚在水中跨欄表演,貓看見了,上去就是一爪子撈住。

二爺說:「早上起來聽見水溝里噼啪噼啪響,貓又在鬼叫鬼喊,我就來看看怎麼回事。居然貓在跟一條大青魚拚命,大青魚被圍在一叢草里了。我拿一隻竹籃子來,朝魚一兜就兜住了。一稱,乖乖,這魚6斤半重!」

二爺剁下一半魚送給我。今天不要買菜了,弄兩包酸菜,燒酸菜魚。我家房後有一堆廢棄的建築垃圾,幾棵木耳菜病怏怏趴在亂磚上,這幾天雨水一澆,居然綠油油的。木耳菜葉子燒蛋湯,好看又好喝。就這樣搞定了一天的伙食。

跟我一個同事溝通,問她這大雨怕人不?萬一淹了怎麼辦?她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同事是在里下河地區長大的,她說,小時候,夏天經常發洪水,鄉下沒菜吃,中午就門前找點螺螄,屁股一剪,燒成湯,放點鹽,撒幾根韭菜花子綠綠地漂著,照樣香噴噴吃一大碗飯。有一年大水淹沒到屋脊,全村人集體撤離到大堤上,等待退水。里下河的孩子個個會划船,每家也都有小船,白天,只要有船閑著,他們就划船到處遛。他們朝自家屋頂划去,將船拴在門前大樹枝上,估摸著糧倉的方向,一個猛子下去,抓一把麥子上來,再一個猛子下去,抓一把麥子上來……然後到大提上,燒火烤麥子吃。同事說,那是她童年非常有趣的一段記憶。

小孩子天生不懂得憂愁,災難里能苦中作樂。不知道是不是如今社會保障好了,身在洪水泛濫的地區,我也沒見周邊人有多少憂愁寫在臉上,大約大家相信,有那麼大的國家護佑著,即使再大的災難,也不至於弄得家破人亡背井離鄉。如我一般,大家一面在洪水肆虐中吐槽,一面互相開著善意的玩笑。這不,有本土文人模仿宋詞創作了歪詩在朋友圈轉發,名曰《沁園春·江都》,雖說不大合乎音律,但看了也能讓人莞爾一笑——

「龍川大地,百米水路,千里浪漂。芒稻河兩岸,煙雨蒙蒙;人民路上,激流濤濤。菜蔬漲價,商店冷清,欲與交通比糟糕。一路上,看美女撩裙,長腿妖嬈。可憐愛車水泡,引無數大款競折腰。惜保險公司,拖車賠款;賓士寶馬,半路拋錨。一代天驕,江都公交,仍在雨中昂首跑。論自在,數鄰家大爺,門前垂釣。」

回望故鄉,山高路長

忽冷忽熱的天,大意受了點寒涼,有點嘔吐。去診所吊三小時水,回來還是不舒服。傍晚散步被二爺看見,很熱心地給我一點草藥,說是小劉夫婦從四川帶來的,用水煮煮喝下,效果不錯,上次他嘔吐就是這樣對付的。

我對各種草藥向來不排斥,也不怕吃了會死。回來照樣做了,晚上果然好了許多。也不知是吊水的效果還是草藥的效果。第二天又去二爺家串門,閑談起小劉夫婦來。

小劉夫婦住著村裡一戶人家的車庫。我們難以理解這樣的房子怎麼能住人:夏天蒸人,也不見他家安裝了空調;總共兩間車庫,被塞進兩張床,一台冰箱,各種雜物,再也找不到下腳的地方。車庫旁邊一間披屋,裡面支起一個大炭爐,一隻大鍋整天蹲在上面呼嚕嚕冒熱氣。

他們做麻辣鵝賣。早上三點起床,拿回生鵝,一煮就是一天;上午十點和下午四點出門擺攤。有時候我晚上在學校值班回來,十點多了,還見他家燈亮著,披屋裡傳出來的咚咚有聲,好像是在剁什麼作料。

他們有兩個孩子。男孩是到我們村之後生的,四川的奶奶來幫著帶了一年多,回去了,說是家裡還有個80多歲的老人。那孩子就委託我二爺家照顧,白天裡帶回來,晚上送過去,付費60元。那個孩子跟乖,只要有「光頭強」看,就很安靜。我從那時候就陸續聽了小劉夫婦家不少八卦。

村裡人一開始叫小劉老婆「麻辣婆」。麻辣婆和村裡人談起老家四川,都是這樣的開頭:窮哦,三間房子,住著公公婆婆、我和老公一大家子。他們夏天洗澡坐在露天場院里,用布簾隔一個「浴室」,拎一桶水,毛巾蘸水,甩甩。麻辣婆和老公自談的,結婚第二年生了個姑娘。山裡找不到錢,黃天臘月的,看見有人從外地回家,直接開小車,喇叭摁得那叫一個嘚瑟。過了年,老公說出去打工,跟在一個老鄉後面去深圳。麻辣婆跟娘家哥哥借了3000元,給老公做路費。老公年底回來,掏出3000元給她,說,這是一年賺的錢。麻辣婆去找娘家哥哥,他們一家在揚州賣麻辣鵝。

麻辣婆後來就跟著娘家哥哥來到揚州。哥哥開工資給她,一年一萬。她幫哥哥三點鐘起來買生鵝、燒麻辣鵝、上街擺攤。一年下來,她熟知了麻辣鵝的所有加工工藝,也知道作料必須從四川帶,那個配方必須保密。她跟哥哥說:自己想弄個攤子,去擺了試試。哥哥說,我批發給你去賣。

攤子就擺在離我們村不遠的一個新小區門口。單獨賣了一個多月,一個小名二子的人經常去買。買著買著就熟悉了。二子問,你住哪裡?她說住在哥哥家。二子說,不想租房子單住?麻辣婆說,租房子太貴了。二子說,我們家在郊區,有兩間車庫,帶一間披屋,便宜租給你。本來皮膚就好的川妹子,被揚州的水一滋養,白里透著嫩紅,烏黑的頭髮盤在頭頂,還插一根簪子,吊墜一搖一晃的,晃得人心痒痒。麻辣婆知道他的意思,但裝作不知道,還順杆子爬:「那感情好哦,大哥說個價錢?」二子好意思多要?因為有鬼心思!

談好價錢,看過房子,麻辣婆知道二子老婆是陪讀家長,假期才回家。一個月之後,麻辣婆搬來了,一起來的還有她的老公。二子站在一邊抽煙,愣愣的。鄰居說,果然四川來的,麻辣!

麻辣婆開始自己做麻辣鵝,也把老公教會了。夫妻買鵝燒鵝賣鵝,看見二子老婆,甜甜地喊姐姐。再一年,接來女兒。

今年春節,小劉夫婦是開著汽車回四川的,趕在正月十五之前回揚州,開爐子,擺攤子。兩個孩子在我們這裡上小學和幼兒園。他們下一步的計劃是買房子,一家四口過理想中的日子。問他們想回四川嗎?他們說,孩子已經適應了這裡的學校與生活,回去爬山越嶺的,打死都不幹。他們自己也對目前的生活樂此不疲。

小劉夫婦,是我近距離觀察到城市新移民。他們不敢偷懶,不敢退縮,甚至於不敢生病——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是找帶來的草藥自己治治。故鄉雖好,但他們把故鄉甩在很遠的路上。

回頭望故鄉,山高路長。回不去了。

酷暑里,那些柔軟的心腸

吹了一整夜的空調,爬起來,居然又是一個火辣辣的早晨。遛彎到二爺家,二爺正在門口芍藥花根旁邊挖坑。二爺唉聲嘆氣,說,小燕子死了,熱死的。原來他是在埋葬燕子。

二爺家每年都有燕子來做窩,「燕子不落壞人家」,二爺一家從來和燕子合作愉快,不反對燕子來家開發房產。只是燕子的選址有點捉摸不定:有時候在東廂房廊下,有時候在西廂房廊下。今年的窩,高高掛在正房門廊里,巧不巧位於大門正中。要知道這樣的燕窩會帶來麻煩——一旦有小燕子在窩裡張嘴,人就要繞道而行:它們動不動屁股一抬就拉屎。小燕子出窩了,還戀戀不捨站在晾衣繩上,一面冥想著詩和遠方,一面就可能拉下一坨粑粑在人頭上。今年的梅雨季節特別長,氣溫低,小燕子蹲在窩裡時間比往年長好幾天,二爺家的燕子粑粑也收集得特別多。二爺在燕窩下方專門放置了一隻紙箱子,裡面裝著土,每天更換幾次。這麻煩非耐性好的人不能承受。更奇特的是,那一窩燕子離開之後,居然又飛來一對燕子,就在人家現成的房子里生兒育女。二爺一家又要忍受十幾天燕子拉屎的日子。有一段時間,二爺一看我去看燕子就不停地抱怨:唉,煩死了,在自己家裡走路也要規避風險!

這一窩燕子出生幾天後,我們這裡開始進入燒烤模式。連日高溫,水泥地曬得滾燙。二爺家走廊上方是一平台,那溫度可想而知。大約在高溫第二天,一隻小燕子的屍體被老燕子扔了出來。然後又是一隻,又一隻!當第四隻小燕子被扔出來之後,老燕子徹底離家出走。二爺家今年不會有燕子在人頭上拉屎了。但是,二爺嘆息了:「那也是幾條生命啊!可憐老燕子辛辛苦苦那麼多天!可憐小燕子還沒來得及看看外面的世界呢!」我從二爺臉上讀到的是一種對逝去的弱小生命的悲憫。

那一天我沒有去買菜。右鄰在大樹下面摘一堆山芋藤的時候,被我看見了,我就誇了一下山芋藤炒辣椒好吃,她就送我一大把,外加幾隻自家長的辣椒。回頭,左鄰朱家又送給我一塊南瓜。朱家長了一隻13斤重的大南瓜,吃不了,幾家分分吃。那一天,朱家的南瓜就分給了四五家,包括東鄰陳家。我曾經聽先生說過,朱家曾經因為一隻南瓜和東鄰陳家結下樑子。那是朱家春天種下的一棵南瓜,緊挨著陳家的地邊。南瓜不聽話,腦袋亂糟糟探到界址里,還轟轟烈烈生兒育女:開過幾朵黃花,花落,留下兩隻南瓜,獃頭獃腦地趴著。朱家老爺子揪一把草蓋上,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那些年,大家都不富裕,一隻南瓜,可以炒一盤菜,可以煮一鍋南瓜菜粥,可以做一籃子南瓜燒餅。

有一天,朱老爺子發現一隻南瓜沒了,一堆枯草被翻開在一邊,開膛破肚似的。朱老爺子堅信南瓜就是隔壁陳家偷的,言之鑿鑿的證據就是,陳家那一天中午吃的是南瓜菜粥。可陳家老爺子申辯說,南瓜是二姑娘送回來的。——誰信呢?於是兩家吵架,用最惡毒的語言謾罵,也訴諸武力:互相往院子里扔磚頭。——當然這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村裡沒人因為一隻南瓜吵架了。朱家老爺子已經作古,兒子也已長成老爺子模樣,在這個酷暑天里,一大早站在貫穿村莊東西的路邊和人閑聊:「看開點啊,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啊!——我家黃瓜好吃了,摘幾個回去涼拌,煮點大麥粥喝喝,就不要老朝街上跑了,熱死了!」

一直以來,我家狗狗童童的活動範圍只限在院子里,因為怕狗毛亂飛。童童是一條高加索,長長的一身皮毛像皮大氅似的裹在身上,天熱它整天張著嘴。怕它生病,我們允許它登堂入室,躺在我們卧室門口蹭冷氣。李家的狗狗小白,從長期站崗放哨的屋頂平台上下來,住到了陰涼的衛生間里。張家的大黃貓,一天要在水盆里玩好幾次。村莊人房子大,但大家已經不計較和動物共處較為涼快的空間,哪怕它們平時再怎麼討厭。酷暑里,我忽然發現,身邊的人心腸變得柔軟起來,希望那些每天觸目可視伸手可及的生命平安度過這個炎熱的夏天。酷暑里看去,那些人與人之間、人與動物之間發生的小摩擦,鬧的小彆扭,那些恩怨情仇,那些哭哭笑笑吵吵鬧鬧,其實都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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