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還是傻姑娘時
文/梅吉
部門裡有個年輕的女孩好多天沒來上班了，沒請假電話也不通，曲小婉有些惱。她找了與那個女孩相熟的同事讓她轉告，如果她再不來上班那就來辦離職手續。
對面的人有些遲疑，說，她失戀了。又補充了一句，據說那人是有家室的……也許這根本不能作為無故曠工的理由，但曲小當婉竟然沉默了下來。其實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去想過程起雲，很久很久沒有去回憶那個二十歲的傻姑娘曲小婉。
六年的時光在她的身上有了一些改變，她開始學著用一個手臂的距離與人握手，開始帶著妥帖又周全的笑容，也開始用一顆設防的心去待人處事。這不能說她世故了，而是聰慧了，聰慧的女人才能去識別好男人和壞男人，聰慧的女人才可以在男女的交往上那麼謹慎地保全著自己。
只是在遇到程起雲的時候，不是她的二十六歲，而是二十歲，是那個眼神如湖水一樣清澈，天真而懵懂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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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她去探視了那個失戀的女孩，然後提到了自己的二十歲。如果能夠找到當年的她，她一定會對她說，一定一定不要愛上那個人。這便是小婉的開場白。
小婉念書早，五歲小學，大學又是三年的專科學校，所以二十歲就步入社會參加工作。才二十歲的小婉，有著一張娃娃臉，看上去特別青澀單純，而她的內心更是如一張白紙般簡單。
程起雲是從武漢出差到南京的，開一個會議。負責接待他的人便是小婉，他其實並沒有太出彩的地方，光潔的額頭淡青色的下頜，穿著標準的白色襯衣，很穩健的身材。那時候曲小婉才參加工作，謹言慎行，微微顫顫，生怕在哪裡出了錯。
倒是程起雲三言兩語的就讓氣氛輕鬆了下來，他在開會的間隙跟她聊天，說一些有趣的故事或者經歷，會在人多的電梯里刻意給小婉一個足夠的空間，會在用餐的時候很紳士地替她拉椅子，還會在她冒失地說錯話時不露聲色地替她圓了過去……他用細枝末節的方式對她好，旁人不會注意，但小婉會。
是後來，再後來她才明白過來，一個男人對你獻殷勤總是多多少少帶著目的的，只是那個時候的小婉太過青澀，她不懂。她只是被感動，一點一點地被打動。
會議中的一天，她的胃突然疼了起來，注意到的人只有程起雲。他關切地走到她身邊，他說你去我的房間休息會兒好了。他的酒店房間就在樓上，二十八樓，電梯徐徐升上去的時候，小婉的心有種說不出來的忐忑感。其實是知道會發生些什麼的，其實她也可以躲開的，但她沒有躲。
從二十八樓看夜景很盛大，燈火如螢火蟲一樣浪漫，墨黑色的天際上綴滿了星星。那是小婉心裡空前絕後的一夜，第二日便下起了雨。按照常識如果第二天是雨天那麼頭一晚不可能有星星，後來小婉有查過無數關於那日天氣的資料，她自己都不太確定是否有見過星空。這是一個無法解開的謎，但不管怎樣，那天小婉把自己交付出去了。
他伸手過來的時候，只是說幫她揉揉肚子。再然後他的身體整個覆蓋了過來，在過程中，小婉覺得疼，她噝了一聲。是的，她只是疼得噝了一聲。
她有問過他愛不愛她，但她忘記問他，是不是能夠負責？她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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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小婉真的很快樂，她的身體像要抽枝，發出很多新鮮的枝葉來。他們在會後一起逛南京的夫子廟，他牽著她的手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回頭沖她笑的時候，就像一個很好的男朋友。他沒有說過要和她談戀愛，但他們不是已經在談了嗎？
他們吃很出名的鴨血粉絲湯，在秦淮河坐遊船，去那些青石板的小巷，看爬滿綠色葉子的舊樓。四月是最好的季節，站在那些和煦的日光里，小婉的眼睛眯成了月牙的形狀。她還記得那時候很多的事，他在夜風裡教她喝啤酒，然後瘋狂地把那些啤酒瓶朝巨大的廣告牌上摔過去；他和她在開會的時候眼神交匯，然後在若無其事擦身而過的時候飛快地握一下手；他跟她比賽爬樓梯，累一身亮晶晶的汗卻一路歡聲笑語。
她給他的，是她這個年紀的朝氣和活力，大笑，大聲唱歌，蹦蹦跳跳。二十歲的她有著少女一樣的美好，也有著女人一般的風情。是最好的年紀，純白色的，光芒四射的，也是心無芥蒂的。戀愛，和一個喜歡的男人，然後結婚，天長地久，地老天荒。
只是他的會議結束了。半個月的時間他得走了。
他走後，小婉開始投簡歷。她把所有的簡歷都投向武漢，開始在夜裡關注武漢的天氣預報也開始敲辭職信。
遊戲應該是有規則的，只是小婉不懂，那個時候的她怎麼可能懂，這個男人，這個只是出差的男人，想要的只是曖昧，只是艷遇，他的心，不會留在這座短暫停留的城市，他的心，更是不會被小婉叫答應的。就算小婉年輕，漂亮，天真爛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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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以後小婉聽過一句話，愛情就像是UFO，談論的人多，見到的人少。她從話里有了一些領悟，其實更深的領悟應該是現實給她的吧。現實是一塊從空中拋下來的雪糕，不是融化就是摔得粉碎。
程起雲剛走的那些日子，小婉給他打電話。他很忙，總是忙。他說你等會兒。小婉就等，小婉去買了一百塊的IC卡，她在電話亭那裡蹲一會兒，站一會兒，靠一會兒，然後再給他撥電話，他還說忙。
那時候的小婉多單純呀，她就聽不出他的敷衍聽不出他的借口，她相信他就是忙，所以等了又等，滿心的柔情。她問過他，想不想她。他說你說呢？這個成熟的男人不說想也不說不想，他只是把問題又拋給小婉。
有一天小婉在去公司的路上被鵝卵石絆倒，她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她就像一個向家長告狀的孩子去給程起雲打電話，她想說她摔疼了但她聽到他的那邊有女人的聲音。她笑著問你在幹嘛呢？他說我開車呢，送老婆上班。
他的語氣滴水不露，但小婉的心頓時變成了一個洞，黑黑地刺疼起來。那天她蹲在馬路邊，一直哭一直哭，她沒有去公司，她無故曠工。有個可愛的小孩在路過哭泣的她時，遞給她一個棒棒糖，她舉著糖，卻明白心裡的憂傷是怎麼也安慰不了了。
她應該怎樣呢？她也不知道。是應該去他公司的論壇上歇斯底里地揭露他，是應該給他的妻子打電話鬧得他家雞犬不寧，是應該衝到他的面前狠狠甩他兩個耳光，還是應該拍拍手轉身就把他忘掉。那天，她在路邊看太陽從最盛的頂端逐漸地下沉，茫然無措。
這徹骨的惆悵，在二十歲的小婉心裡，生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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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婉是在七月的時候去了武漢。那是武漢的盛夏，四十度的天氣熱得人很鬱悶。小婉走在陌生的街道，看長江大橋和黃鶴樓。程起雲有提到武漢的熱乾麵，他說戶部巷那家老字號的芝麻醬才正宗，小婉找了幾條街終於找到了。那個時候她瘦了一大圈，眼眶深深的，看人的時候很安靜。只是內心漫漶。
吃第一口的時候小婉就吐了，原來她是吃不慣。甜，膩，不知所云。她就坐在那碗熱乾麵前發獃，有個男人很殷切地問她，你是不是不舒服你是不是中暑了？小婉沒有吭聲，她緊緊地抿著嘴唇，手蜷起來。她已經告誡過自己，以後遇到像程起雲那樣的男人，她會有多遠就走多遠。
但為什麼來武漢？是為了討一個說法嗎？她又給他打電話了，他說在忙。說的時候她看到他一手拎著老婆的小坤包，一手放在她的腰上。
他看上去真是個好丈夫，他耐心，仔細，他會指著模特上的衣服讓老婆試，會用一口的武漢話詢問是否打折。她就跟在他的身後，從一個櫃檯到另一個櫃檯，她淚流滿面，卻沒有勇氣上前。
他和老婆轉身的時候正撞上她，他的身體一滯，眼神有些慌亂，但還是繼續地往前走。擦身而過的時候，時光在不停地翻，嘩啦嘩啦，很破碎，很斑駁。
她始終沒有回頭，但他不知怎麼又折轉了回來。大概是想要知道她的意圖，他害怕了，是的，他真的害怕了。他滿頭大汗，臉紅筋漲，他指著小婉說你以為你是誰？不知道為什麼小婉的腦海里亂糟糟的，她竟然在想滿清十大酷刑，到底是在凌遲她還是在凌遲他呢？
她還想起，她在他的床上吃橘子時，他那麼溫柔地俯身下來，她含著橘子瞪著眼睛屏住呼吸，而他用唇裹住她的唇，還有她唇里的橘子。他說，小婉你知不知道你多可愛，可愛到了我想吃了你。
是的，他真的吃了她，吃掉了她身上那天真、單純、青澀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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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程起雲就在商場的消防通道里對著小婉劈頭蓋臉地指責。小婉沒有武器可以砸過去，她索性跳起腳來連聲地咒罵他，我鄙視你我鄙視你我鄙視你……
除了鄙視她還能做什麼？還有，她在武漢的賓館裡，痛哭了一場。
小婉在武漢逗留了二十七天，她開始了她的復仇計劃。後來也有想過，這些所謂的「復仇」其實不過是小孩子一樣的惡作劇，她只是不甘心，只是方寸大亂。
她在夜裡的時候去他的小區，她找到他的那輛標誌車，噴很多的顏料，她把他的車塗得亂七八糟，她一邊笑一邊抹眼淚，像個神經病。她去找開鎖匠開他家的門，不過是說忘記帶鑰匙了再給他一百塊，對方就二話不說地開了門。她把他家的鹽換成白砂糖，把他家的紅酒倒光換成可樂，把他家的牙膏換成鞋油，還把他的鞋底弄斷……
她沒有招數，沒有技巧。她只是很想要做一些什麼，讓自己不那麼難過。在他和她上床的時候，有想過這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嗎？她是用滿心的虔誠，用全部的信任，用一顆深情的心來待著他。她不是酒店的客房服務，她是一個對愛情充滿單純念想的女孩。他那麼成熟，為什麼還要傷害她呢？人心叵測。
原來現實是需要慢慢摸索的，只有迅速地成長才可以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裡生存，原來每個涉世未深的女孩都會要經歷一些波折的，這些波折教會我們要有一雙火眼金睛去看男人，要更好地保護自己愛惜自己。這就是生存之道，我們都得在摔打中學會。
那個時候的小婉還太小，二十歲的她才從菁菁校園裡出來，她不明白這些。後來終於明白了，好在，這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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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所發生的故事裡，已經沒有程起雲了，但其實也有著一些絲絲縷縷的前因後果吧。小婉到底沒有做出太「嚴厲」的報復，她放過了那個男人。他在那些惡作劇里已經猜到了是誰，他給小婉打電話，語氣出奇地溫和，他說既然來了武漢我帶你轉轉。
他們去了東湖，這是武漢出名的景點，那些波光粼粼里，小婉覺得有冰塊咔啦咔啦地撞擊著她的心臟。他知道嗎，她真的愛上了他，她曾經那麼想要佔領他的生活，但現在在武漢這座城市裡，她覺得不安。是因為陌生，是因為不得要領，是因為無助感……
她到底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她不允許自己再這樣輕賤下去了，再去做那些無謂的事，她會連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她提議去坐船，是那種小小的竹筏船，船家在前面劃著竹筏，繞著東湖行一圈。他掏出一張銀行卡給她，他說小婉裡面有些錢，你回南京去吧。他真是一個軟硬皆施的男人，他以為她的糾纏是為了這。
小婉伸出手接過銀行卡，然後又輕輕地一松。卡落進湖裡的時候程起雲想伸手去撈，那個電光石閃的瞬間小婉一邊大笑一邊推他一把。船劇烈地搖晃了兩下，他摔進湖裡的時候發出很大的響聲，濺起的水花濕了小婉的臉。她趴在船沿上使勁地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笑得肩膀劇烈地聳動，笑得心臟緊緊地縮了起來。
程起雲從湖裡爬起來的時候，濕漉漉的。但他什麼都沒有說，他想從荷包里找出煙來抽，卻發現沒有辦法點燃了。那一刻他的臉上都是頹敗，小婉的腦海里有清晰的三個字，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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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婉回了南京，後來又去過武漢，是因為出差，但她再也沒有見過程起雲。有些人是真的要忘記的，因為他不配被記住。
小婉越來越幹練穩妥，她在工作上兢兢業業，在處理人際關係時謙虛謹慎。她一點一點的變化著，從一個傻姑娘到成熟的女人。她沒有一蹶不振，謝天謝地，她從那次重創里站了起來。
曲小婉把自己的這段經歷告訴那個失戀的女孩，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睜著一雙湖水一樣的眼睛對她說，我知道該怎樣做了。
那天晚上曲小婉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允許自己犯一次傻，是為了讓我們再也不去犯傻。是的，每個女孩都有一段傻姑娘的時期，比如曲小婉，比如宋小婉，還比如趙小婉。但重要的是，小婉們要自己學著成長，然後堅韌地面對這紛擾的現實。
還有，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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