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迷霧》和《傲骨》之間，隔著理念的千山萬水

2018年大熱的韓劇《迷霧》，開播時呼聲很高，大結局時讓所有人目瞪口呆。韓劇這兩年我最愛的只有一兩部，比如那部《請回答1988》，大概是我看過的唯一沒有爛尾的韓劇。在我看來，美劇與韓劇之間有個很大的區別，美劇體現的是專業性，而韓劇體現出來的是無邏輯性。美劇的劇情是靠專業的人員表現來推動故事的發展，而韓劇的劇情是靠編劇的強悍來推進故事的發展。由此可以判定，韓劇的編劇都是寫作高手，因為他們踐行了寫作的最高水準，有點像馬爾克斯所說的，「事實無須證明，只要落筆，即為真實發生，靠的是無可比擬的才華和毋庸置疑的語氣」。

但是我們不是閱讀作品，我們是觀看劇集。閱讀要求的是想像力，觀看劇集的時候我們需要邏輯能力來釐清劇情的進展。閱讀可以要求我們與現實背道而馳，但是觀看劇集，哪怕是觀看各種不靠譜的奇幻劇、武俠劇，也要求劇情符合最基本的人性和常識的邏輯。這就是很多韓劇，包括《迷霧》最終崩塌的原因。

迷霧

傲骨之戰

高慧蘭以及匪夷所思的「他們」

從這個角度出發，《迷霧》的問題雖然有很多，但歸根結底最大的問題是我們的女主高慧蘭（金南珠飾）沒有一個前後讓人信服的整體人設。包括兩位男主：高慧蘭的老公姜泰旭（池珍熙飾）和小時候為她入獄殺人的河明宇（任兌卿飾），他們的性格塑造都有很大的問題。這部劇中如果說前後一致的人設角色，那就是開始就死於車禍的國際高爾夫冠軍凱文·李（高俊飾），他本來跟高慧蘭是年輕時候的戀人，因為高慧蘭野心勃勃，不甘於平庸，想要攀上權力的高峰，拋棄了默默無聞的戀人凱文·李，嫁給了出身律師世家的姜泰旭。多年後，凱文·李已經成為了知名的高爾夫冠軍，他回國在機場偶遇高慧蘭，才引發了那場撲朔迷離的懸案。凱文·李之死相當於劇中的麥高芬，把觀眾的胃口吊起來足夠高，但是幾位也坍塌得夠了。

《迷霧》看似是近兩年最火爆的大女主戲，但是仔細追究起來，這種大女主的設定是虛的。雖然我們對大女主戲沒有一個統一的定義，但可以用法國哲學家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的話做一個簡單概括。在波伏娃看來，我們這個社會對女性的最大壓制，來自於他們那種將自我視為「他者」而非一個卓越主體的習得傾向，所以她才說，女性不是天生的，是被訓練成這個樣子的。如果女性的成長既沒有受到男權的壓制，也沒有受到男權的扶持，是自自然然、活活潑潑地生長起來的模樣，她們就是主動和積極的主體。對自我的認知有著清晰的判斷，不盲目上進、不濫用權力、不情緒化處理感情，對自己的職業、人生和感情生活都有著自己的評判標準，這大概就是大女主的生活方式。

我們根據這個標準來判斷《迷霧》中的高慧蘭，多年來從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記者，做到電視台的頂級女主播，然後可以進階為最高權力階層青瓦台的代言人，這就是她夢想中的職業規劃。但是為了實現她的職業規劃，她拋棄了同居多年的戀人凱文·李，為了當女主播又偷偷打掉了孩子。劇中為了展現她的大女主形象，開始就展現了她強勢的一面。為了坐穩女主播的位置，打壓即將接替她的年輕後輩韓智苑，可謂不擇手段。先是在直播節目中用沒有提前準備的問題為難她，隨後還偷拍韓智苑與凱文·李私會的照片，要挾台長，最終下放韓智苑。從任何職業操守上講，高慧蘭都犯了大忌，這樣一個狠毒、沒底線、無所不用其極的女主播，為了保住自己的職位，還去利用拋棄多年的戀人凱文·李，最終導致凱文·李的死亡。這樣的女人怎麼會是我們心目中的女性典範？大概編劇意識到了高慧蘭這個角色過於不道德，所以才在後來的故事發展中，極力渲染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新聞正義和社會正義。

但是，這是很簡單的常識，目的正義性也無法消解掉程序的非正義性。實現新聞正義就可以打壓同事嗎？為了調查大公司的反貪就可以不擇手段嗎？我們無法用混淆視聽的方式來幫助女主塑造偉光正的形象。相反，高慧蘭這個角色的卑劣就在於，她把個人的野心建立在犧牲周圍無數人的基礎之上——尤其是她少年的戀人河明宇。這個角色大概是這部劇中最奇葩和無解的人物，你完全無法理解這個人物有什麼作用，他在劇中的角色是個多餘的人。他的存在彷彿只是為了編劇一旦發現有了補不上的劇情漏洞，就可以推卸責任到這個多餘的人物身上。高慧蘭少年家貧，她夢想考上大學，用知識改變命運。單身母親出不起她讀大學的費用，勸告她放棄讀大學的夢想，不甘心的高慧蘭去附近的金店找老闆想借高利貸完成大學學業。沒想到金店老闆心生不軌之心，想跟高慧蘭通過性交易完成這次借貸。高慧蘭心生抗拒，奪門而逃的時候，正好被她的同學河明宇撞上。儘管高慧蘭說金店老闆並沒有得逞，河明宇一怒之下殺死了金店老闆，被判入獄。而高慧蘭在此後收到了河明宇委託家人轉交的大學費用，她用這筆錢讀完了大學，並最終成為了當紅女主播。

高慧蘭當年愛過河明宇嗎？好像沒有，但是河明宇15年後出獄，依然對高慧蘭不離不棄，甘當護花使者，甚至不惜為她殺人。最奇葩的一幕是最後，河明宇竟然為了高慧蘭的老公去坐牢了。這種卑劣的感情利用，已經超越了我們所能理解的人性。當然，總會有人辯解說，高慧蘭從來沒有主動要求過他去幫忙。但她也沒拒絕過。這大概是高慧蘭這樣的女性可以迷惑人的一個特點，她從來不主動要求別人去幫助和扶持她，但是她也從不拒絕去利用這種來自其他男性主動的援手。她享受這種介於主動與被動，正義與非正義之間的曖昧，某種程度上，她正是利用了別人對她感情的那種模糊性來達到了她的很多目的。

為了正義形象的塑造，她私底下可以詆毀同事，利用戀人，摧毀家庭，用一種正義的腔調阿諛最高的權力，那段所謂「看門狗」的論調最多是一種高級的語言遊戲。權力的看門狗依然也是看門狗，只不過它看的是權力本身，而不是權力的代言人。她最熱衷權力的遊戲，這本身無可厚非，但是如果一方面熱衷於權力的爭鬥，另一方面還想賦予這種權力一種正義和理想的腔調，這就是虛偽了。

高慧蘭這個人物在2018年受到眾多女性的追捧，大概是讓很多女性感同身受的地方太多了。因為身為女性，一方面要在職場中遊刃有餘，除非要付出多倍於男性的努力才能得到同樣的好評；而女性如果放棄在家庭中的角色，同樣會遭受到各方面的責備。我們的社會對女性的苛刻，通過這部劇展現得淋漓盡致，高慧蘭的悲劇也是許多女性的悲劇，只不過，編劇過於強調高慧蘭這個人物的正面形象，極力為她洗白的方式，反而讓我們對她的判斷矯枉過正了。

換句話說，如果在現代社會中，想要追求真正的女性權益，我們該如何去做？如果高慧蘭是一個反面形象的話，最正面的代表形象是另外一部美劇所體現出來的，這就是根據已經終結的《傲骨賢妻》衍生出來的新劇《傲骨之戰》。

戴安以及生動活潑的「她們」

《傲骨之戰》正在熱播第二季。這部劇分別展現了三個不同的女性形象：即將從一家頂級律所合伙人的位置上退休的戴安（克里斯汀·芭倫斯基飾），夢想著退休之後的愜意生活，沒想到遭遇了一場龐氏騙局，退休金全部泡湯，只能重新找工作，最終去了一家美籍非裔的黑人組成的律師所，成為那家公司的初級合伙人，在即將退休的年齡重新開始自己的職場生涯；第二位女主是瑪雅（露絲·萊斯利飾），一位剛剛通過律師資格考試，正躊躇滿志地在職業律師的道路上起步的富家女。她也是這場旁氏騙局的受害者，她的父親一手策划了這場金融詐騙案。一夜之間，瑪雅從雲端跌落地面，不但要應付監察部門的審查，還要遭受各種網路攻擊，人生的變故打得她措手不及，無法應對；這部劇中的第三位女主叫盧卡（庫什·珍寶飾），一位黑人女律師，熱情火辣，優秀善良，同樣野心勃勃。這三位女主都供職於一家美籍非裔黑人組成的律師所。

《傲骨之戰》中的三位女主的設定很巧妙，涉及了不同年齡段、資歷、膚色、性別、階層之間的差異，基本涵蓋了全部階層的不同女性，比如瑪雅其中的一個人設是一位女同性戀，這種設定考慮到了多種少數人群的權益。這種設定雖然討巧，如果在劇情上對人物的性格和故事的推進並沒有起到很大作用，這種人設同樣有崩塌的可能。

但從已經播到的第二季來看，這部劇依然保持著高口碑，劇中沒有一個人物角色是不豐滿的，包括那些小人物。我最喜歡美劇的一點就在於，你從來不會發現一個毫無作用的小人物，哪怕一個小配角也可能大放光彩。以《傲骨之戰》為例，看到現在，我最喜歡的人物反而不是三位女主，而是戴安身邊的助理梅麗莎（拉·斯蒂爾飾），這位整天笑容滿臉的小助理，讓人覺得她無往而不勝，沒有做不成的工作。她自我定位清晰而準確，勇於毛遂自薦，做事乾脆利落。

我在前文說，雖然我們無法定義大女主戲是什麼，但是我們知道女性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追求自己應得的權益，那就是不要把自己設定為一個微不足道的他者，而是一個可以自給自足的主體。不接受任何屬於權利之外的誘惑，不藉助任何模糊的、曖昧的、來源不明的幫助，不談非法不明的交易，對任何個體和不同族群的不公都一視同仁，對任何人類都應該擁有的權益都絕不含糊。舉個簡單的例子，戴安在遭受到金融詐騙之後，已經面臨破產的境地，剛加入的律所讓她繳納一筆費用，她正一籌莫展的時刻，她已經分居的老公主動提出要幫她，給她一筆錢，馬上被她嚴詞拒絕了。按照任何常理的話，我們會覺得老公的援助之手應該是正當的，但是在戴安看來，經濟獨立是她的基本原則，尤其在這種特殊的時刻，接受他者的幫助就是放低了自己的底線。

在剛播出的第二季中，有個關於女性權益更好的例子。律所剛代理了一件新的案子，一家電視台的真人秀節目，把一堆俊男靚女接到一個派對中，給他們準備好酒和食物，讓他們自由聊天配對，節目組在酒店的活動現場用攝像頭記錄下來發生的一切。當然，真人秀追求的是收視率，他們知道，在酒精的作用下，男女在一起難免會發生點羞羞的事情。所以這檔真人秀提前已經說明，並讓參加的男女們簽下合同，提醒了真人秀中可能會有色情內容發生，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這檔真人秀十分火爆，正是因為攝像頭記錄下的俊男靚女會發生很多不可預料的事情。但是戴安代理的正是其中的一位真人秀女演員梅蘭妮，她聲稱被另外一名參加真人秀的男士布雷克性侵。從現場拍攝的視頻看，梅蘭妮當時與布雷克喝了酒，相談甚歡，然後兩人在自願的情況下發生了性關係。但是第二天酒醒之後，梅蘭妮聲稱她不是自願的，她認為是布雷克性侵了她。律師在是否性侵的問題上僵持不下。

劇情到了中段，梅蘭妮在律所遇到了布雷克。布雷克也覺得很委屈，因為在他看來，兩人當時確實是自願發生的性關係，誰也沒強迫誰。最關鍵的一個信息是，當時梅蘭妮主動勾引他，還說為了收視率爆紅，他們可以發生關係。明明是女方主動，怎麼突然就變成性侵事件了呢？

梅蘭妮當時對布雷克說的話，值得所有的男性警醒和反思，她對布雷克說：「你沒有把我灌醉，你也沒有給我下藥，你更沒有把我按住，強取強攻，我也沒有拒絕你。但是在某一刻，我喪失了判斷和拒絕的能力。你的問題是，你確信你不是那種男人，但卻沒有意識到，在那一天，在那一時刻，你完成了你認為是我主動挑起的事，你就成為了那種男人，布雷克。」

這句台詞看起來十分繞口，但是中心思想十分明確，如果男女處在一種身體不聽使喚和頭腦不清晰，這種不對等的情況下，發生的性關係，算不算性侵？是梅蘭妮在一種不清醒的情況下勾引了布雷克，而清醒的布雷克明知道對方不清醒，沒有正常的判斷力，還是接受了這種勾引行為，這就是對女性身體權益的一種侵犯。儘管這種侵犯的領域十分微妙，很難做出精確的判斷。大多數情況下，男人都認為這是女性咎由自取，自己沒有任何錯誤，因為是女性主動勾引男性。但是男性足夠清醒到知道這是一種勾引，而女性卻已經喪失了基本的判斷力的情況下，這種勾引就是一種侵犯。要知道，一集美劇四十多分鐘，可以就女性權益的微妙界限作出這種細膩的解讀，這大概就是我總是沉迷美劇的緣由。

大多數美劇不像韓劇那樣，所有的故事和劇情都是圍繞著所謂的大女主打轉，《傲骨之戰》中每一集都涉及不同的社會層面和不同人群的案子，他們的故事不是圍繞著女主展開，而是讓女主圍繞著所有人的生活展開。劇集結束了，但是劇中的人物和故事還能延伸到生活中，催生我們不斷地進行思考，這才是一部好劇的意義所在。

文| 思郁

本文刊載於20180403《北京青年報》B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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