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影史最偉大的科幻電影誕生
「結局到底是什麼？它是另一部電影的前傳嗎？那個孩子是怎麼回事，是進化了的我們，還是外星人？」
1968年4月，洛杉磯，受邀參加首映禮的名流們整排整排地中途離席，米高梅的發行人員聽到了這樣的議論。
他們說的是《2001：太空漫遊》，2018年4月，是這部科幻經典首映整整50周年。
一
導演斯坦利·庫布里克後來說：「我確定當天有241個人當面向我提出了抗議。」之後的幾天里，慘淡的票房和失控的評論，一直伴隨著這個名字。
「這是部充滿了假道學、知識障礙，冗長且失控的電影，介於催眠和極端的無聊之間。」當時紐約最著名的女影評人寶琳·凱爾這樣說。
可是不久，正當發行方沮喪地要把影片下檔的前夜，一些紐約影院的老闆給米高梅打來電話——
「在你們決定下片之前，發生了一些事，陸續有年輕人成群地來，他們總是坐在前排，越來越多，我想今晚會更多……」
後來，來看這電影的年輕人真的多了起來，年輕人喜歡它的神秘和顛覆，很多嬉皮士們乾脆從片中那段穿越星際之門的迷幻視效中尋找磕葯的快感。
1968，對於庫布里克是個節點。儘管之前的《洛麗塔》和《奇愛博士》已經給他積攢了足夠的聲譽和權力，讓他可以不再屈服於好萊塢的教條拍片，但《2001：太空漫遊》顯然是在人們還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出現的。
他的「門徒」斯皮爾伯格後來回憶說：「我記得第一次看這部影片時，感覺它不像電影，感覺電影不一樣了，它不是紀錄片，不是劇情片，也不算科幻片……」
那麼它是什麼？
當年的巴黎《快報》稱之為「開創未來電影新紀元」的作品，稍微滯後的世界說——
「它帶給我們的是對整個人類文明的深層次思考，告訴我們的是人類永恆的絕望，它是一個里程碑。」
這些評論都太抽象了，一個美國小青年在觀看時瘋狂地沖向銀幕，一邊用頭撞向銀幕上的黑石一邊喊：「這就是上帝！」
於是，在電影史上，1968成了一個分水嶺，成了《2001：太空漫遊》中的那扇時空之門。
在1968之前，科幻片是B級狂想症患者的病理報告，1968之後，科幻片是《星球大戰》、《銀翼殺手》，是《異形》、《第三類接觸》；
在1968之前，音樂在影片里只是裝飾或是強調情感，1968之後，音樂成為陳述影片的一部份，將影片的精華陳述出來的主體之一；
在1968之前，背景一般只能作為不讓銀幕更空曠的道具，視覺只是電影的表現形式，1968之後，背景可以作為電影敘事中的活體和前景互動起來，視覺成了電影的精神內核……
二
開場25分40秒只有音樂和背景聲，全片148分鐘，只有不到50分鐘有對白，這樣的電影即便在當下也會被歸入先鋒派，當然和安迪·沃霍爾的《帝國大廈》比起來，《2001：太空漫遊》還是真不能算吸多了大麻拍出來的。
庫布里克一生電影拍了16部長片，前四部默默無聞，真正讓他小有名氣的是1955年上映的《殺手之吻》，而從1957年的《光榮之路》到1999年的《緊閉雙眼》共10部電影，每一部都經典中的經典，類型、題材、技法毫無重複，對於庫布里克來說每一部都是一次重生，同樣每一部也都是對一個電影類型的「滅絕」。
這部被後世推崇到無以復加的《2001：太空漫遊》，對於之前的科幻電影就無疑於一次滅絕——那是第一次人們開始嚴肅看待科幻片，那時很多的科幻片，特別是在50年代，全都是B級片，總是有隻大怪物、大螞蟻之類的東西，了無新意，只是用來娛樂。
庫布里克所作的不僅僅是讓成人對科幻電影產生了興趣，而且是將一部文學作品不用語言地做出視覺表達。
三百萬年前，猩猩的首領「觀月者」用骨頭戰勝了對手，並將它高高拋起的力量，旁白是不足以表達的！
用什麼樣的語言能交代時間從一瞬變成了百萬年？在死黑的星際作為幕布的畫面中，淡藍的星球和純白的飛船的弧光，是不是比任何對白都具有穿透力？
靜默，不是無聲。庫布里克一定會這樣解釋，但是他通常不屑於解釋。他討厭解釋自己，從不回答任何關於「影片主題是什麼」之類的屁話。
倒是他的夥計，《2001：太空漫遊》的原著作者兼編劇亞瑟·克拉克爵士很喜歡拋頭露面，他經常引用愛因斯坦的話來說明這部電影的主旨——
「不敬畏宇宙的人沒有靈魂」,他還經常說：「如果你第一遍就看懂了這部電影，那將是我最大的遺憾。」
不過，沉默對於庫布里克，當然別有匠心，他的沉默意味著對生命、愛和未知領域的注視。
你可以說，庫布里克的電影全部充斥著人類的終極絕望——
比如《洛麗塔》中有這樣的鏡頭：翰伯特和他太太也就是洛麗塔的媽媽夏洛蒂在床上相擁，床邊的牆上掛著洛麗塔的大幅照片，翰伯特抱著臃腫的夏洛蒂，眼睛裡卻是海棠花一樣絢爛的洛麗塔；
比如《全金屬外殼》中，已經從一個笨蛋被訓練成殺人機器，卻在開赴前線的前夜卻槍殺了教官然後飲彈自盡的傻瓜比爾，以及讓美國大兵毛骨悚然的越南女狙擊手臨死前的眼神；
再比如《發條橘子》中被洗腦了的亞歷克斯，或者《緊閉雙眼》中只能看著妻子摟著面具睡覺的失敗丈夫。
當然，你還可以說，雖然庫布里克只是對這些人類難以擺脫的絕望給予了旁觀者的凝視，並沒有給出逃離或者擺脫的辦法，但至少他告訴了觀眾——
要有敬畏，只有對生命和愛心存敬畏，才能獲得救贖——「觀月者」和它的族類敬畏那塊天賜的黑石，於是它們得到了進化的工具，海伍博士領導的小組因為要和月球上的黑石合影留念，得到的卻是難以忍受的高頻聲波刺激。
沒人知道戰勝了終極電腦HAL9000，孤身前往木星的大衛最終被黑石輪迴成嬰孩，是不是也是源於人類對神的敬畏而被恩賜的結果，按庫布里克的哲學觀，這個神不是上帝，如果真的有神，那麼它也是比人類更智慧的外星生命。
三
瘋狂、神秘、獨樹一幟、隱密、細節、爭議、苛求、完美主義 ，這些辭彙都屬於《2001：太空漫遊》，當然，說它們屬於庫布里克的所有電影，乃至他的電影人生也可以。
庫布里克經常說：「你知道一部電影成功的法寶是什麼？是時間！」
50年後，我們可以把《2001：太空漫遊》中的無對白部分以四倍的速度快進播放，發現節奏也不是很快。
那麼，在1968年，他用讓人無所適從的鏡頭速度來描繪飛船行進的宇宙速度，是顛覆還是狂想呢？
反過來，用幾秒鐘來展現300萬年的人類進化，是快還是慢呢？
時間，對於庫布里克似乎從來不是問題，《2001：太空漫遊》的拍攝製作前後花了四年時間，全部預算1050萬美元，六成用來做後期特效，實際剪出來的片子是使用膠片總長的0.5％。
為了營造太空船的無重力效果，他不惜毫巨資找來NASA的工程師幫他建造一座內景高12米、寬2米、幾十噸重的離心太空艙模型。
這樣的做法換來的是：一年以後，當阿波羅登月的宇航員進入月球軌道近距離感受月亮時說到——
「呃，和我在電影里看到的一樣。」
除了大手筆，庫布里克的團隊也有小把戲，還記得空中小姐在穿梭機上為海伍博士拾起那隻飄在空中的鋼筆的鏡頭么？
在50多年前，真正的無重力環境拍攝是不現實的，他們是將鋼筆沾在一塊玻璃上，攝像機對著旋轉的玻璃拍成的，由於手指不能穿越玻璃，所以空中小姐只能輕輕地捻住它。
當然，逐格追求完美的庫布里克並沒有全部做到完美。
後來從太空梭上實拍的地球是更深的藍，而不是電影中帶有銀色暈光的淡藍色。不過，後來的人們沒有為這吹毛求疵，更多的是在談論「黑石」的象徵、穿越時空隧道後大衛看到了耄耋的自己坐在巴洛克風格的卧室里進餐，以及那個水杯濺落碎裂的意義之類。
多數時候，庫布里克對待影片和所有參與者的要求苛刻得近乎殘酷。
「一分鐘前還很喜歡他，一分鐘後就想把他掐死」，跟他共事過的人多半會這麼說。他是個徹底的、霸道的完美主義者。
大概是拍完了《斯巴達克斯》之後，他說：「我可以拍我自己想要拍的電影了。」
生於1928年的庫布里克，32歲時就能說出很多導演一輩子也不敢出口的話，只能歸結於他的天才。
後來他的擁躉之一伍迪·艾倫說：「在導演的萬神殿中，最高的兩個位子是奧森·威爾斯和斯坦利·庫布里克。」
然而，天才也有不得不折腰時，1953年，他拍攝《殺手之吻》的錢，是從象棋錦標賽上贏得的獎金和父親預支了全部的養老保險湊起來的，那時他每周的生活費是30美金，每到周五下午他都領著劇組去排隊領取失業救濟金。
眾所周知，儘管後來的《斯巴達克斯》斬獲了當年的四項奧斯卡大獎，使得庫布里克晉身一線，不再為經費發愁，但他幾次私下宣稱那不是他的作品，因為，柯克·道格拉斯才是那部電影真正的主宰，他們之間的分歧最終總是要以庫布里克的屈服而結束。
他想拍什麼樣的電影？——
《洛麗塔》，讓教會明文觀看有罪的電影，因為他們認為裡面的性暗示有傷風化；
《奇愛博士》，讓美國總統的幕僚和戰略空軍司令部的官僚們哭笑不得的電影，因為B52轟炸機飛行員的求生包裡面除了有自動手槍、兩包彈藥、四天緊急配給量抗生素、嗎啡、維他命、興奮劑之外，還有一本迷你俄文字典與聖經的合集；
《發條橘子》，讓他和家人收到死亡威脅的電影，因為有英國孩子模仿亞歷克斯一夥進行暴力犯罪……
後來，在庫布里克真的進入天堂屬於他的神位時，有人問：「嘿，你好么？斯坦利！」他說：「我還在騙他們！」
四
除了拍電影，庫布里克基本上是個隱者。
《2001：太空漫遊》把他推上神壇之後，1969年，庫布里克在英國赫特福德郡找到隱私和寧靜，但世界卻又將因為他的下一部電影而騷動——《發條橘子》。
徹底的話語權，使得庫布里克不必再為金錢、時間、禁忌而發愁，不過，《發條橘子》在英國公映後，情況有所變化。
那個單眼粘睫毛，白色睡衣外面套著比超人還酷的腰帶褲衩，在貝多芬歡快的交響樂中施暴的男孩，成了英國青少年效仿犯罪的偶像。
「你能幫我嗎？如果再這樣下去，我無法在這裡繼續住下去了，我怕送我的小孩上課，我的房子被圍攻，我不想再發行這部片子了。」
《發條橘子》成功上映61周後，庫布里克要求發行方從英國院線將影片撤下。
沒有任何導演能阻止片商發片，片商是要賺錢的，但庫布里克能。對華納兄弟來說，英國的票房和庫布里克的下一部片約比起來，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這件事除了讓人們看到了庫布里克的影響力之外，還證明了他的爭議性。
人們關於《2001：太空漫遊》中的種種細節的爭論，50年來從未停止過。
——卧室代表：
A、人類對無限的有限理解；
B、人類的文化歷史；
C、人類選擇世俗而非大智慧，直到死亡才讓他感到需要黑石；
D、人類正在退化，過去的輝煌文明比現在更富有智慧。
——打碎的水杯代表：
A、人類永遠不會停止犯錯；
B、 人類不再需要物質載體的拘束；
C、猶太傳統：打碎的水杯預示重大事件的發生（庫布里克是猶太人）。
——人與工具的關係：
1．人誤用工具， 猿人用骨頭互相殘殺，生存的工具成為殺戮的兇器，和人類造出超級電腦，賦予它超越人的權力，教它撒謊，最終釀成慘禍；
2．人依賴工具，無論是影片中還是現實經驗中，我們都必須承認，沒有工具，人類將茫然失措；
3．人的工具性，海伍博士在去往太空站和月球途中昏昏欲睡，完全喪失對宇宙奇景的興奮好奇和敬畏， 弗蘭克對他父母的生日祝福毫無反應，與HAL下國際象棋時麻木的像個算盤……；
4．工具的人性，太空穿梭機的造型完全就是人的頭骨，而HAL9000 是片中說話最多也最感人的 「工具」；
5．人超越工具，大衛在黑石的幫助下進化成星孩，一種純能量的生命形式。不需要任何工具的幫助，他可以自由的穿梭於宇宙空間……
當一部電影的主旨上升到純哲學的範疇，有了上述這樣比電影本身更瘋狂的狂想，那麼它所引發的爭論，或許會比電影本身更令人著迷。
《巴里·林登》也是很好的例子，這部用專為衛星設計的BNC攝影機拍攝的片子，以畫面華麗到極致而著稱。
黑暗場景中燭光跳動的畫面，至今仍是攝影師們無法超越的夢魘。
而這部在化妝、服裝、道具布景方面堪稱完美，並再次獲得四項奧斯卡技術獎的電影，在美國和歐洲的遭遇卻勢若冰火，美國人嫌它冗長空洞，歐洲人愛它華麗精美，庫布里克則為它不堪的票房鬱悶。
當然還有著名的《閃靈》，至今為止，還有人因為它到底是不是一部恐怖片而喋喋不休。
爭論不會停止，甚至在庫布里去世後越演越烈。
假使他真的像伍迪·艾倫說得那樣是「世上」僅有的兩位天才導演之一，那麼，從1963到1999，36年間的奧斯卡評委們無疑是影史上最可憐的笑柄，庫布里克惟一的奧斯卡獎盃，是《2001：太空漫遊》為它換來的最佳視覺效果獎。
不過他自己似乎並不在乎，甚至充滿童趣地搞了個惡作劇，在《發條橘子》中，他在亞歷克斯徜徉的小攤中擺上一盤《2001：太空漫遊》的錄像帶，向自己致敬。
關於爭議和榮譽，在紀念庫布里克的專題片中，前華納兄弟主席、現索尼電影的CEO約翰·凱利這樣評價他的老朋友——
「他明白這世界出了什麼問題，把它轉變成藝術。他不抱怨、不批評，把它變成令人驚異、對我們重要的作品。」
五
是的，庫布里克總是能明白世界出了什麼問題。
在上個世紀60年的美國，太空計劃、冷戰、性解放、人權問題都是敏感時髦的字眼兒。
《洛麗塔》、《奇愛博士》、《2001：太空漫遊》、《發條橘子》，他的60年代和世界的60年代結合的如此緊密。
他痛恨戰爭，儘管在《光榮之路》中有「他們血管里裝的不是血是牛奶」這樣激昂的台詞，但多數時候他對戰爭的態度就像是那塊神秘的黑石，冷靜地注視著人類的貪婪和殘暴。
在《2001：太空漫遊》這樣一部大預言式作品中，庫布里克的視角並沒有脫離人類或者說動物本能的爭鬥，從一開始猩猩們的水源之爭，到人類與電腦的抵死相拼（其實也就是人類自己的左右互搏），他始終在證明著——
進化就是殘殺，進化就是生存空間的爭奪。
這一點，同樣也表現在《奇愛博士》的冷笑話和《全金屬外殼》的血淋淋中。
而向《洛麗塔》、《緊閉雙眼》這樣包裹著情愛外衣的本能故事，則稍稍隱諱地重複著，人的自私和慾望是不以傷害對象的親疏而有絲毫折扣。
《發條橘子》和《巴里·林登》中的兩個流氓，雖然時代背景不同，但無論多麼努力的反抗，終究也難以擺脫被現實社會湮滅的結局……
像所有文藝作品不斷強調的那樣：真正傳世的作品，往往是悲劇。
難道這就是庫布里克式的結局？像那個凝視在太空中和地球對峙著孩子？
聽聽和庫布里克合作了最後一部電影《緊閉雙眼》的妮可·基德曼怎麼說——
「很多人認為這部影片很灰色，其實那是一部講述希望的電影。斯坦利的影片常常被認為沒有憐憫心，在我看來卻很有質感，
因為他說『失望、混亂、不可靠、鋌而走險、需要愛的人類』才是鏡頭的焦點，他告訴人們，我們並不是像我們想像中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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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第4期《環球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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