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村口的「汽車站」》
1
58歲的徐老漢撅著屁股在田地里薅花生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家裡已經出了大事。村裡的「活廣播」—吳瘋子,像頭鴨子一樣搖晃著身子跑到他面前,大口地喘著氣告訴他,自己的孫子虎斌把村支書家的小兒子打的哇哇直哭,村支書的老婆站在他家門口破口大罵,引來了全村人的圍觀。
其實這並不是孫子第一次跟村裡的孩子打架。
農村的孩子大都交由家裡的老人照看,虎斌也不例外,但不同的是,虎斌的爸爸建國已經四年沒有回過家了。每年的春節,是十二歲的虎斌最難過的日子,村裡的孩子在村頭的河邊一路快跑地奔進父母的懷抱的時候,他卻只能喪巴著臉回到家一遍又一遍地問爺爺自己的爸媽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家,有無數個瞬間他都想離家出走,他甚至攢了很多的錢準備坐上客車去山西找到他們,問他們為什麼那麼長時間不回家看他和爺爺。但是對於十二歲的少年來說,村口的汽車站卻像一間沒有門的小黑屋一樣,把他死死地鎖在石板村裡。
徐老漢趕回家的時候,正好看到村支書的胖老婆慧玲扯著嗓子罵道:「徐建國我日你媽的,你這個龜孫子,生了孩子不管教,活該你窮一輩子,你就該在煤窯里給別人挖一輩子的煤!」
虎斌蹲在自己的家的院子里,其實「院子」不過是用很多早已經被歲月磨的泛黃的土坯圍成的,此時此刻的虎斌拿著一根麥秸桿一下一下地戳著地面,似乎誓要把院子里鑽出一個無底洞。
徐老漢把手背在脊樑後面,走到慧玲面前,搗了搗他那用了將近二十年的煙袋桿,低聲說:「慧玲呢!你在這吵像個啥子嘛!,讓大家看笑話,那可是看新貴的笑話啊!」說完把那根煙袋當做指揮棒一樣招呼村裡看熱鬧的人散開。
「你讓你們虎斌出來,他給我們家滿堂的頭砸了個洞,總不能就這麼算了吧」,慧玲掐著腰對徐老漢咄咄逼人,使勁地抖著氣憤的身體,幾乎都快要把胸脯上的那兩坨肉抖掉在地上了,樹梢上的兩隻烏鴉把眼睛都死死地盯在那即將掉落的兩塊肉,只等在它們落地的那一刻就俯身衝下去叼走。
就在徐老漢束手無策的時候,虎斌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從院子里沖了出來,對著慧玲的肥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便又很快地消失在視野里,緊跟著徐老漢便急忙地追了出去,只留下身後慧玲更高聲貝般的罵聲和兩隻蓄勢待飛的烏鴉。
「日你媽的,小的是龜孫,老的也是個王八!」慧玲的嗓音也朝著爺倆的方向追了過去。
2
徐老漢最終在村頭的「汽車站」找到了虎斌,其實他根本不用到處去找自己的孫子,因為虎斌只會來這個地方,自從四年前建國離開家的時候,在這個用石棉瓦搭建起來的汽車站與虎斌分別後,便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這四年里,虎斌與村裡的孩子打過數不清楚的架,但是來這裡的次數卻能數的清清楚楚,從未變過。
徐老漢心裡清楚,孫子這是在等自己的父親,那條每次路過車輛都會塵土四起、滿天飛沙的村口小路是通往外界的唯一路線。
「爺爺,你說我爹今年回不回來?」虎斌頭也不回地問道。
「快過年了,等你爹打回來電話的時候問他吧」,徐老漢最怕孫子問到關於建國的事情,同時也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孫子,虎斌自從五歲後,建國便去到了山西的煤礦挖煤,一年就回家一次,有時甚至不回家過年,這才有了後來與村裡同齡孩子不斷的衝突,徐老漢從未揍過虎斌,也沒有罵過他。
臨近過年之際,石板村還在一直延續著古老的風俗,那就是祭祀。在每年的臘月二十三,石板村的家家戶戶不論男女老少,都會全體出門,到祖墳進行祭拜先祖。對於徐老漢來說,其實也就他跟孫子兩個人,因為就在三天前,建國通過村裡的電話告訴家裡今年過年不回家了,虎斌自此便很少說話了,連今天的祭祀都不想來,最後在徐老漢的一番苦說下才不情願地跟著來到了祖墳。
在這座大山裡,最不缺的就是墓地,但是墓地也會有個風水的講究,所以石板村十幾戶人家的祖墳其實都是離得很近,因為好的風水並不是到處都有。虎斌是在這裡又一次碰上了滿堂,兩人瞪著大眼睛,擺出了兩隻蟋蟀即將進行搏鬥的架勢,只是滿堂在氣勢早已經輸了一大截,畢竟就在不久前他頭上的疤就是虎斌留下的。
「小龜孫兒,你看看你那天給我咬的,沒爹的娃就是比狗都還凶呢 」,村長的老婆慧玲一邊擼袖子一邊指著虎斌說道。
「慧玲呢,小孩子打架,哭哭鬧鬧就過去了,算了吧。再說了,我們家建國也就是這幾年沒回來,這大過年的你說這話可不吉利!」徐老漢在燒完紙錢後剛走了幾步,便看到慧玲指著虎斌嘟囔,他很害怕以虎斌的倔脾氣又闖禍,便緊忙堵一堵她的嘴。
「要我說啊!建國在外面掙了大錢,不要你們爺倆兒了,要不就是出了事,我可聽說山西那邊煤礦瓦斯爆炸經常有的,只要是下窖的就全埋在裡面了!」慧玲在被徐老漢堵住了話茬之後,就從口袋裡拿出來晒乾的南瓜籽一邊磕一邊探著頭對徐老漢說道。
「不可能,我爹前幾天才跟我打完電話,好著呢!」虎斌不服氣地回應到。
徐老漢拉著虎斌匆忙下了山,因為天空忽然變得陰暗,烏雲密布,似乎快要下雨了,留下身後的慧玲「噗噗」吐南瓜籽殼的聲音在空氣中飛揚。
3
徐老漢怎麼也不會想到,就在過完春節還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傳來了自己的兒子死在礦井下的消息。當屍體運回到村口汽車站的時候,虎斌在已經被來往車輛圈起的塵土侵得泛黃的石棉瓦下跪了很久,但是卻一句哭聲也沒有,徐老漢扶著煙袋往嘴裡送,一口一口地猛吸,幾乎快要把整個煙桿塞進喉嚨里。
簡單地把後事處理了之後,日子恢復了正常,只是虎斌再也沒有跟村裡的孩子打過架了。在建國死後虎斌的媽媽也消失了,現在村裡的孩子不僅像從前一樣嘲笑他沒爹,還會嘲笑他是個野種,因為他已經沒有了父母。虎斌走路不會抬頭了,也不會像以前一樣衝上去跟村裡的孩子大打出手,他走路的樣子就像是鑽進殼裡的蝸牛,躲在黑暗裡滾著前行。
59歲的徐老漢從村頭的汽車站出發,去了一趟山西,只為了能夠得到一些賠償金,但是到了之後卻連煤老闆的人影也沒找到,聽煤礦附近的人說,早在出事的第二天,老闆就跑了,就連建國的屍體也是跟他在一起挖煤的工友湊錢給送回石板村的。徐老漢在山西待了三天沒有結果,便把身上的剩下的錢還給了那些工友,那些人看他一個老頭也乖可憐的,沒有一個人要,還把他送上了回石板村的汽車。
村長新貴在村裡開追悼會,並在村裡的廣播通知全村人必須到場。追悼會上,村長發表了一篇長達五千字的追悼文,紀念徐建國在建設社會主義社會所作出的巨大貢獻,身為1949年出生的男人,他的精神就像他的名字一樣,真真切切地建設了祖國,是馬克思主義列寧精神的忠實追隨者。
徐老漢在台下低著頭,把煙袋使勁地往外倒,似乎要把裡面的所有的旱煙沫倒出來,倒的一乾二淨才肯罷休。
追悼會安排的最後一項是群眾募捐,村長新貴舉著用紅床單包著的話筒朝低下的人喊道:「同志們!我們都是無產階級的成員,我們要統一戰線,為我們的成員伸出援助之手,這也是實現共產主義的偉大舉措!」,整個村裡的房子都在顫抖著給這段精彩的演講鼓掌,坐在第一排的「活廣播」吳瘋子使勁地拍手,顯得異常激動,還時不時地哼哼兩句,若是村長把話筒遞給他,或許他還能講上一通。
4
徐老漢賣了家裡唯一的一頭牛,總算給虎斌湊夠了去北京上大學的錢。村長領著村民在村口的汽車站前一起為虎斌送行,他握著虎斌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你到了北京要是見到首長,一定要跟他們反映咱們村的情況,石板村現如今的工作中心已經完全轉移到解放和發展生產力上了,我們實現共同富裕的日子很快就到來了!
這一天的汽車站,是整個石板村最熱鬧的地方,「車站」旁的河水也嘩嘩作響,像是在鼓掌。就連以前從沒有給過虎斌好臉色的慧玲也來了現場,她從人群中艱難地擠到虎斌面前,把抱在懷裡的一大包南瓜籽塞在虎斌的手裡,熱情地告訴他讓他別客氣,留著路上吃。虎斌沒有說話,扭過頭來看著徐老漢,眼神里充滿著無奈的味道。徐老漢連忙接過南瓜籽裝在虎斌的背包里,朝慧玲答謝。
虎斌走後,徐老漢三天兩頭地就往村頭的汽車站跑,每當黃昏人們從莊稼地里路過汽車站的時候,就能看到徐老漢一個人坐在汽車站的棚下面,夕陽的餘輝照在他那根煙桿上,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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