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一個人的眼睛,怎麼舉起全部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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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眼睛,怎麼舉起全部的大海
作者簡介
馮娜,1985年出生於雲南麗江,白族。畢業並任職於中山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無數燈火選中的夜》、《尋鶴》等詩文集多部;作品被譯為英語、俄語等多國文字。參加二十九屆青春詩會。首都師範大學第十二屆駐校詩人。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美國The Pushcart Prize提名獎等獎項。
◎聽說你住在恰克圖
水流到恰克圖便拐彎了
火車並沒有途經恰克圖
我也無法跳過左邊的河 去探望一個住在雪裡的人
聽說去年的信死在了鴿子懷裡
悲傷的消息已經夠多了
這不算其中一個
聽說恰克圖的冬天 像新娘沒有長大的模樣
有陽光的早上 我會被一匹馬馴服
我迫不及待地學會俘獲水上的霧靄
在恰克圖 你的
我多需要一面鏡子啊
馱隊卸下異域的珍寶
人們都說 骰子會向著麻臉的長髮女人
再晚一些 露天集市被吹出一部經書的響動
你就要把我當作燈籠袖裡的絹花
拍拍手——我要消失
再拍一拍,我變成燈盞
由一個游僧擎著,他對你說起往生:
水流到恰克圖便再也不會回頭
你若在恰克圖死去 會遇見一個從未到過這裡的女人
◎迷藏
在你家後花園中
我樂於辨識那些亞熱帶的花卉
生命已經浪費得夠多
不怕再多加一兩種無用的遊戲
植物的哀愁並非凋零
孩子們的遊戲並不為了找尋
好多時候,我只想在一個迷藏中坐下
花草深處、假山背後
不被找到的人是幸運的
我不會隨便叫出一個人的名字
不會去驚動一隻熱鬧的蟬
也不發明一種新的玩法
我關心的只是那些喊我名字的人何時疲憊
回到他們的躲藏之中
◎聽人說起他的家鄉
「一直在下雨
——我出生的城市
沒有雨的時候依然在下雨」
他的亞麻色瞳孔是雨中的建築
用以儲藏一種我沒有聽過的樂音
山丘在下雨,船隻也是
早晨去買麵包的路面下雨
來到我跟前的旅途也是
我差點要打斷他的講述
在我頭頂密布烏雲
「只有我母親晴天一樣美麗」,他說
她擁有一雙中國式的黑眼睛
◎在博物館拍攝一幅壁畫
如果那衣袍穿在我身上
如果那樂器抱在我懷中
如果那呼吸吹到我眼前的人
如果那手臂的弧度剛好握住流雲
如果我每一步都踩著那碎裂的沉香
我的額頭是不是應該低垂
我的眸子是不是應該飽含淚意
我周遭的氣韻是否要由一頭白象來決定
如果我只是愛情的一種象形
你還會不會,會不會愛上那壁畫中人?
◎盲音
一
時間的橋再一次垮塌
我不確信是否渡過,以訪客、以覆水、以你的衰老
每個不懂得悔懺的港口必定停滿超載的船隻
陽光曝晒,白色的礁石有如遺忘
被熱帶廢棄的花朵屍骨未寒
少女也曾帶來泉的消息
渴水的魂魄要怎樣結束自己在火中的一生
二
帶著比我更年輕的雨水,我見到了白象
它的溫順讓我忘記我曾給劊子手寫信
他捕殺過幼雉、星光、暗門中生鏽的心……
我勸他回到象群中間,吃草、沐浴、像砂礫一樣平靜
在緩慢的叢林中,女人患上了和聖母一樣的頑疾
她們生育、啼哭、把十字架取下來
又裝回來
三
廚房裡被說服的酒器,打碎在餐廳
人們繼續在雨天鑽木,寫無人閱讀的留言條
有時沉默,像說服更像是反抗
如果敲門聲打斷訃告中的饒恕
死亡的光彩就會削弱,揭下活生生的傷疤
四
他人贈予的讚美,至今還勒著脖子
海岸無數次清空一艘沉船的笛音
血液潤滑了麻痹的齒輪
我收回一個人可能擁有的燃料
太遲了,
一頭鯨的命里註定有成噸的冰山,融化著焰火
五
無論你在何處,體內的陰影猛烈過流淌的硫酸
人們在布滿鐵絲網的球場散步
幾乎是歡樂的,那被黑夜包裹著的面孔
對陌生人偶然的溫情
對愛的希求就像在為自己的餘生開脫
六
我站在沙漠上,仍感到了漩渦中的盲音
那些沒有及時更正的航線,將發育成風暴
它們驚恐萬狀一去無返
人們在祈禱中失去了信仰
沒有任何教義可以挽救你全部的願望
我降下一個凡人的旗幟,夜晚降下滔天巨浪
七
人們仍在建築,在下落不明的城鎮
碼頭仍在打撈,在匿名者的故鄉
那無知者的迷途吞吐著晝夜
從不隱沒也無新生
啊,千百年都是這樣
作為一個詩人,我放棄了結局
作為一個女人,我理應悲傷
◎棉花
被心愛的人親吻一下
約等於睡在72支長絨棉被下的感覺
遙遠的印度,紡織是一門密閉的魔法
紡錘砸中的人,註定會被唱進恆河的波濤
炎炎烈日的南疆 棉鈴忍耐著
我想像過阿拉伯的飛毯
壁畫中的馴鹿人,赤腳走在鹽鹼地
只為習得那抽絲剝繭的技藝
——遺忘種植的土地,如何理解作物的遷徙
身著皮袍的獵人,披星戴月
走向不屬於自己的平原
豫北平原,被手指反覆親吻的清晨
一個來自中國南方海岸的女人
脫下雪紡襯衣和三十歲的想像力
第一次,觸摸到了那帶著顫聲的棉花
◎潮騷
天擦黑的時候 我感到大海是一劑嗎啡
疼痛的弓弦從浪花中撲出陣陣眩暈
我們都忘記了肉體受傷的經過
沒有在波濤上衰老 生長就顯得邈遠卑微
深秋 海水秘密增加著劑量
過度的黑過度的取信
作為臨時的燈塔 我被短暫地照亮
光的經驗不可交換
指南針和痛感均失效
我在船隻錯身處成為昏沉的癮君子
漁父 街市 鳥羽上鐫刻的箴言
幻象一樣閃現、安撫、退出
天幕和潮汐一齊落下
再也找不見人間流動的燈河
一個人的眼睛
怎麼舉起全部的大海 蔚藍的罌粟
◎夜訪太平洋
礁石也在翻滾
前半夜,潮汐在地球的另一面
它也許擁有一個男人沉默的喉結
但黑色的大海壓倒了我的想像
我不應該跟隨誰來到這裡
太平洋被煽動著,降下一萬丈深淵
我每問起一個人的名字
就能送回他的全部聲息
我突然想平淡地生活著,回到平原、盆地、幾棵樹中間
我憐惜海水被永恆攪拌
另一個詩人也在岸邊,他看著我跳進一半殘貝
他不會游泳,更不準備長出尾鰭
我的進化加速了珊瑚從紅色中掙扎而出
礁石也在翻滾
一塊鱗片一塊鱗片地砸疼我
沉默的男性是否早已放棄兩棲生活?
他不伸手,不打算攔住一個浪頭斬斷我的觸鬚
我為什麼來到這裡,荒涼的大海荒涼的深夜
誰邀請了一個被波光蠱惑的女人
她為何違背請柬上的告誡,跳下礁石
沒有人告訴她日出的時間
她只好站在一灘水裡,不敢游得太遠
和男人一塊 反覆地等
◎美麗的事
積雪不化的街口,焰火在身後綻開
一隻蜂鳥忙於對春天授粉
葡萄被採摘、醞釀,有一杯漂洋過海
有幾滴潑濺在胡桃木的吉他上
星辰與無數勞作者結伴
啊,不,赤道的國度並不急於歌頌太陽
年輕人隻身穿越森林
雨水下在需要它的地方
一個口齒不清的孩子將小手伸向我——
有生之年,她一定不會再次認出我
但我曾是被她選中的人
◎夜晚散步
我喜歡和你在夜裡散步
——你是誰並不重要
走在哪條街上也不重要
也許是溫州街、羅斯福路
也有可能是還來不及命名的小道
我喜歡你說點什麼
說了什麼並不重要
我能聽見一些花卉、異國的旅行
共同熟識的人……
相互隱沒,互成背景
我喜歡那些沉默的間隙
彷彿我並不存在,我是誰並不重要
你從側面看過去,風並未吹散我的頭髮
它對我沒有留戀
風從昨天晚上繞過來
陷在從前我的一句詩里:
「天擦黑的時候,我感到大海是一劑嗎啡」
我喜歡那些無來由的譬喻
像是我們離開時,忘掉了一點什麼
◎迷宮
初冬的雪不像雪
我向你講述的苦痛也不是苦痛
沒有人祈禱 所有枝椏
都在錯身的時分抬頭——
離別是一件等待校音的樂器
漂浮,海面托舉星群的眼睛
「動人的傳說都是致命的」
你願意停下來么,摸一摸
頭頂的雲霾,或者左邊
它看見一座白色迷宮
——我像是找到了歸宿
◎贗品
弗羅斯特的馬實際上從未到達雪夜的驛站
那些陰涼,是昆蟲終於將自己冶煉成了琥珀
此刻的聲音朗讀著一個數年前的故事
一位離開了教堂就不知如何佈道的神父
一個人離開另一個人便難以為繼的情感
◎一封信
一個人可以終其餘生來理解
烏蘭察布與德克薩斯的植物有何差異
當我在相似的維度上越陷越深,逐漸感染上
他人一生都不曾呼救的困境
那些權杖、律法、閃爍的辭令
我們感到的喜悅痛苦 究竟是
一種遺傳還是一種沒有進化完畢的修辭
如果我們不再寫信,是否會有無名者來述說
一個人行徑的地理毫無意義
而人類所有的命運都圍繞著詩篇
二
以往,我們的年輕掌握著我們愛情的形狀
眼見它穿過一片冷漠的深海
我們又學會了造船、潛水、馴服一頭白鯨的口吻
除了寫信,我領會不到通往你的洋流
靈魂識別肉體,就像在探測另外的物種
只要有人歌唱
我的年輕願意獻出所有承諾的漩渦
只有要有人還在哭泣
我將匍匐,隱藏每一處開始衰老的痕迹
三
整個盛夏,我都在用睡眠紀年
迷惑於人怎樣把自己分為夢的主人或者傀儡
女人的裙擺編織著雄性宏大的內心
我還在馬背上感到了一個國家的脆弱
一場瘟疫、一條強盜出沒的街區、一句陌生的調情
有時是一杯難以下咽的酒水,具體得可怕的城市
讓我看起來僕僕風塵
——我再也不能去愛了,彌撒結束
我在一趟沒有信仰的列車上,試圖寫信給別人的主
四
我搭乘了郵輪,甲板上有嘔吐的老人
上空流淌著幾百年前的雲團
發育緩慢的太平洋依舊單純可親
我扔過三次硬幣,都避開了猛獸張開的嘴
——我原本應該這樣寫信
並有勇氣將這一切
稱之為歸來
◎夜晚散步
我喜歡和你在夜裡散步
——你是誰並不重要
走在哪條街上也不重要
也許是溫州街、羅斯福路
也有可能是還來不及命名的小道
我喜歡你說點什麼
說了什麼並不重要
我能聽見一些花卉、異國的旅行
共同熟識的人……
相互隱沒,互成背景
我喜歡那些沉默的間隙
彷彿我並不存在,我是誰並不重要
你從側面看過去,風並未吹散我的頭髮
它對我沒有留戀
風從昨天晚上繞過來
陷在從前我的一句詩里:
「天擦黑的時候,我感到大海是一劑嗎啡」
我喜歡那些無來由的譬喻
像是我們離開時,忘掉了一點什麼
【責任編輯】曾 蒙
企業家日報潮頭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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