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歌里感受海子的世界
再讀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文褚廣崇
讀海子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讀紅了眼圈，目光在他的詩行里奔走，看不見春姑娘撒花的身姿，卻看到漫天的桃花，從北斗七星的方向紛紛墜落，大海收留了桃花，通向大海的鐵軌卻收留了一個詩人。
詩人查海生，筆名海子，他是一個遭遇了飢餓、失戀和孤獨的詩人。從他的詩歌中，很多人讀出了溫情，尤其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詩歌是來自天界的意象，詩人藉助神秘的力量，將它們譯成了詩行。試問，誰能真正讀懂來自天界的意象？只能誤讀，但誤讀是文學欣賞的一道彩虹，有奇特美。我也想再讀一次，把所思所想記錄下來，也算是誤讀一次。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詩人自己過得並不幸福。幸福沒有一個時間的終點，更不會有一個起點，起筆就是虛幻，幸福也不是塵世的幸福。「明天」，是對今天的否定，也是強烈的背叛。
「喂馬，劈柴，週遊世界」。這是詩人理想中的生存狀態。古道西風瘦馬，帶他浪跡天涯。「劈柴」，燒飯，取暖。一個經歷過飢餓和困頓的人，最能從這兩個字眼中尋求到溫暖和慰藉。這人世，既遼闊，又窄狹。但是，詩人的目光，毅然投向了遼闊的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接著上句的思緒，關注口腹的世俗，最低等的世俗。明天也是未來，未來皆非定數，全是夢幻泡影。「從明天起」，猶如詩人高舉的鼓槌，震人近乎耳聾。反覆強調時間的節點，很明確，世俗的生活並不能給予詩人心靈以溫暖與飽足。詩情太多，世情必少，生活的艱難是註定的。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房子」，墳墓的意象。詩人所擁有的、可棲身的，只是一座墳墓，它面朝大海，嚮往著廣闊和無垠。春天的鮮花開滿墓畔，蜂蝶浮動，驚醒了墳墓中沉睡的主人。只有自然的輪迴是公道。詩人在墓穴里，感受到天地的運行，四季的輪迴，眼界陡然開脫出自我，他從冬眠的厚繭里掙脫出來，神采奕奕，目光如炬。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在另一個世界，可以實現內心多年的願望。聯繫，溝通，用古老的書信。在信中，傾訴對親人的思念。要說些什麼呢？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這一句，催人淚下。推開墳墓沉重的磚門，滿眼是陽光的明麗，身邊萬朵花開，雲蒸霞蔚，花香沁人心脾。「香味/來自大地無盡的憂傷」（海子《北方的樹林》）。一陣風來，花瓣飛舞，喧鬧中有大寧靜。這樣的幸福，告訴親人，他們在塵世，是否能夠理解且身同感受？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太陽為燈，大地為紙，桃枝為筆，詩人有充裕的時間，寫下字句，告訴親人，他此刻內心的思緒。「時間的塵土 抱著我/在火紅的山崗上跳躍」（海子《秋日黃昏》）。閃電，稍縱即逝之物。閃電與磷火同輝，剎那電光勾勒出他傾吐內心幸福的身影。一幅梵高風格的圖畫，赭紅，深綠，橘黃，幽藍，孤苦冷寂無邊。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詩人眼中的河山，如此冰冷。借著磷火的溫度，縱使不能焐熱河山，但取一個溫暖的名字，只有現在才能做主，因為此刻，詩人居於王座之上。每一條河，來自藍天；每一座山，仰望藍天。喜歡藍天的孩子，有夢想。那個孩子，就是海子。海子，孩子。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世間有兩種人，親人和陌生人。給親人寫信，給陌生人祝福，次序是對的。陌生人都是親切，情感到此刻，開始泛起無盡的漣漪。無端的思緒，牽扯著過去，放不下現在，了斷不了未來。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因為自己的，已經看到了盡頭，所以祝福陌生人。燦爛的前程，如同春歸大地，枝上花開。塵世中的人，對於俗世的幸福，總是需要的。人世的前程，奮鬥爭取也罷，命中注定也好，詩人只送出自己的祝願，別無他道。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飽含淚水和傷痛的一句。詩人的情人，早已離他而去，把他的心已撕成了片片桃花，悲壯在每一個春暖花開。「願有情人終成眷屬/願麥子和麥子長在一起/願河流與河流流歸一處」（海子《黎明和黃昏》）受傷深重的詩人，對於情愛，並未絕望，他大聲傳送祝福，有如此詩句，非大氣度之人不可為。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詩人在天國的祝願與叮嚀。如果陰陽之間，可以有音訊遞送，希望每一個陌生人獲得塵世的幸福。那麼，詩人自己呢？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詩人的鏗鏘回答。他只願居於一所房子，看冬去春來，夏往秋風起。這是詩人對自我生存的直觀體驗，對客體世界的冷靜觀察與感受。詩句，如同詩人咕咕而出的血液，用桃枝蘸著，用力擲拋在空中，鮮血如花，朵朵盛開……
在海子的這首詩中，涉及到的好幾個字眼，是他詩歌中反覆出現的，如「春天」、「桃花」、「大海」、「幸福」等。它們是詩人的摯愛，意象奇特，在他的內心長久糾纏，尤其是在他最後兩年的詩歌中，出現的頻率更高。反覆出現的字眼，就是理解詩人、詩作的鑰匙。每個人拿著鑰匙，打開的門並非相同，看到的景也未必相同。誰也站不到詩人的角度，站在他痛苦的內心中央。我只站在自己的位置，讀詩人，還有他的詩句。
「春天」。詩人在《春天》里寫道：「大地啊/你過去埋葬了我/今天又使我復活」。在《春天，十個海子》說：「春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這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你這麼長久地沉睡究竟為了什麼？」「復活」、「長久地沉睡」，都是清楚的另一個世界的意象。海子離去的那個春天，鮮花開得正是嬌艷，卻留不住一個詩人對於人世的眷戀。他寧願走進他的房子里安靜地捧出他的祝願，詩人看透了，也厭倦了。
「大海」。在海子的詩歌中，「大海」是最重要的意象之一。在《眺望北方》中詩人寫道：「我在岩石上鑿出窗戶/眺望光明的七星/眺望北方和北方的七位女兒/在七月的大海上閃爍流火」。又有《獻給太平洋》：「我的婚禮染紅太平洋/我的新娘是太平洋/連亞洲也是我悲傷而平靜的新娘/你自己的血染紅你內部孤獨的天空」。又如《太平洋的獻詩》：「太平洋 豐收之後荒涼的海/太平洋 在勞動後的休息/勞動以前 勞動之中 勞動以後/太平洋是所有的勞動和休息」。詩人的「大海」就是太平洋。太平洋承載著詩人無盡的眺望與哀愁，也是詩人靈魂的最終休息之地。
「桃花」。在詩人生命中的最後一年，寫了好幾首桃花的詩篇，如《桃花開放》、《你和桃花》、《桃花時節》等。在《桃花》中，詩人如此設問：「花兒為什麼這樣紅/像一座雪山壯麗燃燒」。花兒，白如雪，紅若霞，春天的花朵，殘酷得像雪山的燃燒。花兒凋零塵泥之後，就是青春的過往，生命的灰燼。去年桃花，青苔堆瓦，不在今日此門中。扇上桃花點點紅，人散斜陽，妙峰山上點點雲。
「幸福」。詩人反覆提及幸福，而幸福到底在哪裡？他在《幸福的一日》中有這樣神奇的句子：「幸福找到我/幸福說『瞧 這個詩人 他比我本人還要幸福』」。而他的《夜色》，只有短短三行：「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我有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有人說，塵世是幸福與疼痛並存的。在海子的詩中，沒有太多的幸福，一車一筐全是疼痛。疼痛是他來到這個人世生命賜予他的厚禮，從麥子的缺乏、情人的離去到夢想的受阻，這一切，都撕裂了他的肝與肺，毀滅了他對人世的最後一絲留戀之情。
詩人在生活的無奈中痛苦沉浮，在命運的夾縫中無時無刻不在尋找著生存的可能以及生命的意義，然而，一切都是如這樣的詩行：「風后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海子《四姐妹》）。如此亘古不變的真理,卻充滿了無以言說的荒謬。讀完余華的《活著》，我曾對自己說：無論多慘，多荒謬，都得活著。海子不會，他只想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這是唐寅的《絕筆》。海子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並非絕筆，卻有著與之相似的氣質和決絕。
丹麥詩人本尼﹒安徒生說：「這個春天太美好，不可以在其中煢煢孑立。」海子似乎早就洞曉此理，選在一個春日裡出發，找到了通向大海的、兩個並行、永遠也不會擁抱的鐵軌，結束了他與塵世的契約，去了另一個世界，去還他在人世二十多年來所欠下的債，債主不是別人，而是詩人自己。山海關，多少人從那裡入關，多少人又從那裡出關，尋找生存的道路。海子為什麼偏偏選擇那裡，他要給活著的人暗示什麼？海子，他可知道，活著的人都是愚鈍，他十年留下的文字，足夠他們參悟一生。
海子，擁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縱使人生有千般滋味，萬般柔情，他只顧踽踽獨行，吐一行又一行的詩句，道旁散亂，鮮血若桃花，堆成的鉛字，厚重如山，也成了他永恆的墓志銘。
作者簡介：褚廣崇，生於七十年代，畢業於固原師專英語系，現在北京任教。喜讀書，愛淘書，有文字見於報端和微信平台。
TAG:全球大搜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