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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美的回望與成熟的失落 讀木心《從前慢》

前言

為幫助大家提高人文素養,開拓眼界,博雅君開設【慈航普讀 詩意人生】專欄,邀請於慈江老師每周鑒賞和點評一首詩歌——在傾情朗讀名篇佳作的同時,解析寫作特徵、情愫表達。

「詩間寄情山水,歌中浸染柔情」,本期與慈江老師一起,共賞木心及其詩《從前慢》。

36

《從前慢》

從前慢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 馬 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詩人舒婷有一句詩「……熟蘋果/無枝可棲」(舒婷《國光》,1984)。雖看似毫無關聯,卻好像恰巧可以拿來替本文的題目做個註解——

一個人過於成熟了、世故了,看起來似乎更安穩了、更波瀾不興了,但其實反而會有一種失落感、反而會感慨「還是老以前好!」,特別是對於那些敏於反思或不憚於反躬自問的人來說。

已故老派詩人兼畫家木心(1927-2011,本名孫璞,曾用筆名牧心)便是如此,便是一個顯例。他不僅說過「從前的那個我 如果來找現在的我 會得到很好的款待」(木心《雲雀叫了一整天 ? 乙輯》),還專門寫過一首最廣為人知的詩《從前慢》。

木心這首代表作感慨的固然是世道人心,是所謂世風日下和人心不古,也或更是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人成年後的世故或成熟——儘管他自己說過「老於世故 不就是成熟」「果子成熟 不是果子老了」(木心《雲雀叫了一整天 ? 乙輯》)。

一上來這句「記得早先少年時/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 是一句」的關鍵點不在通常會被重點關注的後兩行——對早先的人的實在與誠信的白描,而在第一行,在這句時間狀語上。

我發現很多人的失落

是忘卻了違背了自己少年時的立志

自認為練達、自認為精明

從前多幼稚,總算看透了、想穿了

就此變成自己少年時最憎惡的那種人

——木心《魚麗之宴 ? 海峽傳聲——答台灣〈聯合文學〉編者問》

木心的可愛或誠懇恰在於此。

比之指摘無能為力的人心與環境,他更在乎自己的內在,在乎對自己的內在的反詰或拷問。

緊跟著的「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漿的小店冒著熱氣」三行詩是老老實實的白描,樸質無文——「凡事到了回憶的時候/真實得像假的一樣」(木心《雲雀叫了一整天 ? 伊斯坦堡》)。

此情此景可能會被有人理解為小國寡民的蠻荒或鄉野狀態,其實是木心心目中閑在、恬淡、習以為常的故國景緻,是走到哪裡都會揣在懷裡的溫馨一幕。

凌晨那最黑的一刻里的亮點是可以療飢、解渴、歇腳的賣豆漿小店,是向外溢出的熱氣——那無疑是黯黑與冰涼中的溫暖意象,是家或家園的氣息。

請注意像貓一樣貓著的「火車站」與了無行人的黢黑的「長街」。

這足具反襯意味的描述暗示的是永遠的行旅和行旅者的獨孤,是豆漿小店賴以存在的反差式背景。

木心(左二)和家人

接下來的兩個「從前」無疑是木心這首詩的重心之所在。也是對詩題《從前慢》的解題。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 馬 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時間(日色)過得慢,從前(沒有或很少有飛機和高鐵),車、馬、(輪船)乃至郵件都很慢。

最有從前意味的莫過於郵件或信——那時的人們不像現在這樣習慣於即時的或瞬間抵達的電子郵件和微信,而是用鋼筆、蘸水筆或毛筆字斟句酌地寫信,然後慢悠悠地投到郵箱或郵筒里去,再帶著渴望慢慢地等待回信——「信投入郵筒 似乎已到了收信人手裡」(木心《雲雀叫了一整天 ? 乙輯》)……

現在的確還有信,不過那對絕大多數人而言,是指沿著大街小巷蜂擁而至、無孔不入的快遞,而非通常意義上的平信——相信之於現在的許多90後乃至00後,平信早已是不知所云或不解其意之物。

有等待才會形成足夠的預期,有期待有長時間的醞釀才會有戀愛的味道。

是不是一見鍾情不重要,重要的是,「愛情是棵樹」(木心《西班牙三棵樹 ? 如歌的木屑》),一輩子只愛或「只夠愛一個人」……相信很多女孩子——不管是從前的還是現在的甚或將來的——都會被「一生只夠愛一個人」這句典型木心式的慢悠悠的話語怦然擊中、打動,進而嚮往不已、沉醉不已。

於是,也就難怪有不少男孩子會懵懂地發問:誰能告訴我,為什麼女朋友或好感女生會把木心的《從前慢》這首詩發給我?

當然,在詩人木心的筆下,「一生只夠愛一個人」並非是從前的全部或全部的從前。

或者說,從前人的認真不惟體現在一生僅只愛一個人,不惟體現在認真地對待用一生的文火煨著的愛情或婚姻,也體現在認真地對待自己的或彼此的情和欲——

……

從前的人,多認真

認真勾引,認真失身

峰迴路轉地頹廢

……

——木心《我紛紛的情慾 ? 還值一個彌撒嗎》

連「食色,性也」的情和欲都可以如此唯美而認真,都可以寫得如此唯美而認真——這就是終身未娶、無處安頓心與神的木心,這就是木心——一個「孩子氣的成人」(木心在《雲雀叫了一整天 ? 乙輯》里有「愛孩子 尤愛孩子氣的成人」句)——的文字!

而也唯有一個周身都是紳士氣息的像木心這樣的老派藝術家兼詩人才會知悉「男男女女 美者未必有美足 故美足尤貴」(木心《雲雀叫了一整天 ? 乙輯》)的道理。

然而在筆者看來,木心這三行詩最別緻、最值得玩味之處其實並非上述這一切,而是「從前的日色變得慢」這一句。

所謂日色,字面意思無非是指太陽的光。而日色之變雖是指太陽在從東向西移動過程中光照與色彩的強弱變化,但說到底表現的是時間的早晚。

如果說車、馬和信的快或慢因為很具體比較易於感知和理解的話,那麼日色的快或慢則更多出於一種心理上的感受(一如一個急著去辦事的人等公交車時,會覺得車老是不來或來得比平時要慢許多一般)。

不由得想起洛夫(1928-2018)《煙之外》一詩中典型洛夫式的兩行詩——「左邊的鞋印才下午/右邊的鞋印已黃昏了」。與木心「從前的日色變得慢」一句詩相若,洛夫這兩行詩寫照的也是詩人主觀的心理感受,只不過是以更為大膽和誇張的方式來體現罷了。

或者說,如果說洛夫的這兩句詩是把時間刻意予以濃縮的話,那麼木心的這句詩就是主觀上將時間抻長。

此外,純就語感而言,木心的這句「從前的日色變得慢」一定程度上還因乍一讀多少會有些彆扭,而起到了讓整首詩別緻起來、新穎起來的作用。

不妨在「慢」字前後加點兒修飾語,譬如,讓這句詩變成「從前的日色變得(越來越)慢」或「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起來)」,就會明白這一絲彆扭感來自何方——這句話乍一讀更像是描述一種現在時的感受,而非過去時的感受,因而會予人以一絲不諧之感。

如果說前一個「從前」是從宏觀上、是以掃描的方式(通過天光日色、車馬郵件和人)展示從前的慢節奏生活的特色和美感那麼最後一個「從前」則是從微觀上、以聚焦最普通的一件物事——鎖鑰——來具體而微地細緻刻畫慢節奏生活的質地與內涵。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無論是鎖還是鑰匙,從前的都一律精美好看、有型有款!或者說,從前的好物事不惟有實用之功,更有審美之雅。

譬如,從前的「懷錶比手錶性感」(木心《雲雀叫了一整天 ? 乙輯》);譬如,「(花已不香了 人裝出聞嗅的樣子) 我少年時 花還都很香 不同的香」「花的香是形而上的」(木心《雲雀叫了一整天 ? 乙輯》)……

詩人就是如此固執地認定了自己這樣一種既彌足鮮明又極具個人色彩的審美趣味。

這無疑是一種玩物的旨趣(以是否性感來審定一種物的質地!),卻不一定非得是喪志之舉。

不僅如此,詩人還偏要更上一層樓,把過去的鎖鑰的內涵與意趣生髮凈盡——「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這句望之大白話的詩含意要多幽深就有多幽深:

從前的人知趣得緊,不該問的不會問,不該碰的不會碰;

從前的人情趣雅緻,懂得使用也懂得欣賞有型有款的好物事;

從前的社會環境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鎖鑰不過是個好看的擺設……

這句話其實暗含著鎖過的鑰匙並不拔下來的意思——帶著鑰匙的鎖才是絕配,才美!

如果說木心這首詩的四個詩段有什麼共通點,那麼,每一詩段鋪陳的都是過去時——第一段的「早先」和第三第四段的「從前」自不待言,第二詩段的「清早」又何嘗沒有一個「早」字,又何嘗不是回味從前。

木心(右一)和他紐約的學生

從朗讀的角度來說,木心的這首《從前慢》特別蘊藉、特別淡,不好讀。一個不小心就會讀得做作,讀得呆板壓抑,讀得陰森森,或讀成了哄孩子。

這首詩的慢不是節奏的慢,而是內里的從容,是生活的氣息、節律和溫情。

好的朗讀應該在不經意中透著講究,讀出一種質地來、一種清亮的感覺來、一種透明的感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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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1927年的詩人兼畫家木心繫浙江桐鄉烏鎮人。早年畢業於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西畫系。自1982年起長居紐約,從事美術及文學創作,作品多發表於台北及紐約等處報刊雜誌。2006年應邀回國定居。

據木心自己回憶,14歲起始作新詩,處女作如下:

時間是鉛筆

在我心版上寫許多字

時間是橡皮

把字揩去了

那拿鉛筆又拿橡皮的手

是誰的手

誰的手

——木心《魚麗之宴·海峽傳聲——答台灣〈聯合文學〉編者問》

陸續出版詩集《巴瓏》(1998)、《會吾中》(1998)、《西班牙三棵樹》(1998)、《我紛紛的情慾》(2007)、《偽所羅門書》(2008)、《詩經演》(2009,即《會吾中》)和《雲雀叫了一整天》(2009)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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