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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庵:我讀魯迅的小說

說來我讀魯迅的小說最早,家裡有一套《魯迅全集》,其中的《吶喊》《彷徨》和《故事新編》,我很小的時候就翻過,但是年幼無知,看不大懂。懂得一些,總在二十歲之後。其中《明天》是一篇我久久難以理解的小說,總覺得單四嫂子很無辜,為什麼她的兒子一定要死呢,而且最後連夢也不能夢見,——那結尾寫得很隱晦,是「不恤用了曲筆」,而魯迅在《〈吶喊〉自序》里對「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耿耿於懷。我覺得由此可以體會魯迅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當然並非全部,但肯定是不應忽略的重要方面。再如《葯》,華小栓是否也可以有別一種結局,即他吃了蘸了夏瑜的血的饅頭,病勢竟好轉了呢。這或許於作品的藝術震撼力有所減弱,但是在主題上並無大礙,至少提出這種可能性是無妨的。而魯迅如此選擇,除了藝術方面的考慮之外,是否也有別的因素呢。我由此感受到他的作品中的一種殘酷或死亡之美,這在以往中國小說中幾乎是見不到的。我覺得《彷徨》比《吶喊》更冷峻,更絕望。像《示眾》那一篇,簡直是冷酷無情了。魯迅小說的魅力和力量,至少有一部分因此而產生。

《吶喊》《彷徨》一共只有二十五篇,當時對「小說」的概念還沒有明確的共識,所以有些小品散文如《一件小事》《兔和貓》《鴨的喜劇》和《社戲》也編入了,除去這些,幾乎每篇小說都有體式上的開創。《孔乙己》和《祝福》構思約略相近,均限定在某一場景之內,《孔乙己》是咸亨酒店,《祝福》是魯鎮,在此場景之外發生的事情一律不寫。記得父親曾說二者都可以寫成中篇甚至長篇小說。我最佩服在中國現代小說剛剛發軔的時候,魯迅就選擇了一種限制而不是擴張自己的寫法,這非常不容易。他的語言讀來結實而沉鬱,好像濃縮過似的,比茅盾以下各位要好得多。魯迅的小說若舉出一篇我最喜歡的,就是《孔乙己》。作者安排酒館小夥計作為第一人稱的敘述者,具有特殊意義:他的身份決定了他必須固定在某個位置,所以只看到也只描寫孔乙己來到酒館裡的舉止言談,頂多再記述一點傳聞,這就具有一種被動性;他與孔乙己之間疏遠的關係,則決定了通篇的冷淡語氣,這都使得小說關於孔乙己的敘述有種「天地不仁」的意味。而結尾處,「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掌柜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更讓人感到可憐的是孔乙己被人世間一步步地給抹掉了。

《故事新編》中,我最喜歡《鑄劍》,深邃勁健,當在魯迅最好的作品之列;其次是《補天》,再次是《奔月》,而一九三四年到一九三五年所寫的幾篇都較粗疏,相比之下,《出關》《採薇》稍強,《非攻》《理水》遜色,《起死》最差。除《鑄劍》外,《故事新編》無論智慧靈動,還是表現手段,都遠遜《吶喊》《彷徨》,尤其是現實攻擊性的成分(同樣出現在《朝花夕拾》中),我不覺得有多大意思。順便說一句,《補天》原名《不周山》,原本是《吶喊》里的一篇,魯迅說,成仿吾寫文章,「以『庸俗』的罪名,幾斧砍殺了《吶喊》,只推《不周山》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於是當《吶喊》印行第二版時,即將這一篇刪除;向這位『魂靈』回敬了當頭一棒——我的集子里,只剩著『庸俗』在跋扈了」,此舉最可見魯迅的性格,正如周作人所轉述的他的話,「人有怒目而視者,報之以罵,罵者報之以打,打者報之以殺」。

魯迅的翻譯作品,因為收錄在他的全集里,所以也都讀過。現在回想起來,最值得注意的是阿爾志跋綏夫的《工人綏惠略夫》。魯迅創造了阿Q;如果說在他筆下有個在現實中與阿Q形成對比的形象,就是綏惠略夫,他們構成了魯迅心目中「人」的兩極。而《鑄劍》中的眉間尺、宴之敖,與綏惠略夫正是一路人物。前些天我去看波蘭導演格熱戈日·亞日那導演的話劇《鑄劍》,想到宴之敖與阿Q適成為一對「有意味的對比」,阿Q是毫無原則的,宴之敖則是個過度有原則的人——或許在魯迅看來,苟不如此,就不能算是有原則了。所以宴之敖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裡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麼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宴之敖在已經殺了楚王之後,還要將自己的頭砍下去幫助眉間尺的頭咬楚王的頭,真是將「報仇」寫到了極限之外,可以說小說家魯迅就完成於此。

本文刊2018年3月31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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