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的無招勝有招
文/子魚
1
我在農村當村主任的時候，我們那個鄉鎮，一共三十個村子。三十個村子出了三十個村主任和三十個村書記，這六十個人中，一共有三個是女人。
我是一個，明月是一個。另一個女人比較奇葩，她年少時到姨媽家去玩，姨夫好賭，她也好賭，於是經常跟著姨夫一起去賭博，慢慢地就跟姨夫搞在了一起，把姨媽給欺跑了。
姨媽被欺跑後，她和姨夫結了婚。
農村的村幹部嘛，那些年經常由地痞流氓、各種苟且營生致富的人霸佔。她姨夫競選村主任，奈何在快選舉的時候，被人舉報，因為交通事故，還在監外執行期間，不允許參加競選。
姨夫連夜籌謀決定推出自己的老婆。於是一番運作，由他的外甥女，小三上位的老婆出面競選。
在錢和勢力的作用下，她還真就選上了。
所以，這就是個傀儡，要文化沒文化，要頭腦沒頭腦，完全聽任丈夫的擺布。
這樣的人，工作當然幹得一團糟，但是農村那種環境，一頭豬給它個村主任當，也能混半屆。不是豬無能，是比豬差的太多了。
我要說的是明月。
2
明月上任，也是被人利用的結果。村裡的老書記因為當得久，暴露的問題較多，民怨沸騰，被兩派勢力同時拋棄。
兩派勢力水火不容，都要推出新人，結果誰推出的對方也不服，只好找個中間派。中間派里找來找去，太有個性的不行，不聽擺布怎麼辦？太有能力的也不行，趁虛而入怎麼辦？
明月最合適。
明月跟這兩派恰巧都沾親帶故，打斷骨頭連著筋，不會飛到天上。
明月是村裡有名的二十四孝好媳婦，她婆婆生病便秘，她能用筷子親自給婆婆摳屎；她善良大方，在村裡看見個螞蟻都捨不得踩死。
最關鍵是明月沒心眼兒，實誠得像個山藥蛋。
兩派勢力達成妥協。
於是明月替掉老書記，成了新書記。
明月的顏值，我必須說一下。在這方面，我其實一直不算自卑，上學時校花沒撈上一個，回農村混個村花應該不在話下。
但是明月的美，讓我感到震驚。
這女人一米七五的身高，明眸善睞，皮膚白皙如雪，一頭黑長直頭髮，要是上台唱青衣，都不用弄那一捆黑線做的假辮子。
她比我大五歲，我站在她面前，矮胖銼得像個小丑。
她只是有點美人遲暮了，年輕的時候，絕對的白月光。
3
明月這人實誠，人家拿她當棋子，她可不這麼認為。她認為那是全村人民對她的信任與愛戴，她得拿出雷鋒的精神干工作。
她怎麼干工作？
他們村是個窮村，一共五百口人。跟我們村子不一樣，我們村兩千口人，坐在金山上，家裡的財富擺治好就夠吃了，不用去外求，去外求也沒人給。
他們村子窮得叮噹響，要啥沒啥，全靠幹部去上面化緣。她去找領導，好不容易找到個縣領導的聯繫方式，戰戰兢兢聯繫，到辦公室等，一連等四五天，見不到領導的面。
見不到也死等，她人高馬大，等在那，特別顯眼。實在等得工作人員看不過了，給她安排了領導的接見。
她實誠得令領導不知所措。
這世上總有這樣一種人，你使啥招子，她都以不變應萬變。她就是一個透明人，站在你面前，我就這樣，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想到哪裡去，都告訴你，請你看著辦。你幫助我，我肯定下死力報答你。
她這種人，讓稍微有點良知的人都不忍心去欺騙，去害，去拒絕。
領導也是人，見慣了官場的爾虞我詐，見慣了套路，碰見這種沒套路的，覺得挺稀奇，更狠不下心拒絕，於是就答應她了。給他們村子批了個貧困村。
貧困村第一筆資金爭取下來，打響了她的第一戰。
她先把上一任幹部欠的債都還了，十幾萬。
一般來說，新任幹部上任，沒人愛還上任幹部欠的債，沒功勞，全是擦屁股。不如拿錢干點新事情，算自己政績。
她不，她非得還。
她覺得不管是誰欠下的，都是村裡欠下的，舊債不還，她覺得像在沾屎的手絹上繡花，不爽利。
這是女人樸素的過日子邏輯。有潔癖，一碼是一碼，不像男人，最愛亂鏟一鍋粥。
還了債就沒錢了，新錢爭取不下來，怎麼辦？村裡也得干點工程呀，不然村民會罵新幹部啥政績沒有，無能沒本事。
於是她分析了一下，當前村裡亟待解決的事情是修路。於是她把村裡通往山上果園的路給修了，方便農民收秋。
這是民生大計。
錢從哪來呢？
她自己先墊上，十幾萬。
明月這個女人，其實所有人都把她看錯了，她其實不傻，更不無能，她在當村書記之前，自己過日子就是一把好手。她蓋房子搞出租，秋天倒賣農產品做生意，冬天閑的時候還能上賭場，她上賭場從來不輸錢。
她是個富婆，所以工作上需要錢的時候，她都能拿出來。
4
路修完了，自己墊錢的窟窿得補上，她又去縣裡找人要錢。
這回有了經驗，且在舊經驗里拱出了新經驗。她現在不找領導了，她找領導家屬。
她覺得自己一個女人，又那麼耀眼，天天守在領導辦公室不好看，就死磕家屬。
她去找領導家屬，拿著她的土特產。她的那些土特產，五花八門：楊樹芽，柳樹芽，鹹鴨蛋，凍豆腐，燒肘子，大煎餅，小米子......
我和她在一起那幾年，天天都在看她準備這些土特產。連她媽都被她支使得團團轉。
到冬天燒肘子，她能燒掉一頭豬。
她送禮才搞笑呢，後備箱裝拉滿了，一個袋子一個袋子分好，上面標籤寫著領導名字（有時候袋子里是豬蹄）。到領導家門口再拆掉。她一家一家去送，旋風一般。通常都是進了領導家門，扔那兒就走。
夫人們受不了啊，這也太熱情了，但又無法拒絕。送別的，實在規定所限，可以拒收，這些東西，拒絕無力。
開始是送了就跑，後來慢慢就跟夫人們熟悉起來了。她送得太執著，也太暴力。
一來二去，她成功拿下夫人們的心。
夫人們都是水做的女人，其實誰家也不缺這點東西，難得的是這份心。
禮輕情意重啊。
試想一個一年送三四次豆腐的人和三年送一次黃金的人，誰更容易被人記住？
都容易被人記住。
但記住的點不一樣，送黃金的印象深刻，送豆腐的能送出感情。送豆腐來不可能總撂下就走吧？得聊聊豆腐誰做的吧，得聊聊村裡工作吧。
夫人們晚上把枕頭風一吹，就幫她把領導拿下了。
夫人們對她特別放心，雖然她美得跟仙女似的，但她正氣凜然，毫無邪魅之態，都不覺得她會勾引自家男人。
事實上她也誰都不勾引。
她與夫人們打成一片，互稱姐妹，夫人們受她禮太多，也要回禮，一來二去，她見到領導的機會就多。
人怕見面樹怕扒皮，誰見到領導的機會多，誰的好處就會更多。
她就靠著這個，把村子治理了三年，能爭取到的資金都爭取到了。領導們下鄉考察，一定要到她家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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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干工作跟我干工作完全不一個套路，我是完全靠鬼心眼子，我得跟領導鬥智斗勇，我們村裡那蛋糕太難分，只求領導別搗亂，最好都給我裝成死人。
我必要的時候得給一些領導下點眼藥，或背地裡扎一下，或公開里炸一下，完全不顧形象。我是不打算在那個地方長待的人，誰也不靠誰，所以無所顧忌。
她不行，這些領導就是她的衣食父母，她得用盡辦法哄他們開心。
我們倆經常白天我剛跟一領導吵完架，晚上她就開車拉我去送禮。我在車裡等她，她拎著禮物去領導家。
我們對待村裡人套路也不一樣。我是能放手的工作都放手，她是能出面的都出面。
她對村民的赤誠也令人感動。村裡每年都參加縣裡的廣場舞大賽，我們村，我都交給我的兩個助手去管，我只負責支持資金。她不但負責支持資金，還親自參與，從選啥人，到買啥樣衣服，到找排練場地，都親自去干。
參賽那天，她因為早餐買的包子不夠，有的人沒吃上，被人抱怨。
回家氣得直罵街，說我真是操碎了心，一點都不落好。
我說你這個工作方式我就不認同。當領導，就要有當領導的范兒，要抓大放小，要與底下人保持距離，你天天老媽子似的，誰還崇拜你呢？權威來自神秘，著名影星胡因夢，因為便秘上廁所被李敖看見，從此女神跌落神壇被李敖消遣半生。你跟他們接觸越多，女神光環損得越厲害，以後給我端起來。
她點頭說你這狗屁理論還挺有道理的。
她那文化水平根本不了解李敖是誰，胡因夢是誰，我得跟她解釋半天。
6
這麼切磋技藝，我們把工作幹得特別好了嗎？
不，我們把工作幹得問心無愧，但並不是特別好。
我們倆最後無一例外被告到紀委，磨磨嘰嘰。
我是因為給村民分了好多錢，觸犯反對派利益，加上世上只要分錢就會打成一鍋粥的不變規律。
她是因為幹得太好了，引發了村裡各派勢力的嫉妒與恐懼。
被她頂替下去的那個老書記氣死了，怎麼，一個女人，可以把我比得一無是處？我把持了幾十年「朝政」，怎能被一個女人秒成渣渣。
那兩派捧她上來的人也害怕了，這女人看著笨笨的，真有能力啊，比哪一屆都幹得好。有這樣的女人，豈不顯得我村男人太無能？
女人們也受不了了，本來她是討人喜歡的人物，漂亮，善良，通情達理，現在竟然在政治上也能有一番作為，什麼都讓她佔了。這可不行，必須讓她下去。
他們還到處給她造謠，說她的錢都是出賣色相換來的，說她也不檢點，跟誰誰在一個車裡被人看見了。
我聽見這些的時候，直接就罵他們：放你娘的臭狗屁！
我幸虧長心眼，村裡的錢一分不沾，紀委查了個底兒掉也奈何不了我，僥倖逃生。
她不行，漏了個小把柄。她是那些年送禮送得太多了，都是花自己的錢，後來受不了，變相報銷了一點開支。
被紀委查出來了。幸虧數額不大，要不然還得進去。
我也知道大小錯誤也叫錯誤，黨紀國法面前，不講理由。
可是我真的想說，這世間的黑白善惡，不是一紙條文能定義的。
試想，一個幹了很多工作，犯了一點小錯誤的人，和一個什麼也不幹，但也一點錯誤沒犯的人，人民應該喜歡哪種？
應該喜歡前者吧。
事實是前者只要有反對者存在，抓住把柄攻擊，就一定萬劫不復。
啥錯誤不犯的最好辦法是，啥也不幹。
他們沒能把她送進監獄，就在輿論上打壓她，斷章取義，誇大造謠，毀她形象。
明月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離任的。第二次選舉，老書記瘋狂反撲，農民智商大部分欠費，容易被誤導，於是她自然落選。
她也懶得爭辯，她要真想干，這點瑕疵傷不著她。
7
她干這一屆，最大的收穫是認清了「人性」二字。
她離任後，老書記又上任，幹了三年，沒給村子爭取來一分錢，又給村子欠了十幾萬外債，村民的生活也無任何改善。
時間是還原劑，在時間的大手撫摸下，臉譜還原，村民們一對比，發現，啊呀，我們錯過了最好的一個領導。
還有什麼用呢，最好的那個領導早海闊憑魚躍去了。
明月不幹村書記後，做起了生意，一年時間，把賠在村裡的錢都賺回來了，那些錢就當交了人生學費。
現在我們也經常一起玩。那天我開著我的新車，她開著她的新車，一起去吃飯，笑談往事，往事如煙。
她說她當村書記那幾年，是讓她脫胎換骨的幾年。她從一個傻白甜的道德模範，變成了一個洞穿人性的人。
她以前覺得世界上都是好人，村裡的雞鴨鵝狗都帶著天使的光芒，三年的村書記讓她看到，很多人身上，都散發著雞鴨鵝狗的臭味兒。
她以前對所有親戚都赤誠一片，誰家有困難，她絕不旁觀，她以前對村裡那些婆娘，都像姐妹，她買件新衣服只要她們說喜歡，她就一人再買一件。她以前對待村裡那些年輕小夥子，一招呼就是一大片，去村頭擼串兒。
一場政治運動，讓她剔掉了大部分生活中並不需要維繫的人。
她省下了時間去做自己的事業，結交更值得的人。
她像被太上老君煉了一道的孫悟空，成了火眼金睛了。
8
我們閑聊，她說，你知道老書記是靠什麼絕招把我趕下舞台的嗎？
我說不知道。
她說他發動了所有的情婦，用情婦大軍的力量去瓦解她們各自的家族，情婦們團結極了。
她說老書記的情婦在村裡至少有十人以上。一個五百口人的小村，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
我目瞪口呆。
我們自詡見慣人性醜陋，依然對這一事實表示震驚。
真是唯有太陽與人心不可直視。
我對她說，你知道你為啥命里會有當村書記這一「劫」嗎？
她說不知道。
我說是因為你以前太善良了，善良得發傻，如果不加以磨練，會在後半生栽大跟頭。老天爺太喜歡你了，不想讓你栽跟頭，就把你丟到大火中淬鍊一下，淬鍊完了，你就成精了，成精了就刀槍不入了。
她說老天爺真好。
我們本不是一類人，三觀不同，性格不同，教育背景不同，但是我們在一起那幾年，非常開心。
我以前真的有點嫌棄她笨，現在想想，其實她不笨，她那才是做人的最高境界。不管你出什麼招，我都無招勝有招。就像《射鵰英雄傳》里的郭靖，因為實誠、赤純，引來的都是牛人大咖的加持。
她是明月，明月照耀著人間的溝渠，溝渠是溝渠，她明月永遠是人間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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