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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錚:錢穆怎麼講文學

劉錚:錢穆怎麼講文學

錢穆在新亞書院

錢穆的文學觀,範圍較廣,《尚書》、《春秋》、《論語》、諸子,他也看作文學。他講《論語》「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一章,謂:「孔子這段話,充滿著詩情畫意……前三句均是在描寫一『窮』字,實含有畫意;最後兩句實含有詩意,這是詩人的胸襟,這叫吐屬……如『浮雲』兩字不論何處人均可會意,實有其意境,人人可明白,故孔子說:『言之無文,行之不遠。』這段文字可以說是無韻的散文詩。」(第17頁)且看《中國文學論叢》中對這一章的解說:

「此章也是直敘賦體,若在『樂亦在其中矣』一句上截住,便不算是文學作品了。但本章末尾,忽然加上一掉,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這一掉,便是運用比興,猶如畫龍點睛,使全章文氣都飛動了。超乎象外,多好的神韻。因此此一章亦遂成為極佳的文學小品。」(《中國文學中的散文小品》)

錢穆所說,實為一種文學意味,即令應用文、學術文中亦可有此種意味。當然,只要富此意味者,即視為文學,這樣的文學觀,便是範圍較廣的文學觀了。順便說一句,錢穆課堂上講這一章,似比《中國文學論叢》里自己寫的要好。

激賞建安文學

文學史各階段中,錢穆對建安文學極激賞,於魏武、魏文二帝尤稱揚不置。曹丕《典論·論文》中的觀念甚合錢穆之思想,以至於他說:「曹丕的《論文》表達了文學家的曙光,為中國文學史上之呼聲……曹丕才是真正的文學家,能看出文學之價值。」(第68-69頁)錢穆在《中國文學論叢》也曾寫道:

「中國文學的確立,應自三國時代曹氏父子起。曹丕的《典論·論文》,是中國最早正式的文學批評。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個劃時代的重要關鍵。因文學獨立的觀念,至此始確立。」(《中國散文》)

民國學者盛稱曹丕之文學造詣的,實不止錢穆一位。《顧隨講〈文選〉》一書記錄顧隨之語:「魏文帝曹丕———中國文學批評與散文之開山大師……中國散文家內,古今之中無一人感覺如文帝之銳敏,而感情又如此其熱烈者……文帝感覺銳敏、感情熱烈,而理智又非常發達。人慾成一偉大思想家、文學家,此三條件必須具備。」儘管角度不盡相同,錢穆、顧隨對文帝才華的推崇則一,這理應引起我們的重視。談魏武、魏文二帝,錢穆尚有一段極妙的評語:

「……此種落花水面皆文章,拈來皆是的文學境界,要到曹操以後才有,故建安文學親切而有味。到了曹氏父子,可說如到了冬天,一泓清水似的,談的都是沒有價值的,卻生出了價值。」(第92頁)

此語雋永,愈思愈覺有味。

《紅樓夢》與新文學

錢穆於《紅樓夢》與新文學,皆不能全心全意地欣賞。《紅樓夢》,承認它「描寫十分細膩」,但重點在說它「是閉門寫作的」、「是規規矩矩的」、「事情少,是文勝於事」(第182、第183頁)。《中國文學論叢》里的講法則是:

「《紅樓夢》僅描寫當時滿洲人家庭之腐敗墮落,有感慨,無寄託。」(《中國文學史概觀》)

錢穆認為不如《水滸傳》。

關於魯迅,錢穆說:

「中國有兩位用白話文罵人的,除魯迅外,尚有稚暉……魯迅罵人的文章,對青年人的影響很大,吳稚暉的文章粗俗,魯迅的則尖酸刻薄而俏皮,但平心而論,其《吶喊》集中的小說寫得很好……中國近數十年來一直搞純文學的,可說只有魯迅一人。但他的尖酸刻薄體裁是否可流傳後世,則是一大問題。」(第178- 179頁)

然須留意的是,錢穆對《吶喊》的讚許,著眼點頗與眾不同,可參照《中國文學論叢》中所述:

「五四以來,寫文章一開口就罵人,不是你打倒我,就是我打倒你,滿篇殺伐之氣,否則是譏笑刻薄,因此全無好文章。即如小說、戲劇等,平心而論,至今亦尚少幾本真好的。只有魯迅。但魯迅最好的也是他的小品。像他的《吶喊》之類,這和西方小說不同,還是中國小品文傳統。」(《中國文學中的散文小品》)

在講授者身後整理的講義,往往不能完整呈現講授者的精神與深度,這是無可如何的事情。《錢穆講中國文學史》書中頗有些部分令人疑心並非講座時的原貌,但無法深究,亦無須深究了。至於魯魚亥豕之處,自不能免,如《域外小說集》誤為《城外小說集》(第184頁)之類,可以勿論,有些地方卻費人思量。比如講《詩品》一段,說「鍾嶸認為曹操的作品只是下品,將陸遊評為中品,實在有點偏見」(第73頁),這樣關公戰秦瓊,當然不可能。那「陸遊」的位置上到底該是誰呢?想了想,莫非是陶潛———兩個字的偏旁跟「陸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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