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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賽區優秀作品

今日一別,永不可見。師父,可還有什麼交代?

道心不可蒙塵。

何為道心?

忘情之心。

沈思齊萬萬沒想到他們三人會走到如今的地步。喜歡詩詞歌賦、遊山玩水,性子最為跳脫的劉天祜當了皇帝。溫文爾雅、喜歡參禪論道,心思最為通達安閑的唐融蘇成了叛臣。而最沒出息的自己成了朝中重臣。

小的時候,沈思齊在父親的努力爭取下獲得給皇子陪讀的機會,一起的還有相府公子、從小就有神童之名的唐憫唐融蘇。沈思齊和劉天祜最佩服的就是他了,小小年紀就涉獵甚廣,與其說是陪讀不如說是個小先生。

就是前面不遠處的亭子,沈思齊記得唐融蘇會在那裡耐心地講解太師留下的題目,然後劉天祜會變著法兒捉弄他,雖然每次都是以失敗告終。

那時他們都覺得唐融蘇會是個青史留名的千古賢相。對此唐融蘇總是一笑而過,蠅營狗苟哪裡有悟道參禪來得自在。可如今……哈!沈思齊撣了撣官服上的灰塵,多思何益?不過平白添了痛楚而已,唐憫和皇帝鬧成如今的局面,皇上絕不會讓他一人置身事外。

又是個陰沉的天氣啊!南邊的水患不知如何了。

「臣沈瓚參見皇上。」

身披烏衣龍袍的身影背著手靜靜佇立在窗前,感嘆道:「思齊,還是你好啊,我……不到逼不得已,不想對他出手,你明白的,我不稀罕皇位,但是……」劉天祜轉過身,愈發沉靜的眼神看得沈思齊心頭一顫,「朕已經被逼到了絕路。唐憫這個亂臣賊子,必須以死謝罪,如此才對得起那些無辜橫死的百姓。」

「皇上……」

「治粟內史沈瓚,爾畢仲游,學貫經史,才通世務,屬文切事,搜羅盡古今之秘,陳善有據,賡歌佐社稷之光。值叛臣逆亂,特授以右軍師將軍一職,隨從大軍出發,代朕清除禍亂,斬殺叛臣。」

沈思齊喉嚨口彷彿堵了一塊大石頭,良久,才將這塊石頭咽下肚中。

無奈答道:「臣遵旨!」

果然,劉天祜還是這樣偏執。當初唐融蘇曾帶著他們兩人去見他的恩師蕪道老人,當時蕪道老人說過劉天祜重情重義卻又偏執任性,將來興許會鑄成大錯。

後來,他不情不願地當了皇帝,為了報復推他上皇位的母后,他怠惰朝政,他驕奢淫逸,他用盡手段表達他的不滿。鬧得舉國難安,百姓怨聲載道,饒漢光景江河日下,唐憫屢勸無果,一氣之下自請外任嶺南。

沈思齊以為相互疏遠就是他們的結局,沒想到這還只是個開始。南詔屯兵邊境,北翟也虎視眈眈,洪水泛濫成災。

饒漢陷入內外交困的局面,正當大廈將傾之時唐憫回朝,自請為軍師將軍,抵禦南詔之禍,然後就在大家滿心期盼他得勝凱旋時卻驚聞他勾結南詔,謀朝叛亂的消息。

一開始他們都是不信的,劉天祜將所有參唐憫的官員都關押起來,甚至鬧著要親自去嶺南帶他回來證明唐憫的清白。沈思齊理所當然地代他去了南詔。

後來他想,他寧願守在京城,這樣他就不會親眼看到唐憫的心狠手辣,不用親自證明唐憫的罪孽。然而事實是唐憫揮起屠刀,大肆殺害無辜百姓,為了權勢地位不擇手段,用他的殘忍徹底將沈思齊的希望釘在那些鮮血淋漓的屍體上。

沈思齊至今都不明白,究竟是什麼讓他有如此大的改變,唐憫應該是那個溫和儒雅的少年,應該是那個憂國憂民的賢臣,就算皇上有錯,他也不可以用無辜百姓的性命去反抗皇上,他們是好兄弟啊。

沈思齊一路沉默地回到府中,在書房一待就是一個晚上。天光溜進大開的窗戶,照亮了滿地的廢紙,上面一條條羅列著唐憫的罪狀:其罪一,謀朝篡位,不忠;其罪二,背棄親友,不義;其罪三,屠戮百姓,不仁;其罪四,使祖上蒙塵,不孝;其罪五,矯飾奪權,大奸。其罪六,禍國殃民,大惡。

沈思齊看著昏黃的天空,眼中閃著堅毅的目光,自言自語道:「唐憫啊唐憫,你如此不自惜,叫我又能如何?你曾說道心忘情,不可蒙塵。忘情乃有情而若忘,非為無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斬斷汝之罪業。我心忘情不蒙塵。」

一夜秋風煞起,三處愁骨難眠。

思華殿中,劉天祜一人獨坐,明亮的燭火散發著濃郁的香味,殿中陳設無一不是天下極品,這些平日里最喜歡的物件忽然讓劉天祜心生厭惡,他本來應該是個逍遙閑王,放浪形骸於秀麗山水中,卻被硬生生逼上皇位。心有不甘,他極盡手段報復所有人,到頭來呢?

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從來恭謹守禮和顏悅色的唐融蘇不顧阻攔,一腳踢開門闖入思華殿,拎起他的衣領,怒吼:「劉天祜可以肆意妄為,無人會指摘你,饒漢皇帝不能,你若是不想做皇帝,現在就滾,別再禍害饒漢子民。你若放不下皇位,就好好乾你皇帝該做的事。」

當時他認為自己的顏面被冒犯了,於是賭氣回應:「朕就是不放這皇位又如何?讓我痛苦,你們也別想好過。」

唐融蘇就是那時徹底對自己失望的吧!他不顧觸怒聖顏的死罪,來敲打朕,而朕又幹了什麼?他最後絕情的言語一遍遍迴響耳邊。

「皇上,臣冒犯聖顏,罪該萬死,只是有些話臣不得不說。皇位意味著常人難以背負的重擔,一個人登上皇位就再無回頭路,道心忘情,為帝也是一場修行,千萬人的利益都壓在背上,不到死的那天,不能卸下。如果皇上一個人的痛苦已令劉天祜無法承受,那麼當今聖上的所作所為給黎民百姓造成的痛苦呢?劉天祜能承受嗎?能負責嗎?如果當初你沒有接下這個擔子,如果你沒有造成如此多的罪孽,你可以放下,但如今負債纍纍的你已經無路可退。為人臣子,為人好友,唐憫決不容許你毀了饒漢。」

想到這裡,劉天祜不由得大笑起來:「唐憫,當初說這些冠冕堂皇之詞的是你,如今親手推翻它們的還是你,你從小就比我聰敏,但是,朕如今也不得不與你一搏了。過去是我荒唐,但現在是你荒唐。朕必定結束這場凝聚著無數血淚的鬧劇。」

而在千里之外,唐憫剛與南詔達成協議,多日難眠和巨大的精力消耗讓他的風寒有些加重,但他不能倒下。說劉天祜背上責任不可卸下,那自己呢?他手上的血腥比劉天祜多的何止一星半點,夜夜夢中尋仇的冤魂一遍遍提醒著他所造的罪業,他的責任更是深重,不死不休。

道心不可蒙塵,何為道心?忘情之心。

「先生,葯來了。」

「嗯,進來吧。」

折玉推開門,唐憫果然還在批閱公文。不由得暗嘆,他家先生若為君,必是一代明君。

「放桌上吧,明天就要回堯郡了,你讓唐穆清準備一下,輕騎先行,在大軍到達前劫下朝廷的賑災物資。」

折玉驚訝地問道:「南詔的事已經結束了?」

唐憫看了看折玉大驚小怪的樣子,不由得一笑:「折玉,花開花落,月圓月缺,須如磐石,堅心不老。記住此話,可使你不昧。」

折玉恭敬答道:「折玉明白了。不過先生是怎麼解決南詔的?說出來讓弟子見識見識嘛。」

唐憫手裡一邊不停批閱文書,一邊答道:「南方發洪,南詔的災情想必更甚於饒漢,他們是被逼無奈才向饒漢出手,後備不足,決策倉促,這是他們本身的缺陷。然後他們又發現饒漢除了朝廷的軍隊,還有唐某精心培養了五年的暗軍繁華之刃,更生怯意。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難保他們不會為了生存背水一戰。所以我告訴他們,唐某要反饒漢朝廷,待我得了江山,就給他們援助。」

折玉問道:「可是他們怎麼會相信先生,甘心就這麼退軍,而不是雙方聯盟,共同推翻饒漢朝廷?」

唐憫耐心解釋道:「他們後備不足,與其耗費精力繼續攻打不知能否吞下的饒漢,不如坐山觀虎鬥,不論是我坐江山還是劉天祜坐江山,南詔都有退路。如果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就更好了,南詔正好藉此機會,不費吹灰之力攻下饒漢。」

原來如此,折玉心中突然又多了幾分自豪,他家先生就是厲害,不費一兵一卒,就穩住了南詔。然而想到軍中不少詆毀先生的言論心情又沉重起來,漢軍亂說倒也罷,先生為了收服他們用的手段的確有些激烈,他們心存不滿理所當然,但是連繁華之刃的弟兄也開始議論紛紛,說先生當初是假傳聖旨,私自建立暗軍,根本不是為了保護朝廷,而是為謀朝篡位做準備。

「有什麼話直說,你的眉角藏不住心思。」

「啊?喔!」折玉說道,「軍中有不少不當的言論,漢軍如何說我不管,只是現在我們的軍士也有不少人生了異心,是不是要處理一下。」

唐憫漫不經心地道:「是嗎?把那些亂嚼舌根的人都殺了如何?」

「可……可是先生不是說息亂須治之,不可止之……」折玉看著唐憫愈加陰沉的臉色,突然反應過來,「弟子知錯,不該衝動魯莽,忘了先生方才的教導。」唐憫寫字的手一抖,墨汁滴在紙上,暈染成一塊污點。

唐憫長嘆一聲:「折玉,你沒有錯,他們也沒有錯。是我不好,但如今這麼急迫的局面讓我別無他法。你先去休息吧。」

折玉暗暗叫苦,先生絕對是生氣了。但知道繼續糾纏無用,只好離開。「是,弟子告退。」走到門口折玉忽然停下來,提醒道,「先生,葯涼了。」

唐憫點頭,拿起葯面無表情地灌了下去,苦澀的味道粘在舌頭上,唐憫細細品味了一下,這種味道其實並不是很苦。

翌日,唐憫剛起身,就聽到外面亂鬨哄的一片謾罵之聲,還有什麼東西砸門的聲音。唐憫剛打開門,就看到折玉正要進來。

見到唐憫出來,折玉馬上解釋道:「他們吵著要見先生。」

唐憫看了看糾集在一起義憤填膺的漢軍將領,皺了皺眉,吩咐折玉:「你去跟他們說,什麼時候安靜了什麼時候來和我談,來之前先推選出一個代表。一個人說話時其他人不許插嘴。」

「是。」

唐憫來到前廳等候,不久,漢軍將領就全部到齊,雖然都對唐憫怒目而視,但沒了方才的氣焰。

唐憫道:「好了,先坐下來,有話好好說。融蘇洗耳恭聽。」

上將軍戚梧質問道:「唐軍師,你之前說以饒漢目前的國力,不可與南詔硬碰,讓我等佯裝叛亂,配合你穩住南詔。可是如此?」

唐憫閑閑的目光掃過諸位將領,道:「如何?南詔確實放棄了進攻饒漢的打算,有什麼問題嗎?」

戚梧繼續問道:「你說那憑空冒出來的精兵繁華之刃是聖上下秘旨讓你訓練的,可是真?」

「秘旨你們不是都驗過了嗎?」

戚梧板著臉,走上前來怒問:「既然一切都是為了朝廷,既然皇上知道繁華之刃的事。那為什麼吾等保家衛國之士皆成了國之叛徒?為什麼朝廷下旨要誅殺你這個大功臣?」

這時其他人也忍不住道:「必定是你這賊子利用我等,為你的狼子野心鋪路。」

「唐氏世代為官,出過諸多賢相良將,卻被你污了門楣。何況當今聖上視你如手足,你卻背信棄義,恩將仇報。」

唐憫靜靜地聽著眾人的質問和謾罵,無動於衷。等眾人說完了,才緩緩說道:「戚梧,棲梧,鳳棲梧桐,當擇良木。當今皇上為君如何你們心裡清楚。當君民相背時助君便是叛民。明白之前宜郡爆發瘟疫時我為何指派你們去斬殺身染瘟疫、無葯可醫的百姓嗎?因為他們的苦痛是你們的好君王,你們的好朝廷造成的,而你們都是助紂為虐的幫凶。」

戚梧怒道:「我戚氏世代忠良,戚氏族人盡皆從軍,為了守護邊疆萬死不辭。如何成了你口中的罪人!」

「你們用百姓的鮮血給你們的家族鍍上世代忠良的金衣,還以為自己是何等的高尚。所謂忠良,不過是個笑話。」唐憫話音剛落,一陣勁風劈面而來,戚梧怒不可遏,揮拳相向。不料眼前藍影一閃,剛猛的拳風忽然被一陣綿柔之力盡數卸下。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此等修為,實在令以勇猛著稱的戚梧膽戰心驚。而在眾人看來,唐憫不過輕輕一撥,便化解了戚梧的攻勢,驚嘆之餘更多了幾分忌憚。

唐憫若無其事地說道:「諸位有話好說,唐某一介書生,何必與我動手呢?」

戚梧顏面掃地,道:「不管你如何花言巧語,蠱惑人心,我戚梧絕不會助你這亂臣賊子。你們呢?」

「我等追隨上將軍,誓死效忠聖上。」

唐憫笑道:「你們喜歡回去送死,我自然無權干涉,你們高興就好。只是這六十萬漢軍你們怕是帶不走了。他們只是普通人,沒有享受諸位將軍的榮耀,自然也沒有諸位的忠肝義膽,不會為了所謂的名聲回去送死。既然已經背上了叛軍的罪名,何不將錯就錯,他們只要活著而已,他們只要做皇帝的人能給他們安居樂業的生活,誰當皇帝,都無所謂。」

眾人此時才意識到唐憫的可怕,他利用人性的弱點,早在無形中控制了整個漢軍。可恨!

唐憫不疾不徐地說道:「恨唐某奸詐不如恨你們失察。兵不厭詐,身為三軍將領,竟然如此莽撞無知,還妄想保家衛國,只不過是在為敵人送戰績而已。不過話說回來,唐某並非不能容人,你們想通了究竟是忠君還是忠民的問題後,可以自由決定去留。雖然覺得你們有時候真的很愚蠢……但唐某敬你們報效饒漢的心意。」

眾人聞言為之一默。

唐憫站起來,道:「好了,你們好好去思考人生。不過事情不可懈怠,我已派人先行劫了朝廷賑災的物資。」說到這裡,唐憫停頓了一下,觀察了眾人的表情後繼續說道:「你們知道的,由朝廷來賑災,災民會餓死一大片,回去好好準備賑災事宜,給我一個合適的方案。去吧!」

「是。」

等眾人走後,折玉走出來,看著唐憫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洪災乃瘟疫之源,之前宜郡的瘟疫爆發,不少人逃到與之相鄰的堯郡,我沒來得及整治。堯郡郡守指望不上,現在疫情想必已經頗為嚴重,你怕我仍舊採取在宜郡的措施,隔離病人,斬殺病源?」

折玉點頭,雖然知道先生是迫不得已,但實在是……罪過。

唐憫自嘲地笑了笑:「放心,上次是邊關告急,為了防止疫病的擴大我不得不痛下殺手,這一切罪孽,我一人承擔。這次不會了。你也不要再為我求神拜佛啦,真正的佛是道、是仁、是天、是因果循環,儒釋道三教歸一,從本質上來說只是一個規律而已,哪裡會管你先生的破事兒。」

折玉搖頭:「先生也說一切隨仁心所欲,不問鬼神蒼天。弟子為先生求神拜佛,是為了心頭安寧,並無不仁之處。既然不問鬼神也就沒必要在意求不求神了。」

「嗯!你說的對,是先生拘泥了。來,這封信給你。」唐憫遞給折玉一封信,叮囑道,「好好收著,現在不可以打開。」

「什麼時候能打開呢?」

「等我完成了心愿你就可以打開了。」

折玉突然感到一陣心慌,忙問道:「先生呢?不要折玉了嗎?」

唐憫拍了拍折玉的肩膀,道:「不論是誰,都是你生命中的過客,只是有的人陪你的時間長,有的人陪你的時間短。得到和失去,是常道,你要學會接受生命的整個過程。你看,先生現在越來越會說教了,是不是老了?」

「先生還不到而立,哪裡老了。」

待折玉離開,唐憫忍不住嘆氣。現在他嘆氣的次數越來越多了,看來還是修鍊不夠。不過正常啊,四十才不惑,他才二十六,自然還有諸多迷惑未解。

沈思齊剛剛隨軍抵達浯水,就接到唐憫的邀約。沈思齊求之不得,不顧阻攔,隻身一人前去超然亭。不料遭了埋伏,直接被綁到了唐憫面前。沈思齊鎮定自若,心想:這唐融蘇,以前就覺得這小子看著和善,實際上就數他最損,現在真是變本加厲。

唐憫稟退左右,悠閑地側卧在塌上,皮笑肉不笑地盯著沈思齊。

沈思齊被他盯得頭皮發麻,沒好氣地說道:「唐憫,就算我們如今是敵對的關係,你也不至於綁著我說話吧!」

唐憫給了他一個十分沒有誠意的歉然微笑:「抱歉,我忘了讓他們鬆綁,我以為你不在意的,反正你已經被綁了二十多年,我以為肉體的束縛已經無法對你造成更大的傷害了。」

奚落人的時候還是熟悉的語氣,沈思齊恍了恍神,彷彿自己回到了過去,大家一起插科打諢的日子,但他明白,這是奢望。

沈思齊道:「唐憫,你的弦外之音我明白,但是不接受。對是對,錯是錯,什麼大善合惡,什麼大忠若奸,你自己離經叛道不要緊,但你不該將無辜之人牽扯進來。我不明白,你曾經是最通透的一個人,為什麼會變成如今的樣子。」

唐憫起身,披上狐裘,本就沒有血色的臉在狐毛的映襯下更加蒼白,目光也更加鋒利,像一塊碎了的玉石,溫潤破碎後露出了鋒利的缺口。

「知道為什麼唐氏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名門望族嗎?」不等沈思齊說話,又自己答道,「因為唐氏祖訓:天下廣而無泛,非一人之屬。大惡而成善,大善而合惡,善惡無度,非寥寥能解,唯天下可繩之。朝代更迭不止,而民止,是以忠民,而非忠君。忠民者,民心所向。你問我為什麼要叛亂,因為劉天祜不配為君。是他背棄了民心,而我必須順應民心。很明顯,決定權不在我手上。」

沈思齊是典型的儒士,在他的意識中忠於君主是理所當然而且不需要理由的,就算君王有錯,也是為臣者無能輔助皇帝。乍然聽到如此言論,一時啞口無言。

「可是……可是……你的所作所為並不比他高尚。你殘殺無辜百姓,興起戰亂,有什麼資格教訓他呢?」

「是,我也不是什麼好人,如今這混亂的局面是我的錯,可這是挽救將傾的饒漢最有效而徹底的方法,為此,我不惜一切代價,不論是我自己的,還是他人的,但我也會將代價壓到最低。犧牲在所難免,我唐憫只求不留悔恨。」

「收手吧融蘇,你和天祜一起努力,一定能開創盛世。天祜會原諒你的。別一錯再錯了。」

唐憫失望地搖頭,沈思齊啊沈思齊,你何時才能看破?

「息亂須治之,不可止之。君為源頭,君若渾濁,縱然流清,依舊為濁水所污。」

沈思齊依舊做著最後的掙扎,他們三人不該是這樣的,不該這樣的。身體被捆綁著,沈思齊一點一點,艱難地挪到唐憫面前,額頭重重地撞在地上,苦苦哀求:「融蘇,你再給天祜一次機會好不好,你那麼聰明,一定能將他導回正途,融蘇,我求你了,再給他一次機會……」

唐憫退到一邊,怒道:「沈瓚!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為什麼要這麼委屈求全?若不是我用盡手段,他始終無動於衷,我怎會選擇這條路?我們落到如此下場是因為他冥頑不靈。這不單是我們三個人的問題,這是饒漢千萬百姓的問題,劉天祜一人犯渾禍害一家人,但皇帝犯渾禍害的是黎明百姓!你!我!他!我們三個都是混蛋。」唐憫拂袖而去,唯余那檐頭的風鈴在秋風中吟唱凋零的輓歌。

翌日,唐憫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帶著沈思齊在堯郡四處察看。堯郡被分成五個區域,東南西北四區再加上病區。四區都有布施物資的地方,有軍士看管,還有專人引導百姓開始災後重建。

病區又被分為重、中、輕三區,按不同的病情醫治。不得不說,唐憫理政真的很有一套,堯郡是沈思齊見過最秩序井然的災區了。

已經巡視了三個災區,沈思齊發現排隊拿粥時總是青年壯漢先拿,然後是婦女幼童,最後是病弱老人,而糧粥有限,經常有老人排不到吃的,等在最後一個,飽經滄桑的眼中一片死寂,偶爾閃動的期望總是換來一次次的失望,他們是被歲月和所有人拋棄的人,所剩不多的時日只是在品嘗人生最後的苦痛,但還是有人想活,努力地掙扎著,拼盡最後一絲氣力。

沈思齊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要劃分得如此嚴格,老人也有活著的權利。」

唐憫答道:「是,每個人都有活著的權利,但這個權利是自己掙來的,不是別人施捨的。物資只有這麼多,作為掌權人須懂得取捨。」

沈思齊失望地看著唐憫:「你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你根本沒有給他們機會去掙活著的權利,你只是直接判了他們死刑。」

唐憫沒有反駁,沉默了片刻道:「現在糧食如此緊缺,你不該只吃飯,不做事,白白浪費糧食,這樣,這片西城區交給你管理,物資都在府衙中,你自己找人去領,東西一分不會少你,但也沒有多的。具體怎麼做,隨你處置。如何?」

沈思齊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連忙應下。

唐憫笑了笑,轉身離去,秋風捲起他的衣袂,沈思齊忽然發覺,唐憫已清瘦得不成樣子了,衣袍彷彿掛在衣架子上,空蕩蕩的。沈思齊輕聲嘆道:「何苦?」

然後一連半個月,沈思齊都沒有見到唐憫,倒是零零碎碎聽到了不少關於劉天祜的消息。

他聽到百姓議論,當今皇帝痛改前非,下罪己詔,向天下人懺悔罪過;他聽說皇上披上戰甲,御駕親征,誓要保護他的子民,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他聽說皇上求賢若渴,廣招天下有志之士;他聽說皇上身先士卒,奮勇抗敵,士氣高漲,大軍勢如破竹。

沈思齊由衷地替劉天祜高興,他終於不再任性,終於擔上了他的責任,他相信,劉天祜一定能給饒漢一個美好的未來。

然而,他沒有想過,為什麼唐憫所統治下的堯郡能有這麼多關於皇上的正面言論。沒有想過為什麼唐憫不封鎖消息。又為什麼多日不見他人影。

唐憫一個人看著地圖,負手而立。看著步步被蠶食的領土,露出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有期待、有失望、有欣慰。期待他的成長,期待他的盛世,然而又失望於他的笨拙,失望於他的稚嫩。

唐憫用血淋淋的戰爭教會他如何應敵、如何決策。用切身的痛楚和萬千血淚打磨一個不世明君。而這其中的罪孽,他百死難嘗,但他無悔。

忠,非是直諫矯誤,而是使君明。

愛,非是予取予求,而是使自求。

跳脫了俗世道德標準的束縛,他的道,是為開盛世華年。

又過了半個月,局勢越來越緊張,決戰近在眼前。沈思齊卻意外地看到了唐憫。

沈思齊板著臉問道:「你現在不是應該在布置應戰嗎?成敗皆在此一舉,怎麼有空來小人這裡?」

唐憫聞言突然大笑起來。是真的很開懷地大笑,瀟洒不羈的大笑,褪去了俗世的塵埃,唐憫真的是很瀟洒的人。沈思齊不禁一怔,眼前這人彷彿什麼都沒有變。這一刻,他心中突然被什麼塞滿了,又彷彿一切都空了。

唐憫自信地說道:「你還是這麼笨,什麼成敗在此一舉,我可是你們的小先生,怎麼可能會敗呢?結局早在開始就註定了,我唐融蘇是最後的贏家。」

沈思齊心中一緊,急切地吼道:「你說!你又設下了什麼陰謀詭計?你沒看到他改了嗎?他悔改了,他現在是個好皇帝了,你還要他怎樣?什麼為了百姓,我今天才真正看清你,你根本就是個利欲熏心的亂臣賊子。」

唐憫彷彿沒聽到他的謾罵,突然轉了話題:「思齊,你也輸了。你看,為了讓老弱病殘也吃到粥,你讓許多壯年餓肚子,導致你這裡災後無法重建,等糧食吃完了,你這區的人就都會陪著你餓死。思齊,有些決策雖然無情,但也最是有情,其他區都已經重建完畢,開始恢復正常生活,而你們,卻快要餓死了。」

沈思齊頓時沉默下來,無言以對。也許他真的……錯了。他想周全每一個人,反而害了所有人,這幾天有不少百姓離去,他總以為是天意難違,卻沒想到一切都是自己的責任。

這麼一說沈思齊果然冷靜下來,唐憫這才說道:「明天,是我與天祜了結的日子,若他贏了,記得幫我照顧一下折玉還有諸位將士,包括繁華之刃。

「我給折玉安排了去處,你幫我送他一程便可以了。我手下的將士都是被我強迫著留下來的,他們都是有才之人。至於繁華之刃,他們是明君手裡的一把利刃,君是誰,他們其實並不關心。」說完唐憫就要離開。

沈思齊問道:「你不是說你一定會贏的嗎?」

唐憫恍若未聞,洒然離去。

天上的烏雲彷彿凝結成了一塊鐵板,黑沉沉地壓在頭頂,彷彿隨時會砸下來。

巍峨的城牆上,唐憫一襲青衫,傲然立於城頭,衣袂飄飄,青絲飛舞,彷彿隨時會羽化登仙。眾人心中嘀咕,這人一派道骨仙風的氣度實在不像想像中狼子野心的叛賊。

劉天祜一身銀白鎧甲,手執長戟,威然立於萬軍之前,王者之姿,恍若天神下凡。

唐憫挑剔地審視著眼前的君王,雖然沒有完全符合他的要求,但只要再經過世事鍛煉,定能成為一代明君。

這時,一道威嚴的聲音自城下傳來:「唐憫,你本為良臣,卻因為朕誤入歧途,朕深感愧疚,但你所犯罪業太多,朕若放過你,難以面對天下人。事到如今,朕只能為你減免殺業。此戰,只你我二人對決,朕若敗,便將天下交給你,你若敗,便將手中軍權盡數交出,如何?」

「好。」

唐憫自城牆上一躍而下,身姿輕銳如白鶴亮翅,飄然落地。如此高超的修為,令眾人瞠目結舌。誰也想不到一介書生竟有精妙武藝傍身,本以為勝負已定的眾人心裡不禁打起了鼓。

而在眾人驚愕之時,戰爭已然開始。黃沙卷地,天昏地暗。一者雄渾霸氣,一招一式皆如巨石崩毀,威力驚人。一者靈巧飄逸,飄忽不定中將對方氣勁化解於無形。

模糊的殘影在天地間激烈地交鋒,緊緊地牽引著眾人的心緒,卻只看得清劍戟交鋒時迸出的火花。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鵝毛大雪,模糊的身影捲起漫天飛舞的雪花,像一場盛大的祭祀,交響著血與淚的悲歌。無論結果如何,這一場曠世之戰,都深深地刻在所有人心中。

不知過了多久,捲成一團的雪花漸漸沉澱下來,露出了靜立其中的兩條身影,唐憫的秋水劍穩穩地停在劉天祜的喉嚨前。而劉天祜的蒼舞戟則深深地刺穿了唐憫的心口。

劉天祜一動不動,不是不能動,是不敢動,他怕輕輕一動,那人就會倒下。唐融蘇從小就比他出色,無論是智謀、武藝、還是學識。所以他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能與他對抗,他以為是自己進步了,但是就在剛才,唐憫明明可以殺了他,卻在關鍵時刻手下留情。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不是他勝了,是唐憫根本就沒想過要贏他。唐憫心中無勝,方能常勝。這一戰他敗得徹底。

唇角溢血,唐憫輕輕擦去,卻越擦越多,只好作罷,平靜地對劉天祜說道:「我下山那年,師父對我說……咳咳……說道心忘情,不可蒙塵。我問了何為道心,卻沒問何為忘情……因為那是需要一……一生領悟的。」

「融蘇,別說了,我馬上去找御醫,等你好了再說吧。」

唐憫沒有理會劉天祜的天真,撐著最後一絲氣力說道:「天祜,為君也是一種修行。記得,道心忘情,而生情,而深情,而慎情。」

後來天下安瀾,河清海晏。落日樓頭,劉天祜對沈思齊說:「昨日朕去聽太子太師的課,講到何為愛、何為美。朕的看法與之不同,你如何看?」

沈思齊答道:「天下之大愛,非為予取予求,而是使之求。天下之至美,非為貌美相端,而是道心無罣礙。」

劉天祜笑道:「是吧?朕也如此說,那老頑固,就是固執己見……可惜天下再無先生,否則朕一定讓他來教太子。」

君臣默然相對,腦海中浮起那個瀟洒離去的背影。

在劉天祜心裡,唐憫不單是好友,更是他的先生,因為他總是能讓他身邊的人成長。不論是他,還是沈思齊,還是折玉,又或者是漢軍將士,在唐憫身邊總是能學到許多,他永遠不會說應該怎樣做,而是用他獨特的方式去引導人成長。

而那一次,為了讓自己成長成一個合格的君王,唐憫用了最激烈而有效的方式,不惜以整個天下來磨鍊他。而他,卻親手殺了他的先生。

道心何苦,其樂也哉。

全文完

責任編輯:故家喬木

責任校對:張姚

責任排版:睡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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