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要被疼愛
看不見的
白日焰火，
在這裡綻放。
——初曉
文 /陳思敏
只是想要被疼愛
Treasure in the heart
2015年10月，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五次全體會議公報指出：「堅持計劃生育基本國策，積極開展應對人口老齡化行動，實施全面二孩政策。」一時之間，計生辦的工作堆積如山，老來得子成了可以放在明面上寵愛炫耀的事情，超生不再觸犯法律，彷彿全中國都被帶來了福音，而裴小風聽著隔壁卧室里兩鬢白霜的祖父母對這套政策的連連讚許，憤憤然關掉正在播放這則新聞的電視。
沒錯，裴小風是離異家庭的孩子，她討厭這個喜氣洋洋的政策，心裡委屈得像是要被迫分享出自己珍藏多年的糖果。
但小時候的小風不是這樣的，孩子的世界都是怕孤單的，她時常抱怨自己的爸爸媽媽為什麼不給自己生一個可以把自己寵在手心的酥酥的哥哥。
五歲時，媽媽拖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走出了卧室，她不知道媽媽是要離開她了，但還是聽了奶奶的話去拽媽媽的衣角。穿著黃色長款風衣的女人給她的回復是「不管媽媽在哪，你都是媽媽最愛的寶貝，媽媽這輩子只要你這一個寶貝」。她懵懵懂懂的，不懂媽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只是本能地記住了，她覺得沒關係，反正未來有大把的時間讓她去慢慢消化。當時的她只是看著媽媽頭也不回地走了，想著媽媽出門怎麼不帶著她，她那麼小一隻，那個大大的行李箱都裝得下。
08年的那個夏天，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裴小風第一次感受到身邊人的逝去。那是一條年輕的生命，是爸爸和媽媽的高中同學，那個戴著厚厚鏡片的醫生叔叔，總會在給小風打完吊瓶後塞進她嘴裡一顆甜甜的大白兔奶糖。爸爸傍晚接到噩耗後出門了，凌晨回來時帶回了一身的憔悴和清冷的月光。他看著女兒擔憂懵懂的臉龐，欲言又止。第二天，小風在學校門口看到了4年未見的媽媽。
四年啊，對時間的長河來說只是短暫的一瞬，但才九歲的孩子來說太長了，真的，太長了。媽媽的樣子發生了好多變化，頭髮好像長了不少，但小風沒空去理會這些，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媽媽鼓起的肚子上。聽說，裡面孕育著一個嶄新的生命。
那晚小風是在姥姥家住的，她和媽媽躺在同一張床上，看到媽媽的手機鎖屏從她的照片換成了媽媽和一個陌生男人的結婚照。媽媽沒有對她解釋什麼，無論是四年前的離開還是這個新生命的出現，她輕輕地把小風的手放到自己鼓起的肚子上，眼神中有些許的歉疚和滿滿的希冀。小風感受著手掌下那輕微的蠕動，所有的疑惑和怨懟都被堵死在喉嚨里。
兩年後媽媽又回來看小風了，肚子里的球沒了，臂彎中卻長出了一個玉雪可愛的瓷娃娃。妹妹粉雕玉琢，乾淨澄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小風，稚嫩的小臉萌得小風一塌糊塗。她沉浸在媽媽的探望與妹妹的可愛中，一度幸福得不可自拔，但現實總會適時地潑她幾盆刺骨的冷水，讓她一個噴嚏瞬間清醒。
和媽媽相處的那幾天是彆扭的，對，彆扭。像是看著原本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如今都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明明是擁有同樣血緣紐帶的孩子，她卻越來越像個局外人，旁觀著一出又一出母慈女幼的話劇。
「玉兒，要喝牛奶嗎？」
「媽媽，我是小風。」
「啊啊啊，你看我，叫習慣了......喝牛奶嗎？」
......
「玉兒，媽媽出去一趟哈，你在家好好照顧妹妹。」
「媽媽，我是小風。」
「你看我這腦袋！小風，媽媽走了哈。」
......
「玉兒，作業寫完了嗎？學習累不累啊？」
「......還好。」
小風不記得媽媽這次離開時又叮囑了她什麼，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希望媽媽不要說話。
不過這還不算什麼，最讓她難過的是媽媽的一通電話。媽媽在外省定居了，和新的丈夫、女兒和家庭，做一份簡單穩定的物業工作，每天的生活小資而充實。偶爾在工作時媽媽想起小風就會用單位的電話給小風致電，說不了幾句又因為有事要忙匆匆掛了電話。小風洗完頭髮看了眼手機，發現了未接來電上有半個小時前從媽媽單位打來的電話，她帶著几絲歡喜播了回去，聽到的卻是一個溫柔、禮貌但是陌生的聲音。
「您好，洞天物業為您服務，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嗎？」
「你好，我找林玲女士，請問她在嗎？」林玲是媽媽的名字。
「不要意思，她不在的，請問你是？」禮貌的聲音傳來了疑惑。
「哦......這樣啊......我是她物業管轄範圍內的業主，有點事要和她談，等她有時間回我個電話就好，謝謝。」說完小風就匆忙掛斷了電話，心臟緊張得砰砰亂跳。她記得媽媽告訴過她，自己在外省工作不容易，如果讓別人知道她是離過婚的女人，會對她造成很大壓力。小風記得很清楚，她不想成為媽媽的壓力。
二十分鐘後媽媽的電話打來了，小風和往常一樣和媽媽聊天，快要結束時小風說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她沒想到，媽媽的語氣立馬變得緊張而尖銳：「你......你怎麼回復的？你沒亂說吧？！」小風怔怔的，說了句沒有後就掛了電話。她突然覺得心口鈍痛，她那樣的愛護著她的媽媽，怎麼可能去害她。可那樣被女兒小心翼翼愛護著的媽媽，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想她，怎麼會那樣以為呢？而且，什麼叫亂說呢？原來自己已經是這麼多餘的人了嗎？
小風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孩子，她理解妹妹還小，媽媽要給她更多的照顧，但是至少不要太偏心。偶爾媽媽偏心過頭時，小風也忍不住反駁：「你為什麼不能多愛我一點呢？像對妹妹那樣對我多上點心呢？」媽媽在電話里用嚴肅又疲憊的聲音告訴她：「你要知道，照顧你不是我的義務。」是啊，從小到大，所有老師都教育學生們，要對父母懷有感恩之心，因為她們生我們養我們很辛苦，而且這不是她們本應盡的責任。可是，又有哪個親生父母真的這樣想呢？小風不懂。
慢慢的，小風對媽媽的期待越來越少了，她不再因為媽媽很久沒有聯繫她而躲在被子里哭泣，她更加的依賴爸爸和爺爺奶奶，因為這些人只有她這一個寶貝，沒有人能從她身邊搶走這些關愛。
可是，現在不同了。爸爸年紀越來越大了，還單身，總是要找個伴的。國家通行了二胎政策，可能不久的將來，家裡就會降生一個全新的小生命，將小風的愛蠻不講理地收走一半甚至更多，她在失去了媽媽的愛後，還將以同樣的方式失去爺爺奶奶和爸爸的愛，小風生氣，小風慌了，小風不知所措了。
她跑去問爸爸，是不是他也想再要一個寶寶，然後不再寵愛她。爸爸有些震驚，他沒想到有一天女兒會跑來問他這樣的問題。愣了幾秒後，他把女兒溫柔地拉進懷裡，低聲說：「小風放心，你永遠是爸爸最愛的寶貝，爸爸和媽媽不一樣。」
故事的結尾是小風還是多了一個小弟弟，但她一點也不難過，因為這個小弟弟是她自己向爸爸求來的。爸爸知道女兒在媽媽那裡受到了很深的傷害，為了不讓女兒再難過，他決定單身一生。單位里有個姓孫的不錯的女同事，一直對他很有好感，還不止一次帶零食和小禮物給小風。本來結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是因為小風這麼一鬧，爸爸生生掐斷了兩人愛情的苗頭。
小風是從爺爺奶奶的交談中得知這件事的，看著爸爸愁苦但在面對她時強顏歡笑的臉，小風的心裡一抽一抽地疼。她覺得自己太任性了，她不該自私到為了不一定會發生的擔憂而阻斷了爸爸的幸福。考慮了很久後，她悄悄約出了爸爸和孫阿姨，表示自己這關已經過了，小公主批准他們在一起。兩個大人看著這個表情彆扭又得意的小屁孩，哭笑不得。
爸爸和孫阿姨的婚禮在春天舉行了，小風成了身份最特殊的小伴娘，她看著爸爸笑出魚尾紋的眼睛，心裡生出一股熱騰騰的感覺。
弟弟在第二年來到了這個世界，小風沒有和想像中那樣輸了寵愛，相反，為了不讓她感到心裡落差，爺爺奶奶、爸爸和孫阿姨都比之前更加寵愛她。整天泡在蜂蜜罐子里的小風在功課做完時總會跑到弟弟的小房間里戳戳嬰兒稚嫩的小酒窩，那份純凈的微笑像是一塵不染的天使，照亮了她不那麼完美的過去和十分完美的未來。
許多年後，為人婦為人母的小風在看到弟弟時偶爾還會想起自己小時候這些幼稚的想法，不禁失笑。大概那時候，自己只是想要被疼愛吧。還好，她一直都被疼愛著。幸好，她一直都被疼愛著。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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