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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與禪學

幽深自覺塵氛遠

閑淡從教色相空

個山小像 黃安平繪 南昌八大山人紀念館藏

一六四五年,八大山人棄家逃往西山;一六四八年,他剃度受戒進入佛門;一六五三年,他拜師於弘敏,一直到弘敏圓寂的一六七二年,大概有二十年的時間,八大山人是在寺廟中度過的。他的足跡遍佈於江西西山、安義、新建、奉新、進賢、高安等地。

在出家後的數年間,天資穎異的他就在禪學方面多有收穫,從而被許為「禪林拔萃之器」。題在《個山小像》上的一段話,可以看出他的禪系:

「生在曹洞臨濟有,穿過臨濟曹洞無,洞曹臨濟兩俱非,羸羸然若喪家之狗。還識得此人么?羅漢道底。個山自題。」

他的悟,是一種透徹之悟——既不是曹洞宗,也不是臨濟宗,八大山人以此完成了參禪悟道的心路歷程。

據此自述,他的禪學修養乃來自於曹洞和臨濟兩宗。

「曹洞宗」由洞山良價和曹山本寂開創,「臨濟宗」由黃檗希運和臨濟義玄開創。

清 八大山人 花果冊頁之瓜、花環 18.1cm×19.9cm 上海博物館藏

良價開禪於洞山(今江西高安縣),本寂開山於曹山(今江西宜黃縣),師徒二人都在江西弘禪,故爾曹洞宗在江西特別盛行。

曹洞宗以修證自我清凈之心為宗旨,廣接上中下三種不同的修行者,根據修證之深淺即按照參禪者對真理——物如與世間萬物之間的關係的理解,確立了五種境界,從而判斷學人悟境之深淺。但不論如何,目的都是歸於既無煩惱、亦失菩提,對涅槃不起欣求、對生死不生厭惡,以達到最終的圓融無礙之妙境。

臨濟宗禪風峻烈,站在「生佛不二」的立場上,以「無心」為重,以「無事」為宗——「生」,指處於迷惑之中的眾生,「生佛不二」就是眾生與覺悟的佛陀在本質上並不存在差異,能脫煩惱即達乎佛境,這是臨濟宗「無心」「無事」的重要意義。在他們眼中,頓悟是瞬間的體驗,不容間隔,沒有距離,不容擬議,更無意識。因而在開導學生方面往往採用一種拳打腳踢、棒喝交用的方式,希望用這種非語言的形式最為直接地喚醒潛藏在人心之中的悟性。

清 八大山人 花果冊頁之果盤、菊花

明時,曹洞宗的高僧壽昌慧經(一五四八——一六一八)在新城壽昌寺(今江西臨川縣)設壇,使曹洞宗再度中興。慧經的弟子博山元來(一五七五——一六三〇)又在信州博山能仁寺(今江西上饒)授徒,向他學禪的人極多,以致當時有「博山宗風,遂擅天下」的說法。

清人守一空成編《宗教律諸家演派》一書,在提到曹洞宗博山元來的法系時,特別指出在元來之後的法系是:「元道宏傳一,心光普照通。」——也即是說,八大山人的法名「傳綮」,就是「傳」字輩。而八大山人的老師弘敏,即是曹洞宗的第三十八代傳人。一六五六年,他創立了耕香院,修於同治年間的《奉新縣誌》還特別記錄,這裡還留有八大山人題的兩塊匾。

清 八大山人 傳綮寫生圖之西瓜 31.5cm×24.5cm 1659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當時又有另外一位高僧覺浪道盛(一五九二——一六五九),同樣是慧經的學生,他對八大山人的祖父朱貞吉又極為崇拜,朱貞吉過世以後,他甚至還編輯了朱貞吉的文集。因而,八大山人從師於弘敏,不知道是否出於覺浪的推薦。但我們可以謹慎地做出一個推斷,弘敏除了是八大山人禪學的老師,暗中也可能還是他的保護人。八大山人許多早年鈐有「耕香」這一印章的作品,正是完成於這一時期。

八大山人在成為曹洞宗的門徒之後,又曾參禪於臨濟一派。所以饒宇朴在《個山小像》上題句說八大山人的禪學修養既能使「博山有後矣」,又能「且喜圓悟老漢腳根點地矣」。這裡的圓悟,是與元來同時的臨濟宗名僧密雲圜悟(一五六六——一六四二)。(朱良志《八大山人研究》認為「圜悟」即是圜悟克勤,則把圜悟理解為北宋臨濟宗楊歧派的僧人克勤,記此以備一說。)

清 八大山人 傳綮寫生圖之芋、書法

頓悟後的八大山人,既不拘於曹洞、臨濟兩宗,也非曹洞、臨濟兩宗可以拘泥,所以借用孔子的話自謂「若喪家之犬」,實為見道之言。

八大山人常常自稱為「驢」,且屢用「驢年」一詞,也與禪宗有關,因為在禪宗的語錄裡面,「驢」字的使用極為普遍。以下僅舉例:

(一)「從諗與文遠論義。遠曰:『請和尚立義。』師曰:『我是一頭驢。』遠曰:『我是驢胃。』師曰:『我是驢糞。』遠曰:『我是糞中蟲。』」(《五燈會元》)

(二)「長沙景岑招賢禪師,問:『南泉遷化,向甚麼處去?』師曰:『東家作驢,西家作馬。』」(同上)

(三)「一日,普化在僧堂前吃生菜,師見云:『大似一頭驢。』普化便作驢鳴。師曰:『這賊!』」(《臨濟語錄》)

(四)「師又問:『佛真法身,猶若虛空,應物現形,如水中月,作么生說應底道理?』德曰:『如驢覷井。』師曰:『道則大殺。道只道得八成。』德曰:『和尚又如何?』師曰:『如井覷驢。』」(《本寂撫州語錄》)

……

清 八大山人 傳綮寫生圖之芙蓉

從世俗的角度說,「驢」以及「驢年」並不是好話,但在禪宗經典里,卻屢見不鮮,至於楊岐方會更有「三腳驢」之說。宋靈峰克文則用「江西佛手驢腳接人,和尚如何接人」之說,依稀可見「佛手驢腳」為江西禪客的特稱。陳鼎《八大山人傳》記:「既而自摩其頂曰:『吾為僧矣,何可不以驢名?』遂更號曰:個山驢。」又,八大山人在題款、印章上大量使用「驢」字,如驢屋,驢屋驢以及人屋等,亦出自於禪典《黃檗斷際禪師宛陵錄》:

師云:「諸佛體圓,更無增減,流入六道,處處皆圓。萬類之中,個個是佛。譬如一團水銀,分散諸處,顆顆皆圓;若不分時,只是一塊。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種種形貌,喻如屋舍,舍驢屋,入人屋,入人屋,舍人身,至天身,乃至聲聞、緣覺、菩薩、佛屋,皆是汝取捨處。所以有別,本源之性,何得有別?」

清 八大山人 傳綮寫生圖之菊花

這可以說是黃檗禪師的透徹之論——雖然本源之性無所差別,然若妄生分別,則驢屋,人屋以至佛屋,等等,都是可以取捨之處。而八大山人所以取名為「驢」「驢屋」「人屋」,等等,實際上還是沿襲了禪僧拈弄話頭的慣例。有諸多研究者僅從「驢」這樣的字面上加以種種猜測,實皆為未窺透此層含義的緣故。

八大山人的一些行為,與「狂禪」不可或分,而且,狂禪也是臨濟禪的特色之一。

然而更深刻的影響,當在禪學本身對於八大山人藝術思想和風格的影響——靈方面;那麼,我們就不必到傳統之中去為他們找什麼淵源——他的藝術,就是八大山人自我心性的流露。

禪學對藝術最為深刻的影響之一,是畫家通過余白、殘破、極度的單純、誇張乃至於丑怪以表現他們的造型意識,而這是禪僧所以成為傑出藝術家的主要原因之一。

清 八大山人 傳綮寫生圖之蕉石、石榴

禪的第一個特色,應該是解脫束縛以獲得精神自由吧。

西方一研究中國繪畫的學者范迪埃爾?尼古拉思在分析繪畫中的神秘的宗教心態時說:「藝術導致起碼的自知之明,而其中又反映出了世界,並逐步發現絕對的源泉。」「神秘的直覺可以單獨開路……在萬物的基礎上達到與生命準則的神交。」人從感性當中整個地解放出來,意味著解脫了束縛取得了自由。中國畫家常常會認為,當一個人在縱橫揮灑的時候,就是在開悟中直覺到萬物與生命的神秘交流。從另一方面來說,擺脫束縛,同時可以解釋為從習慣、傳統、公式、法則等舊的重壓中解脫出來,即從所謂「習心」中解脫出來。石濤稱之為「了法」之心。但對常規的打破,並不是真的不需要法度,而是將它化入一個更高的層次以進入「無法之法」。同時,從束縛中解脫而獲得自由,還可以解釋為從自身風格與名望中解脫出來,以進入一個更為自由的境界。

在現象與本質之間,開悟的禪僧並無芥蒂,因而在思想或者創作方面,一個重要的特色是「直接」。

清 八大山人 傳綮寫生圖之水仙

生命稍縱即逝,無法重現,也無法抓住,但對處於悟境中的禪僧來說,心靈所具有的爆發性、震驚性、突然性、迅猛性等都包含在開悟或頓悟的一瞬間,在這種狀態中往往可以把握到絕對的、真實的意義。這種意義直接與本體世界相關。無門慧開就將悟境比喻為「閃電光、擊石火;眨得眼,已蹉過!」東坡在題文與可畫竹時說:「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即逝矣。」這深刻地表明,中國藝術的意境,是在心源和造化相接觸一瞬間的震蕩與領悟中誕生的。

這是一種徹悟精神,此時的藝術家的技巧與他所表現的對象之間,也沒有任何介質上的阻隔,心即筆,筆即心,卻忘乎何為心、何為筆,此記得,最具決定意義的就是取消了相對性,從而領悟到類似於佛家所說的無聲、無形、無色的最高絕對的本性。

清 八大山人 傳綮寫生圖之白菜

由此而來的另一特別之處,就是禪宗美學崇尚的「奇」。奇者不在位置,而在氣韻之間;不在有形處,而在無形處,它體現了禪宗「一即多、多即一」的精神。「一」即是「奇」,即是整體,無須顧及細節。它的哲學思想是,並非是「多」構成「一」,而是「一」構成自身並在「一」里展示「多」。因而,受禪宗影響的畫家,不是以形態表現無形態,而是以無形態作為主體並在形態中表現「無」自身,這與禪宗的頓悟是相當一致的。所以在中國水墨畫的造型方面,一片竹葉往往也意味著體現了宇宙萬物的存在真理,而宇宙萬物的存在真理也可以完全無遺地體現在一片竹葉之上。八大山人的詩句「大禪一粒粟,可吸四海水」(見八大山人《繩金塔遠眺圖》),最能代表其義。今道友信在《關於美》中也說:「超越時空的限制,暗示出具有永久性象徵意義的存在,並喚起宇宙的生命,這才是藝術的意義。捨去山的整個形態,將宇宙的神韻全部集中在一片竹葉上,這是完成之最,即『finitissimo』。」

由「奇」而來的境界,也可以恰當地稱為「孤高」,或者是「孤絕」。

清 八大山人 傳綮寫生圖之墨花

《五燈會元》卷二載惟則初謁慧忠禪師,大悟玄旨,乃曰:「天地無物也,物我無物也。雖無物也,未嘗無物也。如此,則聖人如影,百姓如夢,孰為生死哉?至人是能獨照,能為萬物主,吾知之矣。」在我看來,這就是一種「孤絕的精神」,特別是人生中的神秘的「孤絕」感。這種感覺,不同於孤獨,也不同於寂寥,它是一種對「絕對神秘」的體味。它代表著超越一切現實所限定的世界而直透精神世界的底層。當這種「孤高的精神」在藝術中呈現時,就成為禪藝的極致。八大山人筆下的山川與花鳥,之所以與眾不同,表現的正是這種「孤絕的精神」。

在日本,園林藝術中的「枯山水」,表現的也是這樣一種孤絕,即以一種極端的形式顯示出禪宗的精神。或者,這種最簡單、最赤裸的形式,才能更好的表達出禪宗的精神吧。另外,能以絕對的「本來無一物」所形容的純凈心來觀看,就是「無一物中無盡藏」(蘇東坡語)所說的意義。因此在日本,這種思想方式還促使了一種叫作「白紙贊」的誕生,即在一張白紙上什麼也不畫,或者只在某個角落裡題上幾個字,使之成為冥想的世界,但象徵的卻是廣闊無邊的心靈。

由洞見萬事萬物之本質而獲得的「孤高」感,也必然是「單純」的——這又是禪宗美學的另一個特色。

清 八大山人 傳綮寫生圖之梅花

南宗禪直指頓悟,將「微妙法門,不立文字」作為主要的教義,甚至誦經、功課都被當做是無聊多事的東西而加以鄙棄。在此影響之下,禪宗藝術往往以淡以簡為雅尚,以慘淡微茫為妙境,化渾厚為瀟洒,變剛勁為柔和,一洗火氣、躁氣、銳猛之氣而進入一個更深的或更為基本的層次,在怡懌恬淡虛無的筆墨韻律中,展示自然與人生的內在節奏與根本樣相,以表現物我神遇跡化之間的豁然開悟之境。從這一點來看,藝術之形式在其表現最繁盛、最有意義的階段突然回歸了單純和寧靜,以及更廣泛的精神啟示:他們觸及到了有關生命的最終真理。

禪師將心比喻為沒有陰翳的明鏡,目的是要人在禪境中回到單純————而捨去非必須之物以接近本質,就是單純的含義。所以在中國藝術之中,寥寥幾筆或一點點的暗示並不是常人所說的「未完成作品」,而是正好相反,它是完成之最!惲壽平在《南田畫跋》中最推崇這一點:「畫以簡貴為尚,簡之入微,則洗盡塵滓,獨存孤迥,煙霞翠黛,斂容而退矣。」可謂得髓。我們甚至很少找得到八大山人的設色作品,根源正在於此。

中國藝術美學的核心之一,就是不拘滯於色相以表現對象的內在單純本質。但是極度的單純並不是「一個單一的事物」,它對喧鬧混亂的否定可以說達到了無限,有如晴空無片雲。因此單純是屬於成熟的、已經超越感官的世界。光禿的、飽經風霜的松樹就最具有這種本質之美。所以在八大山人的筆下,簡單的筆勢往往蘊含著無限的生機與本質之美,並能暗示出存在,喚起宇宙意識——這才是中國藝術美學之中「單純」的含義。

單純是簡,以最少的筆墨去表現最大限度的效果,並能透顯深不可見的心理深層。如果說「行於簡易閑淡之中而有深遠無窮之味」是單純這一審美意味的概括;那麼,「幽深自覺塵氛遠,閑淡從教色相空」(吳鎮詩句),則是中國藝術美學深受禪宗影響的另一根本原則:淡。

正由於禪宗的訓練在於絕去一切妄念,以獲得精神的澄練,因而心靈的純粹性成為第一關鍵。有一種「微茫畫」或「罔兩畫」,就是禪畫為了警戒隨便奮筆塗鴉而反其道以行之的一種畫風,微茫慘淡,簡之又簡、深之又深。

……

文 | 劉墨

節選自《榮寶齋》2017-05 總第1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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