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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小說里有中國人心靈的真實」:弋舟、張楚、石一楓作品研討會實錄

「他們的小說里有中國人心靈的真實」

弋舟、張楚、石一楓作品研討會實錄

從左至右:石一楓、弋舟、張楚

⊙ 文 / 張 莉 楊艷坤 李嘉桐 等

本期欄目主持 張 莉

評論家,文學博士,現任天津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有《浮出歷史地表之前》《姐妹鏡像》《持微火者》《眾聲獨語:七〇後一代人的文學圖譜》等著作。曾獲第三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二〇一四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等。

當弋舟、張楚、石一楓三位作家的名字放在一起,我們會馬上意識到他們都是七〇後,而且在他們的作品裡,能清晰感受到一代人文學趣味的純正,一代人寫作態度的誠懇,不得不承認,這是非常難得的一代寫作者。我相信,在未來,我們會更強烈地意識到這一點。

當然用代際來框一個作家是有問題的,我在《眾聲獨語:七〇後一代人的文學圖譜》一書中也討論過這一說法的局限性。但是,話說回來,在一個具體的時代和具體的背景之下,微觀的文學史又是特別重要。這一代作家有共同的際遇。他們在青年時代經歷了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之間的「斷裂」。他們在最有感觸的年齡,體驗到了那個「斷裂」。他們看到了一個社會的轉型,一個風雲變幻的時代。許多人也都意識到了七〇後作家是背著因襲重擔的一代。但是,作為一代人中的寫作者,我們能否站在這個歷史的節點寫出我們所經歷的一刻?我們能做的是什麼?這對我們都是一個考驗。能做的,可能就是「以寫作成全」,成全自己對這個時代的所思所想,以此來表達我們應該表達的東西,「寫下去,寫到我們能寫到的那一步」。

下面的這些文字,是一堂特殊的研究生課討論,參與者都是九〇後,有碩士生和博士生。當然,這堂課也請到了相關專業的老師一同參與,劉衛東老師,林霆老師,段守新老師,艾翔老師,崔健老師。

「上篇」是這些專業讀者對三位作家作品的解讀,「下篇」則是作家們對讀者們的回應。

從這些對話和碰撞中,我們可以看到文學火苗如何在一代又一代讀者與作者之間互相點亮。

上篇 他們的小說里有中國人心靈的真實

楊艷坤:

我讀張楚的小說,總有一種吹氣球的感覺,伴隨著情節的展開,氣球越吹越大,閱讀的快感慢慢變成恐懼,擔心氣球突然爆炸,當緊張的心情達到極致,不知道何去何從之時,故事往往峰迴路轉,結局突變,還沒有來得及紮上口的氣球慢慢漏氣,最後乾癟變形躺在地上,留下的是憂傷,無法化解的憂傷。小縣城作為張楚寫作的中心,不單純是一個地理和行政的概念,它幾乎變成了一種暗淡無光生活的隱喻,對於小城的書寫似乎都帶著一種被拋棄被隔絕的孤寡氣味。張楚對於小城的書寫既不屬於「城市文學」,也不屬於「鄉土文學」,而是介於二者之間;他以誠實、從容的姿態專註於小城裡小人物的幽暗生活。小城或小鎮大多帶有電影的風格,文藝哀傷的鏡頭式表達,斑駁黯淡的畫面,讓我們迅速定位並還原生活的面目,讓具有同樣經歷的人心有戚戚。張楚是以綿密細膩的文字娓娓敘述一顆顆沾滿塵埃的內心,或是掙扎,或是正在經受洗滌的過程。

李嘉桐:

如果出於故鄉情懷的原因,我是十分高興將弋舟稱為「甘肅作家」的。因為我是甘肅人。但嚴格意義上來講,弋舟作品與甘肅獨有的「鄉土經驗」與「鄉土邏輯」沒有關係。弋舟是站在了城市精神困苦的體驗者與代言者的角度上進行書寫的,這些文字所表達的,是對於城市文明中掙扎的、探索的、妥協的、墮落的靈魂的剖析與體諒。如果將弋舟《丙申故事集》的城市書寫置於中國當代文學史中進行考察,可以看出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對於城市經驗的普適性書寫,它沒有地域、政治、文化的限制,它就是屬於城市的。二是《丙申故事集》將高貴歸還給了日常。《丙申故事集》文本內里表達的就是城市生命的生存體驗與生存困惑本身,並且將這種人們生存的「日常」提升到了本質的高度。這些文字中最高貴的部分就是日常書寫本身,換句話說,日常在作品中獲得了崇高的地位。

李婧婧:

石一楓自發表《世間已無陳金芳》開始,已經逐漸擺脫他身上的「頑主」「後王朔」「青春小說作家」等標籤,成長為當下文學寫作的中堅力量,在《世間已無陳金芳》《地球之眼》《心靈外史》等小說里,石一楓展現出一位成熟作家的思想力與穿透力。生長在北京的天然優勢並沒有讓石一楓耽溺於大都市的繁華,相反的,在戲謔的語言、王朔式的形態背後,他保持了寫作者的冷靜和審慎。他有對城市外來者的關注,有對於人類精神力量的書寫,有對人性和歷史的反思。他寫了「實然」的殘酷世界,也寫出了「應然」的理想人物,更開始反思、回溯人們的來處。在石一楓最新的長篇小說《心靈外史》中,石一楓顯然觸及到了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人類永恆的、巨大的「心靈困境」:孤獨、沒有信仰、無所適從。如果單純把石一楓定義為「京味作家」「城市文學作家」遠遠不夠,通過書寫北京這座城市,他觀照的是整個中國社會的變化,是世道人心的變遷,他探索著這個時代最大、最尖銳的問題。

杜 娟:

石一楓用自己的視角關注著社會的底層與痼疾。一是鬥爭的堅守與無望。陳金芳渴望通過奮鬥實現底層的大逆轉,苗秀華希望通過鬥爭實現所謂的正當,安小南一直在努力實現良知,顏小莉一直在努力著實現自己在北京立足的目標……小人物的奮鬥史最後成為社會洪流中的不值一提的小漣漪,令人唏噓。二是「我」的存在。石一楓小說中的第一人稱敘事方式很獨特。「我」一直是一個不求上進、渾渾噩噩的中間者,但恰恰是這個社會的大多數,成為社會兩個階級的連接,也成為小說中的一個複雜因子,從「我」身上看到了這些像陳金芳、安小男等人物的奮鬥或說是鬥爭,但是「我」在鬥爭中卻並不著急,漫不經心,卻很茫然,這恰恰是普通人的映照。三是石小楓小說中的階級對抗。底層這些奮鬥者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自己的理想、實現公平、實現正義,這也是石一楓敏銳地抓住了社會進程中社會階級分化問題,做出的深刻思考。顏小莉與黃蔚妮兩者之間的區別,安小男與李牧光之間的區別,正是階級分層的區別。

李 馨:

我注意到張楚的小說中總有一個類似的場景,那就是小說人物躺在某個地方,感嘆「要是一輩子能這樣,該有多好啊」。這樣的場景,在《七根孔雀羽毛》《梵高的火柴》中都有多次出現。這是一個靜謐的時刻,詩性的瞬間。在這之前,主人公往往在經歷人世各樣的艱難時刻,宗建明被妻子背叛,離開孩子,過著看似渾渾噩噩實則心如刀絞的生活,為孩子鋌而走險之後,進了監獄;梁夏一路上訴自己遭到一名女性強暴,卻到處遭遇不解,為自己的清白疲於奔命。而在這個時刻之後,那些問題仍緊緊纏繞著他們。生活像一攤污泥,他們都需要用盡各種手段去掙扎著生活,卻越掙扎陷得越深。然而,就是在這樣的生活中,有那麼一瞬間,這些主人公渾身鬆懈地躺倒在地上,感受陽光和微風,顯出了他們生命中柔軟、疲憊、清明的樣貌。這些瞬間,和張楚小說中的那些小物件,比如孔雀羽毛、薔薇花、曲別針一起,構成了讓人脫離泥淖,超越晦暗生活的神性的存在。張楚給予他筆下的人物以短暫的詩性時光,讓他們卸下盔甲,得以暫時休養,這是張楚小說極有魅力的地方。

馮 笠:

弋舟從生活中選取特定的場景人事展開對於人性的描寫,人性分析透徹、真實。但是,對於人性的書寫弋舟又有一些節制,可以說是張弛有度。這樣的處理並未使作品對人性的揭示流於表層,相反,每個人都可以從這些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是緊貼我們的生活的。這種書寫包含了一種情感的節制。我覺得情感的節制很重要。

胡紅瑞:

石一楓的作品在真實性之外總能生髮出一些深刻的思考。他語言獨到,邏輯縝密,尤為擅長塑造各種人物形象,都像是從我們身邊人群中走出來的那一位。縱向看來,石一楓的小說的人物大都有著一個共性,那就是「戰鬥」。《拯救麥克黃》中的顏小莉為了良知而戰,《世間已無陳金芳》中陳金芳為命運而戰,《地球之眼》中的安小男為道德而戰,《特別能戰鬥》中的苗秀華則為戰鬥而戰鬥。這些人物組成了一組戰鬥者的群像。從他們的身上延及我們自身,延及整個社會,我們又何嘗不是戰鬥者。石一楓總能從平凡的視角介入小人物的生活中去,像是給我們一個萬花筒,從小小的洞口看過去,看到的卻是繽紛五彩的大世界。他願意書寫醜惡,願意接近黑暗,但他故事的底色卻是光明和善良的。北京人的身份使石一楓的小說或多或少地帶著一些「京味兒」,坦率說,這種地域文化的融入,既是石一楓小說創作的一大特色,也是一大束縛。

李晨暉:

我讀張楚筆下的唐山縣城,有一種「前世今生」的感覺。他筆下的事情都發生在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之後,在這樣一個沒什麼特點的、乾癟的城鎮,他在這樣的城鎮里,寫到了從剛剛改革開放,一直到現在的這些人在城鎮中發生的故事。即便《細嗓門》的故事發生在山西大同,但是主人公林紅也是從桃源鎮來的。這些人在這一段時間中,在小城鎮裡面發生了形形色色的傳奇故事,感覺真是大手筆。第二,我發現張楚對「物品」這個東西特別敏感,這個物品不是望遠鏡、孔雀羽毛那樣的物品,而是像《海綿寶寶》《海底總動員》和王潔實、謝莉斯的歌曲。他對這些東西很敏感。

張小霞:

我主要讀的是弋舟的作品,一種刻骨的孤獨、荒漠似的孤獨撲面而來。他筆下的人物,無論男女,孤獨是其漫溢的氣質。他們彷彿一個果核,隱藏在豐盈表象下,消遁在堅硬果殼中。面對孤獨,弋舟踟躕、恍惚。有時,孤獨彷彿是一種惡疾,具有強大的摧毀力。《所有路的盡頭》中,邢志平因孤獨走向了所有路的盡頭。有時,孤獨似乎有一點誘人的味道。《發聲笛》中,馬政在儲藏室中找到了心靈的歸屬,在那裡他「看到了窗井那麼大的一塊夜色,繁星點點,靜謐而迷亂,美得不可思議」。弋舟對於孤獨氣質的反覆書寫是對八十年代詩人氣質的回應,也是對當下城市病的反映。在弋舟的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時代的影像:有獨屬八十年代的無限風華,滿載著詩和遠方,夢想和激情並存。弋舟的筆下,生活少了婆婆媽媽、雞零狗碎,更多的是精神體驗的準確重逢。他的文本常常以純粹的、類似晶體的東西呈現在我們面前。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密度。

徐曉敏:

在《七根孔雀羽毛》里,張楚寫的只是一些日常生活的瑣事,但張楚的高明之處就在於通過這樣的一些瑣事來扣人心弦,並通過一些微妙的細節描寫來揪住你的心,讓人每每讀到此處,心中為之一顫。通過描寫日常生活、平常人物,張楚將人性展現得淋漓盡致。所有描寫的人物都是真實的、立體的。《七根孔雀羽毛》中,宗建明看似過著寄生蟲般毫無生氣的日子,但事實上他才是最有情感、最有熱血的那一個。他不能忍受妻子的出軌行為而出手傷人,為了能與兒子見面並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忍受著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的毒打,甚至不惜走向犯罪的邊緣。這樣一個有愛有恨的人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能讓我們又氣又憐的人。張楚總是通過這樣一個個的故事,窺探人性的善惡、美醜。人性不僅在大是大非面前才會顯露,生活的點點滴滴都會透露出一個人的真實面目。

蔡宗城:

弋舟的《隨園》里多處地方有意在畫面中建構歷史感。比如「他像他的祖先一樣驍勇,崇尚騎馬和射箭」「可我覺得天荒地老,自己是被撂倒在一個亘古的意義上」等,表面上,小說的女主角置身於荒涼的戈壁,實則,她走在歷史的廢墟里,她自己又無法擺脫歷史的邏輯。弋舟有意提示讀者,什麼是被湮沒的歷史,是有待發現的歷史。與被湮沒的歷史相對,是目力可見、冠冕堂皇的歷史,它又和過去形成一種難堪的「視而不見」。那個在戈壁灘上將「我」撂倒的堯乎兒,如今成為「真正的縣領導」;那些啟蒙別人的人,卻成了被啟蒙的對象。而我,「在本該青春飛揚的時候卻迷戀累累的白骨」。所以,《隨園》不僅彰顯了弋舟的創作技藝,也是他一次很有勇氣的歷史書寫。在《隨園》這樣的作品中,他有對八十年代的懷念。但是,知識分子對八十年代也有著共性的想像。我覺得這是可疑的:知識分子想像中的八十年代和真實的八十年代是一樣的嗎?

楊 毅:

我把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地球之眼》概括成「失敗者的故事」,它們從不同角度回答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今天為什麼這麼失敗」。在《世間已無陳金芳》中,我們之所以會失敗,是因為我們根本沒有成功的機會。無論陳金芳如何「努力」地擠入大城市,也都無法實現她的願望。同樣是面對這個問題,《地球之眼》則從道德層面做了回答。相比於陳金芳的「社會悲劇」,《地球之眼》的主人公安小男則是「性格悲劇」。因為如果安小男願意與這個世界同流合污,那麼他很有可能憑藉自己的能力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但恰恰就是安小男這樣一個堅守道德的人必然在這個社會飽受欺凌。儘管我並不認為當下中國社會的主要問題是道德的問題,但這篇小說帶有的理想之光,依然照亮了我們幽暗的心靈和更加幽暗的世界。那麼《特別能戰鬥》則是作家深入整個民族所固有的文化沉痾中,並將現實和歷史相勾連,去探求兩者之間的隱秘關係。從現實層面上說,在一個通過正常渠道無法表達自身訴求的社會,人們才會使用一種極端的方式來解決問題,這才是「戰鬥」的意義。苗秀華在「文革」年代的遭遇,很大程度上「催生」了她處理現實問題的方法。因此,苗秀華的「悲劇」既有社會的、性格的因素,但說到底還是歷史的和文化的作用。

現場合影

張 莉:

感謝各位同學的發言,接下來我們請幾位老師發言。

崔 健:

弋舟的寫作會時常給我一種苦行僧的感受,他對文字有一種潔癖般的剋制和選揀。但是這種選揀和他小說所詮釋的主題是非常一致的。我們知道有一個特別有名的論斷叫作「有意味的形式」,在此我並不是想說弋舟的作品是一種形式主義的創作,他其實是講完整、好聽的故事的,同時他的語言和他的小說氣質其實是同步的,那種克制緊密與典雅的語言力量並不比故事本身傳達的意願要薄弱,其實更耐人尋味。但是他的小說創作姿態好像並不舒適。我讀他的小長篇《我們的踟躕》,讀完之後確實心情比較壓抑,我覺得作家寫作的時候可能也是這種感受。他在創作的過程中不太願意順從地講故事,或許可能是擔心那會變成一种放任自流,但是又因為題材本來的面目擺脫不掉這種創作的方向,所以就在糾結地尋找著一種藝術性和創作形式的平衡。弋舟的創作語言有可能成為一種危險:當他想把故事劃向一個更為清晰的領域的時候,這種語言好像銳化了小說的邊界,使這個故事不得不盛放在一個規矩的精美容器里。比如說《隨園》結尾處如果沒有那個明確的界限就好了,它的起承轉合一直都是模糊不定的,像喝了一些酒一樣是一種微醺的狀態,我一直都很沉醉於這種狀態。那麼,到結尾怎麼就突然清醒了呢?其實是可以不用清醒的。

艾 翔:

張楚、弋舟、石一楓的寫作風格差異明顯,但可能還是有兩個共同點。其一是孤獨、虛無(石一楓則涉及另一種變體形態,就是犬儒),其二是理想主義。關於孤獨和虛無可能有幾個層面,首先是創作主體,從幾位作家的訪談及創作來看好像都走出來了;其次是文本層面,比如弋舟的《所有路的盡頭》里主人公到處與人交談,張楚小說里也在嘗試,但不好說最終解決與否;最後是時代層面,比如張楚說走出了虛無主要跟自身體驗有關,但是在文學空間之外世界還很大,其他人可能仍然被困。再說理想主義的這個共同點。它與孤獨、虛無以及犬儒是相關的。它讓我想到楊慶祥的《80後,怎麼辦?》里講積極意義上的小資,以及黃平的《反諷者說》里講通向反抗的虛無。陳金芳的藝術價值可能要高一些,但是時代下的個體難免被安小南振奮,理想主義動人之處就在這裡。三位作家在處理的時候也都保留了複雜性,比如陳金芳那筆錢的來源,以及顏小麗這樣的人物,絕不是對時代和概念的圖解。讀了這些寫孤獨、寫虛無、寫犬儒的作品以後,我反而覺得我不孤獨、不虛無、不犬儒了。

劉衛東:

石一楓關注的是當下社會公平正義這樣的大問題,但他不是凝視而是游移。《地球之眼》中的安小男獲得了勝利,懲治了李牧光,這在現實中幾乎是不可能的。《世間已無陳金芳》中的陳金芳,所求就是「活得有點人樣」,卻不可得。小說中,「不應該」的應該了,「應該的」卻沒有應該。從兩個不同的結尾當中,我能看到作家的糾結。這正是小說家的態度。我不希望作家特別堅定,有時候我是很害怕這種堅定的。「京味兒」戲謔語言與嚴肅主題如何搭配更相宜,涉及作品整體風格建構,或許是石一楓需要思考的問題。弋舟是思辨力很強的作家。「劉曉東」系列中的人物,就是對人到中年諸多問題的思考。弋舟關注個人孤獨境遇,成了他的標籤。《出警》仍然處理的是這個問題。有的作家會把孤獨寫得血淋林的,但是弋舟的處理出人意料,很默契很溫暖。弋舟自稱依靠「二手生活」寫作,可能他要考慮理性「先行」帶來的作品的過分精緻和人工化。張楚小說的人物命運帶有質感,有衝擊力。我印象很深的是《野象小姐》。一個似乎需要別人憐憫的人,卻承擔了憐憫一切人的責任。生活灰暗,人經常受到現實打擊,怎麼去扛起它,就是一個問題,小說裡面有宗教情懷。《風中事》裡面有色,也有空。「道」是大智慧,誰也很難說觸摸到了,願張楚越來越接近。

林 霆:

我就說兩個意思,第一感謝三位作家能夠走進這個碩士生的課堂,然後我想回應一下理想主義的問題。剛才艾翔老師講到老一輩作家,比如王蒙的《布禮》中的理想主義。我覺得和我們七〇後作家是明顯不同的。那一代作家的理想主義指向的是和解,跟歷史的和解、跟社會的和解。可是七〇後作家是不尋求和解的,所以他們的作品中才會有虛無啊、孤獨啊、痛苦啊,他們不是以和解為目的。七〇後作家的作品中痛苦會多一些,他們要發現真相。我覺得今天這三位作家已經寫出了自己的傑作,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後,回頭再看三位作家的作品的時候,我們會發現很多有價值的東西,我們會從小說中看到當時中國的時代的真相,以及那個時候中國人心靈的真相。這是只有小說才能完成的事情。從史料裡面,什麼文檔、地方志裡面是看不到的。小說裡面是有中國這代人心靈的真實,這是一個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段守新:

三位作家的作品我都讀過一些,有一個共同的感受,就是你們都很注重講故事,也很會講故事。事實上我發現這也不是你們三位作家的共性,其實這也是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直到當下,中國小說的一個基本敘述取向(不是全部),即小說越來越向故事靠攏。我想就此提一個問題,因為我前段時間正巧也看到一篇關於德國漢學家顧彬的訪談,他在裡面提了一個很尖銳的觀點,他說一九四五年以後歐洲小說家不再寫什麼真正的故事,對小說而言「不再是講故事的時代」。然後他說,這也正是美國和中國小說受德國讀者歡迎的原因所在,因為「唯一還寫故事的作家是美國人和中國人」。注意,他在這裡說的「德國讀者」,指的是「文學水平和文化素質都是比較低的」那些人。他又接著說,至於德國知識界,對這些書的態度則是「很反感」。在他們看來,它們是通俗文學作品,根本不屬於嚴肅文學。那麼我想提的問題是,請問你們三位是怎麼理解小說的?你們的小說觀是什麼樣的?也包括你們怎麼回應顧彬的這個批評?

下篇 寫到我們能寫到的那一步

活動現場

張 莉:

石一楓的《心靈外史》是二〇一七年長篇小說美好而重要的收穫。在他近年一系列作品《世間已無陳金芳》《地球之眼》《特別能戰鬥》中,讀者會想到百年新文學傳統——作家不僅僅要寫出人民的悲歡,更要寫出他們心靈與精神的重重疑難。在我的《眾聲獨語:七〇後一代的文學圖譜》中,關於張楚的「作家論」是《有內心生活的人才完整》。在今天,大部分時候我們已經沒有完整的內心生活了,可是你讀他的小說會發現在我們這個時代,無論你在小城還是在大都市,擁有完整的內心生活都極為重要,這位小說家寫出了我們時代人的精神追求的普遍性。關於弋舟的「作家論」是《以寫作成全》。我認為他在以寫作成全自己對這個時代的理解與認知,這也是我一直以來想說的一句話,在他的作品裡有我們應該抵達的對時代思考的深度。感謝各位的到場,接下來我們請弋舟、張楚、石一楓三位作家對老師和同學們剛才的看法和問題做一個回應。

張 楚:

艷坤同學為我的小說總結了幾個關鍵詞:小鎮、城鄉接合部、旁觀者、遊離者、幽暗的生活、哀傷……剛才她說自己特別害怕將來也陷入同樣的生活當中,因為她的家也是縣城的,我覺得你沒有必要擔心這一點。因為小說是虛構的文體,其中有許多情節、細節都是經過誇張變形的。小鎮生活還是比較安逸的。我大學學的是財務會計,在國稅局當了十八年的公務員,在稅務局大院的十八年生活是一層明的生活,還有一層隱喻的、象徵意義的生活,或者說我的精神生活,就是寫作。弋舟接受採訪時提出了一個「一手生活」和「二手生活」的概念,他說我是一手生活的作家。我跟他說過,我的小說基本上都是有原型的。我生活的縣城雖小,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各樣各類的人都會存在。我又愛喝酒,有一堆狐朋狗友,發小、初中高中大學的同學、同事、政府各個部門的朋友。喝酒時,我時常扮演一個傾聽者,我會留意他們講的「事件」,它們就像種子落在我心裡,至於什麼時候發芽、生長就是未知的了。

我特別羨慕石一楓和弋舟。他們寫的是城市文學,我就從來沒寫過。後來寫《風中事》發生地在一個三線城市,但感覺還是像一個小縣城。我對城鄉生活有一種天然的迷戀和熱愛。我對那些人既愛又恨。現在的小鎮生活其實和城市沒有什麼區別了,我們縣城的樓比北京的還要高、還漂亮。有了互聯網,什麼信息都知道,可人們的思維方式還是比較傳統的,沒有被外界侵擾。許多人的思維還是單向度的,不像城市中的人那樣多維。我後來總結了一下,他們還是有點兒一根筋。例如《梁夏》中的那個故事,我寫的時候有點得意,覺得自己是第一個寫女性性侵男性題材的作家。小說也是有原型的。我覺得在現實生活中,會經常發生這種不可思議的事。

小物件對於小說的表達有什麼意義呢?我寫過一篇文章,就是說羽毛、曲別針、望遠鏡的描寫其實都是潛意識的。就像有的人愛抽煙,不抽煙的人喜歡玩弄打火機,都是個人生活中的習慣。比如說,「七根孔雀羽毛」這個題目其實是完稿後添加的。我也沒想過這七根孔雀羽毛有什麼象徵意義,但從另外一個角度說,它可能是主人公宗建明精神上最隱蔽、最溫暖的一個東西。它可能沒有實質性的意義,但擱置在那裡,對於小說就是美學意義的存在。我寫了這麼多年,有朋友就批評我小說中意象太多。

弋 舟:

就從「一手生活」和「二手生活」說起吧。這個說法是在上海和程德培老師談論《丙申故事集》時說出的,隨口的一個比喻。比喻出口,其實是經不起認真琢磨、推敲的,但這種說法,現在想想還是姑且可以聊聊。剛才張楚說他的故事大多是有原型的。現在想一下,我的小說應該沒有一篇源自自己身邊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沒有。在這個意義上,那句「一手生活和二手生活」的比喻就是成立的了。那麼,我文學意義上的生活從何而來?粗略地說,它們從書本中而來,從想像中而來。所以我很羨慕張楚,真的有那種烈火烹油一般的生活,資源如此之豐富,這一點上,我覺得一楓都可能比不上他。一個作家最大的局限當然還是在於那些基本的、物理性的局限,他在哪兒生活,乃至於生而為男或者生而為女,都足以構成作家的根本性局限。那麼好了,我這樣一個「沒有生活」的人如何去創作?我身在我的根本性局限里,如何去創作?

前幾天去武威市,那裡滿街都是一個古錢造型的雕塑,我看雕塑基座寫的字,叫「涼造新泉」。古代河西一帶稱為「涼州」,「造」就是製造,「泉」通「錢」,原來就是這麼個意思。一般而言,這點意思頂多就是讓自己多掌握了一個知識點,喏,這地方挖出個「涼造新泉」,但我瞬間意識到的卻是,這四個字的音韻就足以促使我去寫一個新的短篇。這種反應近乎本能。這就是我生產小說的方式,以某種「意象」為起跳點,然後琢磨著怎麼把這個意象寫出來。所以我現在特別想向張楚、一楓這樣的寫作靠攏。剛才大家說張楚是「小縣城」,弋舟是「孤獨」,石一楓是「後王朔」,也大都貼得著,但小縣城也罷,鄉村也罷,我倒覺得對應的可能不是城市。「小縣城」這個意念,在我的文學想像中,也許對應著的(如果非要找個詞兒的話)可能是「世界」。這是一種局部與整體之間的關係。在這個意義上,張楚寫的就不是小縣城,他寫的是世界。剛才一個同學說我的小說有普適性,我覺得一個好的小說家可能就是在追求這樣的「普適性」。不是說這個人是寫鄉村的,那個人是寫城市的,我想,他們共同所面對的,都是世界的。一楓筆下的陳金芳,菲斯傑拉德筆下的蓋茨比,他們所面對的,可能不僅僅是今日之北京和昨日之紐約,他們所面對的,不就是世界意義上、人類意義上都會面對的那種困境嗎?我們做階段性研究,難免會從「即時」的社會學意義上聯繫作品、分析作家,但我想,一個好的作家,一個好的評論家,還應該站立在一個更為遼闊的位置上來關照一切。

最後回應一下顧彬的說法——小說和故事之間的關係。顧彬的這個立場,如果十年、二十年前,我可能會特別贊成,但是現在寫了這麼多年小說,我會不贊成。我們承認「故事性」天然有那麼一點庸俗的面向。如果我自己不從事小說寫作,可能到了這個年齡,也不會很喜歡看虛構性的作品了。這可能源自對於虛構性的不滿足,對於「庸俗性」的排斥。但小說這門藝術就是有這樣的一種底色。如果我們一定要說「今天拉著二胡的京劇就是低劣的」,這樣的攻擊,顯然是不能夠成立的,因為這門藝術就是得拉著二胡唱。你緊盯什麼,什麼就會對你產生意義。顧彬很喜歡中國的詩歌。顧彬把目光纏繞在詩歌上,於是持久的工作,本身就會滋生偏見一般的自我確認,這是可以理解的。

石一楓:

是這樣的,我們幾個都在互相羨慕。我還挺羨慕他們倆的生活。寫作這事,有的人能另起一路,他一出手和別人寫的東西都不一樣。我覺得張楚、弋舟,他們寫的東西一開始就和別人都不一樣了。有的人沒這個才,就只能多想一步。我是屬於後一種。我是中文系科班出身,之後在文學編輯部工作。像我們這種標準的科班出身搞文學的,在寫作的時候很難另走一路,他早已經沒有另走一路的能力了……因為我這種能力早已經被一種標準的文學訓練給「閹割」了。但是也不能說是對寫作就絕望了。你不能另走一路,有時候多想一步,也是有價值的。我的文學觀念挺傳統的,就是新文學的傳統。文學是為生活還是為藝術呢?是為生活。

但是,我盡量能做到多想一步。具體每一個作品,要求做到多想一步,比如別人沒提到的人物形象你盡量提到,別人沒想到的扣兒我想到了;或者說是同樣考慮一個問題,能夠比別人多想一步。像《世間已無陳金芳》《地球之眼》《心靈外史》,都是在新文學的傳統上多想一步。當然不是瞎想,不是憑空想,需要有這樣一個理想主義的新文學標準與傳統,然後需要我們今天的作家來多想一步。我一直就是這樣做的。但寫作裡邊,比別人多想一步,實際上實行起來很困難,難度比較大,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因為有時多想一步挺難的。比如,北京話我覺得問題就在形象有餘,思辨不足。我們去看老舍和魯迅就知道。老舍寫東西全像,寫什麼像什麼,但是老舍一旦進行思辨的時候,全都想在人家後邊。但是你看,魯迅的文字看著很費勁,但是他就是一句話兩句話都能到點兒上。我在寫作的時候,現在可能這兩年處理的問題越來越嚴肅了,然後就越來越感到自己那種老舍式語言的優勢變成自己的劣勢,這可能以後得解決。這就是我多想一步想出來的問題。

剛才有個同學問,我小說里老有一個「我」。其實這是一個權宜之計。你看毛姆的小說,裡面全有「我」。《刀鋒》啊,《月亮和六便士》啊,全有「我」。為什麼呢?他沒有能力貼著人物寫,一定要「我」去旁觀,作為中介。毛姆說自己是「二手作家」可能真對。托爾斯泰絕對不會這麼寫。托爾斯泰肯定是貼上去寫。具體到我本人,像《世上已無陳金芳》《地球之眼》,這都是我想寫他們,我覺得這樣的人該寫,但是我沒有能力用完全貼上去的角度寫。那麼,只能有一個「我」,只不過把這個「我」寫得稍微機巧一點。這點我覺得我最近解決得還可以。因為前一陣剛在《十月》上發了新作,這回真是第三人稱寫的,沒有一個「我」,也沒有一個知識分子,是第三人稱寫的。說到北京的影響,是我不能選擇的。你讓我寫縣城,我也寫不了。但是真是要就事論事地說,我覺得北京的影響就是,北京這個地方,它永遠是這個國家的風口浪尖,永遠是一個風口浪尖的城市。我想寫的東西恰好是這種風口浪尖,大時代大變化的東西。那麼,這點對我是運氣好,這個城市給了我一些滋養,這點是比較感謝北京的。這種文學滋養是可遇不可求的。或者說你既然在這一個國家,那就完成這個國家、這個時代的文學任務,可能這個時代的文學任務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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