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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活著還是死了?什麼叫活著,什麼又叫死了?

昨晚在床上讀完了東野圭吾小說《沉睡的人魚之家》,我長久不能入睡。抽象地看,這是一部探討腦死亡問題的小說。但作者把腦死亡問題放置於一個哀傷感人的故事之中,滿裹著濃濃的生命情感。正是那份對生命的不舍讓人難以排遣。

六歲女孩瑞穗溺水而亡。而她的母親播磨熏子,則以強烈的母愛和堅忍執拗的意志,加上家庭的富有和前沿科技,把女兒瑞穗的生命體征又維持了三年——儘管這個女孩的大腦已失去功能,腦波平坦,但有著血壓、脈搏和呼吸,面容和身體的成長代謝宛如生人。在磁力的刺激下,不依靠大腦功能,僅靠脊髓的反射,臉上甚至偶爾會有表情。

腦死亡是怎樣一種死亡呢?

這是熏子因為女兒的不幸才接觸到的死亡標準。在她與醫生進滕的對話中,我們看到:

「等一下,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是,瑞穗可能並不是腦死亡嗎?你剛才說,她可能在目前狀態下活好幾個月,就是這相意思嗎?」

「不是這樣」,進滕說:「我的意思是,即使是腦死的狀態,也可能存活幾個月的時間。」

「啊,但是這麼一來」,熏子的眼神飄忽起來,「接下來可能活好幾個月,卻要殺了她,摘取她的器官嗎?」

「我認為這和殺人不太一樣……」

「但事實不正是這樣嗎?也許還有機會存活,卻要終結她的生命,那不就是殺人嗎?」

進滕露出無言以對的表情後,再度開了口:「一旦確認腦死,就是判斷那個人已經死了,所以並不是殺人。即使心臟還在跳動,也被視為屍體。正式判定脫離危險死亡的時間,就是死亡時間。」

——————

在上面這番對話中,「也許還有機會存活」的前提,也許是熏子的誤解。而其餘的,則是腦死亡作為一個醫學標準不得不面對的情感質疑。

而在這部小說中,因為熏子夫婦在已經同意捐獻女兒的器官,並接受腦死判定之後,意外地發現女兒的手動了一下,便斷然收回同意。沒有接受腦死判定的瑞穗在母親的努力下不僅存活好幾個月,而且存活了三年——因為沒接受腦死判定,所以,她也只能算作是「存活」。

腦死亡,就是比心臟停止跳動更早一些的死亡,這是決定我們同一個生命的不同器官的不同節奏。儘管兩者是同一個方向,而且都不可逆轉,但它們之間的差距卻實會給人類帶來極大的精神情感困惑。如果兩種死亡相差的時間只是幾個小時,幾天,我們還可能以接受的話,那麼,如果它們相差的時間是幾個月,甚至數年呢?

這正是小說中瑞穗的情況。這正是作者要以一種極端特殊的案例,對腦死亡的標準和問題提出的人性試煉。

在這三年里,故事中的一些人,甚至女孩瑞穗的一些親人,都不得不逐漸暗自相信:那個女孩已經死了,那個坐在輪騎上看似熟睡的女孩,其實只是一具屍體。

這個每一個來訪的親友都要對她打招呼的女孩,這個面色紅潤,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在輪騎上被媽媽帶到學校等公共場合的女孩,這個能夠當著眾人活動手臂的女孩,她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確實給小說中的人們造成一些困擾。

但作者為讀者的我,仍然像那位滿懷信心的媽媽一樣,暗自對奇蹟懷有期望。小說作為虛構文本,難道不是總會應允我們一些奇蹟嗎?這種期望也像東野推理小說中的懸念一樣,構成我閱讀的動力。

然而,沒有奇蹟。或者說,把一個已經腦死亡的女孩的生命體征又維持了三年,已經是奇蹟了,再沒有更多的奇蹟了。隨著瑞穗生命體征的急轉直下,夫婦二人終於接受了女兒腦死亡的事實,並同意捐獻器官,願意接受腦死亡的判定。這是他們在三年前本來同意後來又拒絕了的判定程序。

那麼,面對這樣的結果,回過頭來看,因為母愛和高科技而使死亡「延遲」的那三年算是什麼呢?還有意義嗎?

有意義。對於母親而言,死亡「延遲」的三年有著精神情感的價值。因為熏子自己確實感到女兒多活了三年。而作者則用這延遲的三年,通過熏子對女兒的不舍,表現了人類對生命的不舍。

而對於「腦死亡」的認識而言,這「延遲」的三年,有試煉人性,認識問題,探討問題的意義。故事中的人們在這三年中的感受、思考和態度的變化,對於人是怎樣接受死亡的,以及人可以接受怎樣的「活著」,都具有認識價值。讀者也隨著故事中的人物一起去了解有關腦死亡的醫學知識、法律規定;以及腦死亡和器官移植所面對的困境。

這裡要說一下,東野圭吾的小說不是「推理小說」所能夠概括的,他的書裡面有非常豐富的人生和豐富的社會問題。他的小說的主人公們不僅是命運的承擔者,他們自己也往往是問題的探討者——積極的認識主體。比如《彷徨之刃》就探討了少年犯罪法律的缺陷,而小說的主人公,則是一位被少年罪犯姦殺致死的女孩的父親。他之所以隻身投入自力救濟,正是因為少年犯罪的法律不能夠給他合理期待的公正。

東野圭吾的另一本小說《虛無十字架》,故事中曾遭受喪女之痛,自己又在追蹤真相的採訪中被殺的小夜子,她不僅是兩重悲慘命運的承擔者,刑偵故事中的被害人,而且是一個與命運抗爭的人,一個在自身的悲劇中思考刑事緩刑制度,並且試圖改變這個制度的人。

而在《沉睡的人魚之家》這部小說中,腦死女孩的母親熏子,作為悲劇命運最直接的承受者,她自己就是腦死亡問題的認識者、探索者和反思者。

正是熏子,這位堅信自己女兒還活著的母親,竟然改扮他人,作為志願者,親身參與了為一名等待人們出國做心臟移植手術的女孩雪乃募集巨款的活動,並看到了那個女孩在兩億六千萬日元沒有籌到之前就死了。

她在這個過程中了解到:雖然2009年日本的器官移植法修正之後就解除了對未滿十五歲兒童提供器官的禁令,但實際上並沒有人家願意捐獻死亡孩子的器官。而國際移植學會在2008年發表的《伊斯坦堡宣言》則要求各國打擊境外移植,致力於器官移植的自給自足。

也正是假扮別人參與募捐的熏子,對著一起為雪乃募捐的「拯救會」同伴們滔滔不絕地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來自日本的病患花大錢搶走了這些移植的器官,或許因此拯救了一名日本兒童,但也因此導致當地兒童失去一個獲救的機會,也難怪日本會遭到外國的抨擊,難道你們不認為日本……應該說日本的父母必須改變想法嗎?到目前為止,世界上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以目前的標準判定為腦死亡的病人蘇醒,更不要說長期腦死。花費龐大的金錢和精力,只是讓孩子繼續活著……這根本是父母、是日本人的自私行為。如果大家能夠注意到這件事,就可以減少像雪乃這種令人同情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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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難道不應該是別人對熏子說的話嗎?

作者安排給熏子這一番奇怪的行動和言論,可能暗示著熏子內心隱秘的矛盾:個體情感與社會理性的矛盾。我想,這種矛盾,也是以腦死亡為死亡標準的器官移植所包含的內在矛盾:人們在情感上難以接受仍然有心跳和呼吸卻實際上生命無法挽回的親人被判定死亡,而他(她)身上的器官卻可以挽救另一個人的生命。

正如,小說中進滕醫生對瑞穗的父親和昌所說的那樣,「腦死這個字眼是為了器官移植而創立的」。

這話聽起來冷酷,但卻是事實。

進滕醫生還介紹說:

「一九八五年,厚生省竹內團隊發表了腦死判定基準,只要符合該基準的狀態,就稱為腦死。說實話,沒有人知道這個基準是否代表所有功能都停止,所以也有人認為判定基準有誤,這是大部分反對把腦死視為死亡的人的意見。……但是,請不要忘記,竹內基準並不是在定義人的死亡,而是決定了是否要提供器官的分界線。研究團隊的領導人竹內教授最重視的是不歸點(the point of no return)——一旦成為這種狀態,復甦的可能性為零。所以我認為不應該取名為『腦死』,『無法恢復、或『臨終待命狀態』更貼切,但為了推動器官移植的官員可能想要用『死』這個字,所以反而把事情搞得很複雜。」

和昌追問:

「你的意思是,在器官移植的領域,並不考慮腦死是否代表死亡這件事嗎?

「正是這樣。」進滕用力點點頭,表示完整同意:

「器官移植並不考慮以什麼來判斷人是否死亡這個哲學問題,而是必須將焦點鎖定在符合怎樣的條件,就可以提供器官捐贈。但是,法律很難認同在活人身上摘取器官,所以就必須認為『這個人已經死了。』」

這樣的對話代表了東野圭吾小說中的「問題意識」。即他把小說當作是探討社會問題和法律問題的工具。而這種探討,是通過小說人物的對話展開的。他也通過這樣的對話傳遞腦死亡的知識和這個死亡標準自身的困境。儘管這個話題確實比其他的問題更為冷酷。

儘管腦死亡的話題涉及的是死亡的邊界問題,但死亡的清晰邊界在這部小說中卻似乎仍然是被懸置起來的。

比如,儘管熏子最終接受了女兒腦死亡的事實,但她始終不接受女兒死亡的時間是腦死亡判定程序的「第二次測試」的時間。這不僅是因為這個時間恰好是4月1日(「愚人節」),更是因為,她清楚地記得:前天凌晨3點,瑞穗就站在她床邊向她告別:

「媽媽,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很幸福。非常幸福,謝謝,真的非常幸福。」

熏子立刻意識到,離別的時刻到了。但奇妙的是,她沒有絲毫的悲傷。然後她問瑞穗:「你要走了嗎?」

嗯。瑞穗回答。再見,媽媽,你要保重。

[——正是這一段話,使我在讀完小說之後難以入睡。並且在現在抄寫這幾句話時仍然心疼不已。它是我要寫出這篇文章的衝動。]

這也是許多人曾經談到過的經驗,無論是通過夢境,還是像熏子那樣「親眼看見」,它們是人類經驗至少在心理上的事實

實際上,以腦死亡檢查的第二次判定的時間作為一個人死亡的時間,只能是法律意義上的時間,它不可能是人們心理、情感上可以接受的死亡時間。腦死亡兩次判定時間規定需要相距六個小時或更長的時間,而在常識中,人只能死一次。

在這個意義上,作者東野圭吾顯然對腦死亡之外的其他標準,保留著一種尊重,至少他似乎沒有排斥其他的標準。

小說的「序章」寫到一個好奇的小男孩宗吾,他放學後因帽子被風吹跑而走進一所神秘豪宅,意外地看到了一個「沉睡」的女孩;他在第二次借著玩紙飛機再次進入豪宅,遇到了照料「沉睡女孩」的母親(正是熏子)。那個時候,他只是對那個女孩為何像美人魚一樣「沉睡」感到好奇。

而在小說的「尾聲」中,宗吾因為得了一種從來沒聽說過的病而接受了心臟移植,而那個被移植的心臟,正是來自他在序章中看到的女孩(瑞穗)的。在小說最後的一段文字中,作者寫到宗吾自從移植心臟後就時常奇妙地聞到玫瑰的香氣。儘管周圍並沒有玫瑰花。

宗吾輕輕把手放在胸前,他覺得玫瑰的香氣或許是心臟原本的主人帶來的。

然後他深信,那個帶給他寶貴生命的孩子,一定曾經生活在充滿深深的愛和玫瑰香氣中,一定很幸福。

————

而我們讀者知道,熏子在精力照料瑞穗的那些年裡,經常使用玫瑰花香精。

這難道不是在暗示那個女孩仍然(在別人的身體里)活著嗎?這不正是「活著」的另一種標準嗎?

在人類所有的死亡中,兒童的死亡最令人傷痛。我本來是抱著要看一部推理小的期待在kindle上訂購下載這部小說的。而閱讀這本小說,從一開始就因一個女孩的溺水死亡而走進入了一個哀傷沉鬱的故事,這當然不是一種愉快的閱讀感受;但是,與那些充滿著黑暗因素的推理(破案)小說不同,這部關於死亡的小說仍然因為充滿了愛和人性的力量,在我的心靈中留下了一片光明。

人生之所以令人不舍,是因為有我們所不舍的人和不舍於我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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