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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逢李龜年》

相逢是首歌,無問西東

前幾日,與三兩好友小聚,相互感慨世道變幻、人心不古,甚至以丘吉爾名言「沒有永恆的友誼,只有永恆的利益」解嘲。固然,始為同道,後成陌路,乃至仇寇,此類事例多不勝舉。

歷史上,有孫臏與龐涓「馬陵之戰」的相生相殺;小說中,有林沖與陸謙「風雪山神廟」的你死我活;戲曲里,有陳世美與秦香蓮「求富貴殺妻子」的愛恨情仇;現實生活中,為生者隱晦,不便指名道姓的冤家對頭,仔細數算,一籮筐都裝不下。每每於此,一聲嘆息。

然,若「生活中遠不止苟且,還有詩和遠方」所言,偉大的友誼也是數不勝數,許多事迹流傳千古,光耀後世。伯牙與子期的知音難覓,苻堅與王猛的君臣高義,馬克思與恩格斯的革命友誼,是值得後世津津樂道的垂範。其實,友誼天長地久一直存在於真正的拋卻名利的知己之間。友誼的小船在利欲熏心的誘惑下,說翻就翻也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根之不存,毛將焉附?

杜甫作為才子名士中生活經歷最為豐富的一員,在流落湖南途中,遇到大歌唱家李龜年,以《江南逢李龜年》一詩,平直樸實的寫出1260年前對於友情的真摯感情,並對人生無常世事難料的社會百態做了旁敲側擊,成為詩人晚年詩歌創作生涯絕唱,受到後代文人的高度讚揚。

一般而言,寫作講究個結構均衡、內容對稱、韻律合拍等規矩。這首七言絕句一改尋常,在結構上大膽著墨,刻意製造了危樓高百尺的效果,用兩句詩詞進行鋪墊;第三句才是「承」,最後一句直接連「轉」帶「結」,進而收筆,有別於常規的四句詩詞分別各擔一責的格式來敘述。這樣的寫法,沒有高超的語言駕馭能力,一般人不敢冒險行事。

相對而言,朋友偶遇的詩歌流傳不少,名句也頗多。諸如「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誰知江上酒,還與故人傾」等,多直抒胸臆,表達和朋友相聚的歡欣,傳遞與朋友分別的祝願,記錄了人與人之間本能的情感。《江南逢李龜年》一詩沒有直接表述兩個人偶遇的情誼,而是層層鋪墊,先揚後抑,寫出在誰都意想不到的地方兩個人偶遇的情景,有欣喜,有詫異,還有惺惺相惜,還有悲喜交加,更有對人生的迷茫和社會的反思。該詩以偶遇為題,為讀者打開一扇窗戶,進而可以管窺安史之亂後唐朝盛極而衰的片段,促使人們探尋當時社會的真實面貌,這是這首詩歌真正高明的地方,詩人的「詩史」地位由此可見,「詩聖」稱號名副其實。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兩句詩點出兩個歷史人物和地點,岐王、崔九分別是唐玄宗李隆基弟弟李隆范和中書令崔湜的弟弟崔滌。玄宗時,崔滌任殿中監,是皇帝身邊的親信。親王和皇帝親信的家中,分別寫了李龜年「尋常見」、「幾度聞」,開元年間的那個時期該是何等的榮華富貴、名滿天下。李龜年就是唐朝的大歌星,音樂界的台柱子。另,一個「見」字,也把詩人杜甫年少有才成名,進而成為名流座上賓的事情隱隱托出。做進一步的思維發散,馬上就聯想到,無論是李龜年,還是杜甫,想當年該是何等的意氣風發、榮耀奢華,遠超李白說出來的「人生得意須盡歡」狀況,而是人生得意在盡歡。美好的生活總是讓人流連忘返,美好的時刻總是那麼千金難買,美好的相遇總是那麼刻骨銘心,晚年的杜甫記著這些,過氣的李龜年也記著這些。

「正是江南好風景」,春天的江南,是希望的日子,是萬物生長的地方,也是人們心中的嚮往。青的山、澈的水、翠的樹、綠的草、嬌的花、舞的燕、歌的鶯,和煦的風輕拂面,柔暖的光灑心間,春耕的稻田,放牛的牧童,蓮動的漁舟,浣紗的女子,水墨丹青里的春的江南,以至於樂天自問自答「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並成為江南好風光的代言詞。詩人杜甫在這個時候到了江南,他鄉偶遇朋友李龜年,此情此景,該是歡欣喜悅吧?

「落花時節又逢君」,繁花競放,芬蕊四野,香溢八方,遇到了故友李龜年。該是滿心歡喜吧?起碼也是相逢未語淚滿襟,相攜客舍舉樽飲吧?更嗨一點就該是杜甫作詞、李龜年演奏,歡歌笑語述衷腸吧?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杜甫是在饑寒交迫的狀態下投親奔友逃難途中,李龜年是在街邊叫賣演唱討生活,活脫脫兩個乞丐模樣,還是兩個有頭有臉的體面人成了落水狗模樣。這樣的相逢,就是現實生活的浮世相,是苦難和苦難的相逢,是落魄與落魄的偶遇,是滑稽共滑稽的疊加,是羞恥並羞恥的排列。相見不如懷念,相見不如不見,詩人和故友心裡絕對是五味雜陳,百般折磨,卻又誰都不能救對方於水火之中,人生的痛苦,莫過於此!

相逢何必曾相識,此景只應天上有。天上有美樂,天上有佳肴,天上有廣廈,天上有麗人。天上的相逢,就是一首《甜蜜蜜》,唱出美好,唱出希望,唱出囑託,也唱出絲絲纏綿。衣衫襤褸的破落地步,故友相逢不相識,並非無情,而是多情。因為,心裡記著他的才華橫溢坐高堂,夢中想著他的名動京城舞衣裳。他來,歌一曲《將進酒》;他離,唱一首《陽關疊》。歌為知己,詩賦故友,一唱一答,一獻一敬,無問西東。

行文末尾,按慣例,附上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以享共雅。

《江南逢李龜年》

唐:杜甫

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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