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世剛：父親的兩方印章

幾天前，筱山先生邀我等幾友去宜賓，說橋先生從約旦河西岸採風歸來，必有眾多見聞分享。午後，友人同窗八九人，相約南岸萊茵大茶樓旁茶篷下海闊天空。

其間，橋先生展示他近期依杜工部「秋興八首」意境而潑的翰墨。興緻中，筱山先生言及江安鄉賢「韓左手」的金石篆刻藝術，使我陡然想起我亡父僅有的遺物——兩方印章。其中一方邊款有「韓左手」字樣。經筱山和橋先生指正，一方印章為亡父「黃光源」，邊款為「以古（珍）文字為光源兄治印 韓左手一九五零 五」；另一方印為「黃光源印」，邊款為「光源仁兄（）（）之鈐 （）七年七月客居於蓉」。

筱山先生謂我「韓先生治印無疑，且珍且貴。」橋先生謂我「非常不錯，一陰一陽，尤其陽刻。」又言「能躲過那麼多劫難，真是不易。」並慫恿我寫則這對印的故事。

想了想，也確實該說幾句話！

父親原籍下長鄉斑竹灣，生於1919年8月27日，幼年時隨父遷入古河鎮街上讀書，省三中高中畢業後，考入四川省高等商業專科學校財會專業，畢業後先後在四川省電台、省民國政府稅捐處任會計科長。新政前國民政府裁員，父親主動申請回家鄉工作，由省民國政府開具介紹信，回縣國民政府稅捐處任會計主任。新政後，作為業務骨幹，以「偽職」身份留任縣稅務局會計主任，並晚上業餘培訓縣各行政事業單位會計多年。1958年，所培訓的會計全部到崗，父親因長期超負荷工作積勞成疾，肺癆吐血，卻因家庭出身和有省民國政府介紹工作的背景，被勒令辭職。失去工作後，母親無工作，五個未成年孩子，缺醫無葯無生活來源，父親終於死了，死於飢餓，死於疾病，死於絕望，這是公元1964年一個暴風驟雨的夏夜。時年，父親四十五歲。

我家於1950年縣政府遷搬而從雙河遷入今縣城的安寧橋。先住上街航運社附近一民宅，後接受父親一位叫「周道源」同事的建議，搬到白旄寺半坡一處被政府徵用的小青瓦房裡，與周父周介秋為鄰！該住所因管理部門失修山洪爆發無法居住，一家七口於1961年遷搬到萬元街一處木工房改造的近30平米的簡易小青瓦平房內居住，至八十年代中期拆遷！我曾在《萬元街拾遺》一文中有文字表述。

父親是新政的公職人員，又是外來戶，固然沒啥傢具什物。好在母親出身書香門第，有良好的家庭教育，善於勤儉持家。自土改後，陸續從一些農民手裡買了一些分得的浮財，大概有幾張柏木大床、八仙飯桌、平櫃、書案、春凳等，還購得青花瓷瓶、胭脂盒一套、土漆藤編針線簸箕、瑪瑙珠、銅面盆、銅水煙桿（器）等物。1958年大躍進，銅面盆和銅水煙桿（器）被強行徵收鍊鋼鐵去了，除八仙桌凳送給內侄尚存外，其餘因動亂、遷移、貧窮盡數無存！

我家平櫃，父親有一個放置他私人物件的抽屜。父親死後第三年，即1966年文革時期，我做苦工時看到紅衛兵抄家，連忙回家清理父親遺物。抽屜里有三本很厚重的大日記本還有一摞父親、母親學生裝、西裝革履裝、旗袍燙頭裝的照片。日記本有兩本是父親日記，一本是《我的自傳》，我剛翻來看了幾頁，說的是我先祖在「湖廣填川」時，由湖南衡陽遷入，因耕讀傳家，至新政前，已是工商業兼地主了！母親一看，大驚失色，立即令我給她悉數焚毀！我偷偷藏了父親一張照片（現今父親唯一的照片）和這兩方印章！

父親死了。

死了54年。死於飢餓、疾病、絕望。

父親留給兒女的，是做人的品質。還有一張照片和兩方印章。

一年一度清明節到了，謹以五十四年後的這篇文字，作父親遲到的祭文。 （2018年4月1日於箐園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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