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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梁實秋

我的父親梁實秋

梁文騏 中國

父親學了一輩子英文,教了一輩子英文。晚年尚編寫了《英國文學史》和《英國文學選》。14歲入清華讀書8年,留美3年,退休後又居美七八年。似乎應該西化頗深。其實不然,父親還是一個傳統的中國讀書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在父親身上,似乎獲得成功。祖父是前清秀才,家境優裕,所以可以不仕不商讀書為樂。祖母育子女12人,2夭折。存5子5女。父親是次子,但長子早逝,所以在家庭中實際是長子,最為祖父鍾愛。舊式瓦房的3間東廂房,是祖父的書房。設一床,午睡。自地及宇,皆書,不見牆。此書房是個森嚴的地方,孩子是不準進去玩的。就是叔叔姑姑們長大,仍是不進這書房的,父親是唯一的例外。父親在北京大學任教時,我四五歲。

我記得父親老是坐在祖父書房裡,不知談些什麼。父親並不治小學」,祖父的那些書,我想父親也未曾讀過。但書的存在,即是一種教育。父親小時候上公立小學,然而祖父仍延請了一位周老師來家作塾師,授古文。我七八歲時,在父親書房裡曾發現過父親小時候的作文簿,之乎者也,我看不懂。父親考清華時,先初試入圍,然後由一個督軍之類的大官堂試。一列小孩,長衫飄飄,由馬弁引領,魚貫登堂,設幾作文。父親因有塾學根底,以首卷高第。所以,清華雖是洋學堂,以英語教育為主,父親卻是先有了塾學熏陶。幼年的灌注,對於他一生的治學,立世,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

父親晚年,倒是穿西裝。而教書10年,口操英語,卻總是長袍馬褂,千層底布鞋,疊襠褲子還要綁上腿帶子,很土。初次上課,時髦的男女學生往往竊笑,父親也不在乎。好在外觀上的不調和,並不妨礙授課。在北京師大,有一次講Burns的一首詩,情思悱惻,一女生淚如雨下,講到慘怛處,這女生索性伏案大哭起來。我問父親:「您是否覺得很抱歉?」父親說:「不。Burns才應該覺得抱歉。」

父親年輕時不甚用功,據他自己說,30歲之後才曉得用功。其實這還不算很遲。

蘇老泉也是27歲才用功念書的。至於十有五而志於學,固然今之國中生類多能之,上學之外,補習班,家教,雙管齊下。而在父親那個時代,並不多見。照我的觀察,父親的用功,也還未到「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那種程度。到了晚年,知來日之無多,才如饑似渴地猛讀起來。像《二十四史》這樣的重磅巨著,也通讀無遺。

總的來說,父親雖然數十年手不釋編,但是他的興趣卻很廣泛。也許習文學的人應該如此吧。

父親喜歡書畫。中國的歷代書法家,他最推崇右軍,常常嘆息:「右軍的字實在無法學得到」。父親寫過不少條幅,中年以前寫稿寫信都是用毛筆,晚年才改用鋼筆、圓株筆。大概是比較省事省力吧。也畫過一些梅花、山水。但過了中年就不再畫了。也治過印。鐫刻的章,皆放在北平家中,亂湮煙滅無存矣。

至於博奕,亦是父親所好。抗戰時期,在四川北碚,家中常有竹戰。但他從不出去打牌。文人之耽於麻將者,恐怕梁任公當推第一人。據說任公主編報紙,許多社論即是任公在牌桌上口授筆錄而來。父親之耽麻將遠不至此。家中的另一種戰爭是圍棋。棋客入室,不遑寒暄,即狂殺起來。他們下的那種棋,日本謂之「早??」。落子如飛,如驟雨,如爆豆,速度既快,盤數遂多。輸的紅了眼,贏的吃開了胃。在恨恨聲、驚呼聲、抗儀聲、嘻嘻的笑聲、喃喃的自語聲、哀嘆呻呤聲中,在桐油燈的黯弱光線下,不知東方之既白。父親的興趣不限於親炙,壁上觀也同樣盎然不倦。幾位感情特別豐富的棋客,父親最愛觀賞。北碚時代過去,博奕之事遂告浸絕。

父親愛看體育競技。但體育運動是父親之所短。在清華讀書時,馬約翰先生主管體育,督導甚嚴。父親的游泳課不及格。補考,橫渡游泳池即可。據父親說,砰然一聲落水,頭幾下是撲騰,緊跟著就喝水,最後是在池底爬,幾乎淹死。老師把他撈起來,只好給他及格。父親玩過的球類運動,有乒乓球、棒球兩種。我見過父親打乒乓球,彼時腹圍已可觀,手握橫拍立定不動,專等球來找他。打棒球,我未及見。但直至辭世,父親對棒球情有獨鍾。每逢電視有棒球賽,父親必是熱心觀眾。

父親寫過談吃數十文。在吃的方面,父親無疑是伊壁鳩魯主義者。自罹患消渴後,禁糖。他本非特嗜甜食,但是物以稀為貴,此刻甜點、巧克力、汽水、較甜的水果。乃至放了糖的菜肴,一齊變成了伊甸園中的美味蘋果,越不準吃越想吃。此上帝之所不能禁也,縱然不能公然大嚼,私下小嘗實所多有。每以此發病,賴有特效藥耳。戒煙酒,則是父親的勝利戰例。煙量原是每日兩包,戛然而止。酒量是兩瓶白乾,後來則只欽啤酒小盅。茶,父親本也喝得很考究,晚年則很少喝茶,喝也極淡。

父親不信鬼神。但於佛教頗有興趣。在廣州中山大學時,外文系主任(林xx)篤奉密宗,常在家中設壇行法。畫符、誦咒、灌頂等皆不必說,最奇的是「開頂」。據說人死之後,靈魂困於腦股之內,無由飛升,乃至淪陷。欲免此厄,須誠心下跪,由法師念咒,以青草一根,插進頭頂2寸,開一小孔,謂之「開頂」。如此一旦涅??,魂靈兒就由那小孔一溜煙飛進天堂,絕無困滯。父親常去觀法,也借佛經回來看,唯有「開頂」,父親不幹。父親之好佛,端在佛典中哲理部分,不及其他。

父親之晚年,是非常特殊的一個階段。除了讀書寫作之外,一切都淡薄了,一反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之往日,深居簡出,與世隔絕。父親逝世後,台視李惠惠女士打電話來:「幾次要去訪問令尊,都被令尊拒絕了,所以至今還不知道令尊家在何處。現在令尊已經去世,是否可去令尊家訪問了呢」這一次的訪問,終於實現。父親已不復能拒絕。父親在贈琦君女士的金縷曲結尾雲「營自家生計。富與貴浮雲耳。」這正是他晚年之心聲。

父親的最後幾分鐘,乃以缺氧致死。當時,小量的輸氧已經不夠。父親窒息,索筆,手顫不能卒書,先後寫了5次,要更多的氧。此是父親握管80年的最後絕筆。最後,父親扯開小氧氣罩,大叫:「我要死了!」「我就這樣死了!」到了這個時候,中心診所主治醫生終於同意給予大量輸氧,但卻發現床頭牆上大量輸氧的氣源不能用,於是索性拔下小量輸氧的管子,換床。七手八腳忙亂了5分鐘。就在這完全中斷輸氧的5分鐘里,父親死了。一去不返!

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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