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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日暖:人間草木與《聊齋》花妖

(本文曾發表於2017年6月16日《中國社會科學報》,題為《人間草木中走出的女子》)

也許是與「天人合一」的人文理想相映照,古代文人滿眼都是草木——《詩經》里有蒼蒼的蒹葭、灼灼的桃花、參差的荇菜、含情的芍藥;《楚辭》中穿過兩千年光陰直逼眼目的山中神女也是一派天真爛漫的「披薜荔兮帶女蘿」。透過簡帛上的文字,這些草木與經過它、牢記它的人們一道完成了一個又一個遙遠的傳奇。但差不多到了孤寂的「聊齋」齋主蒲松齡的羊毫之下,植物才成為真正的人間草木,有了和人類一樣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

《聊齋志異》是蒲松齡從二十幾歲直到近70歲創作的近五百篇文言短篇小說的合集,這些作品借神靈狐鬼為我們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其中,花妖的故事雖然只有不多的幾篇,卻令人過目難忘。

在性別上,《聊齋志異》的女性花妖佔了多數,其性格形象也從扁平走向豐滿。此前的故事中,花妖要麼是預示著災異的到來,要麼是化為女子形象與凡人歡會損人健康。而《聊齋志異》中的花妖卻顯得清純、潔凈,她們會為凡人帶來優渥的生活和至少一段時間的真摯快樂,同時兼有懲戒、勸善的教化功用以及高雅的審美情趣。《葛巾》《黃英》《香玉》三篇中的花妖形象尤為豐滿,各俱神韻,均有其獨特的魅力。

中國文學中物類變形現象起源較早,如《山海經》中所收錄的神話故事,但多數作品只是直陳其事,很少真正將動植物賦予人一般的靈性生命。中國原始宗教思想中的動植物崇拜觀念,魏晉時期的神仙道教體系都為花妖形象的發展提供了土壤。較之狐妖的媚氣妖嬈,蒲松齡在植物變形的描寫上著重表現其高雅氣質、非凡姿容。如《香玉》開篇「勞山下清宮」便交代了香玉、絳雪生存環境的清幽,常大用窺視葛巾時寫其「宮妝艷絕」,黃英於車中推簾時則寫其「乃二十許絕世美人也」。

《聊齋志異》中的花妖都具有積極追求愛情和自由的美好品質,有著超凡脫俗的美感,但也多多少少打上了男權話語中心的烙印。首先,所寫皆是觀賞性的花卉類植物,多次寫到牡丹,也包括菊花。其次,將人複雜的感情世界簡單化。花妖多善於持家理財,或是知書達禮,才貌雙全。葛巾、玉版擅下棋;黃英像人間女子一樣會女紅,很得馬子才之妻呂氏的喜歡;香玉、絳雪則擅作詩詞,堪稱才女。

在家門之中,她們不再是嬌弱女子,而是有能力、可以為夫家分憂之人。葛巾沒有利用法力去打敗強盜,而是以其義正辭嚴的話語對強盜們產生了強有力的威懾,帶著一身正氣。葛巾並不信奉「從一而終」,在身份受到懷疑時憤然離去,一改女性被動軟弱的舊例,富有反抗精神,體現了自主意識,也強調了夫妻間的相互信任對維持婚姻穩定的重要性。

《香玉》則更像是一種理想化的表達和審美心理補償,香玉是情人,絳雪則是良友。作品側重對主人公知音情結的書寫,這種思想有著深厚的士大夫文化底色。花性也是人情,栽種牡丹之法也即讓香玉復歸人形之法。

在現實生活中,蒲松齡從小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熱心科舉功名,但又屢試不第,功名抱負屢屢幻滅。他的妻子是標準的賢妻良母,勤儉持家,這是他一部分作品中賢德溫婉主題的創作淵源;同時,他在寶應知縣孫蕙處入幕時又與孫蕙侍妾顧青霞有著深厚情誼,顧青霞風情萬種,吟詩作賦,富有浪漫氣質,才華橫溢,也難免催生出他「二美兼得」的心態。蒲松齡「以花寫人」、「花人合一」的寫作,體現了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大膽嘗試。

眾花之中,蒲松齡尤其愛菊,其詩集中有三十多首是描寫菊花的,他不但有「猶存傲骨欺霜雪,羞散柔芳較麝蘭」這樣直接讚美菊花的詩句,而且在70歲辭官回鄉後還寫過一首《十月孫聖佐齋中賞菊》表達自己對菊花始終如一的喜愛:「我昔愛菊成菊癖,佳種不憚求千里。朝夕眩眩目睛勞,月上桔槔聲未已。重陽設酒綠畦傍,散發共坐花香里。傳枝羯鼓頻相催,醉倒荒園迷墜履。作客離家三十年,菊徑就荒菊根死。」

正因為有這樣強烈的感情基礎,在他的筆下,菊花幻化的黃英才那樣清雅美麗、卓而不群。黃英和弟弟一樣,精於栽培菊花之術,勤勞務實,通過經濟自立堅持精神獨立,堅守自身立場,絕不依附於男人。有人說,對於菊花精怪的刻畫「寄予了作者的審美理想和對自己失意人生的詩意拯救」。

《群芳譜》記載,「葛巾紫,花圓正而富麗,如世人所戴葛巾狀」,「玉版白,單葉,長如拍板,色如玉,深檀心」,「大凡紅白者多香,紫者香烈而欠清」。作者對人物的命名與花的品種密切相關,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物的性格。牡丹妖艷而菊花高潔,紫牡丹的芳香尤其強烈,故而紫葛巾熱情大膽,白牡丹香玉溫柔淡雅。封建禮教宣揚的女性傳統美德,抹殺個性,壓抑情感,而蒲松齡作品中可見對女性價值的肯定、對女性命運的關注、男女平等觀念的發展。

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說:「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託如此,亦足悲矣。」可見,他將這視作一部孤憤之書、寄託之書,期望以此達到對失意人生的自我救贖。他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多為物質世界寒酸、精神世界豐富的書生士子,他憑作品遣懷,補償自己在現實世界中的抑鬱不得志。於是我們真切地看到,《聊齋志異》里的花妖故事雖然篇目不多卻格外意味雋永,足見作家深沉的真情流露。

當李白輕輕吟哦出「雲想衣裳花想容」的神來之筆時,當陸遊緩緩寫下「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千年絕句時,他們一定想不到:幾百年後,一個名叫蒲松齡的人在平凡的草木身上窺見了他們從不曾見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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