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之石《水仙慢茶》

最新 04-05

《水仙慢茶》

陳麗華

溫潤。靜朴。這是水仙茶的氣質。

我說的，是漳平水仙。偌大的茶之江湖，黑、白、紅、綠、青、黃，各路仙葉高手紛紛，佔盡天時地利，亦修鍊得各懷絕技，各具風情。茶之天下，一時綠茶統領江湖，一時黒茶呼風喚雨，一時白茶聲名鵲起……要想在這風雲變幻的茶之江湖謀得一席之地，沒有哪一片葉子敢於懈怠輕慢。即便僅在青茶一脈，即世人皆知的烏龍茶界，名滿天下的仙葉珍茗，也是精英無窮，嘉木更迭。

但漳平水仙，作為烏龍茶極為獨特的一個分支，顯然是安靜的，樸拙的，甚至是小眾的。千年傳承，百年精製，無論何時，她都這樣安然自若，處事不驚，完全一副「任你天崩地裂，我自巋然不動」的姿態，一路溫和行走。

清明的前一周，有幸踏青漳平南洋的九鵬溪。這一帶山水，是盛產漳平水仙茶的絕妙佳境。明前，這兩個字眼，對於大多數與茶有關的人，無論是種茶人、制茶人、售茶人，還是飲茶人，都是極具誘惑的。開春的精華，天地的滋味，彷彿都濃縮在那幾天的芽葉里，那是分秒必爭的短暫美好，那是轉瞬即逝的菁菁芳華。如果茶界有「華山論劍」，明前茶，無疑是每年一次最精彩的演繹。

但是，詫異了。水仙茶似乎還未蘇醒。茶山悠悠，但聞鳥鳴，不見人影。茶人悠悠，舊香遺韻，篩匾空閑。當地人說，水仙茶樹不爭春，悠悠然暗蓄精銳，時令上要比其他茶遲了半個多月。去得茶山，細看枝葉，果然只見些許米粒大小的茶芽，剛剛冒出了頭。離採摘規制的三葉一芽，還有好一段的期待呢。的確是慢的。慢慢地享用這大好的春光，慢慢地集納這山水的春靈，慢慢地孕育這蘭桂的芬芳。磨刀不誤砍柴工，這是水仙茶的獨門秘方之一了。

夜宿九鵬溪。適逢陰曆十六，滿月的清輝，在春風裡，柔紗一般，似有若無地披掛在青山綠水之中。這樣的月色，這樣的山水，這樣的春風，這樣的茶鄉，倘若不飲茶，簡直就是暴殄良辰了。靜夜，依山臨水的軒榭樓閣，竹爐湯沸，輕啟水仙。緊壓的小茶餅，似一座翡翠的小方城。春茶未遇，這是昨年的秋香了。「輕解羅衫，獨上蘭舟」。輕輕揭開白色的棉紙，一股微微的幽香，如蘭似桂，淡入心脾。

白瓷蓋碗最適宜了。投茶。注水。翡翠美人沐浴一般，玉盆玉泉玉肌。加蓋。靜候。品味水仙茶，是需要耐心的，她是烏龍茶中慢熱的溫順佳人。其他的烏龍茶，岩茶性烈，奇蘭性急，第一道茶，若是超過五秒出湯，恐怕就過了苦了。觀音稍斂，也不宜久浸，十五秒足矣。水仙卻是穩重，慢慢地醒來，慢慢地舒展，慢慢地納潤，沒有半分鐘，甚至一分鐘，第一道茶湯，味道是出不來的。

水仙坊間都說，一道水二道茶，三道四道是精華，誠然。茶過三巡，只覺口齒噙香，喉舌爽潤。彼時，茶湯已是金黃鮮亮，清麗可人。夜靜人聲遠，風輕茶香濃。除了鮮郁的香，水仙茶顯然也是溫潤的。茶人說，水仙茶樹種來自閩北，制茶工藝偏閩南。南洋地處閩地南北銜接地界，又有九龍江源頭之一的九鵬溪潤澤涵養，因此水仙茶既有閩北烏龍的醇厚，亦有閩南烏龍的清爽，不激不冽，養胃亦養心，久飲無礙無傷。

三兩個茶友，在慢飲的愜意中，開始淡語輕言聊開了去。他們說徐霞客戀山愛水兩度造訪九鵬溪，他們說漳平南洋北寮人氏王景弘多次下西洋，功高如鄭和，卻為歷史淹沒……他們說古，他們論今。我不說話，只是暗自揣想，這兩位與漳平南洋淵源深厚的古人，是否也曾在這樣的月色里，烹煮那時的香茗？王景弘與鄭和迎風並立船頭，是否也曾對坐，以茶消解海上的寂寞？月色浸染著徐霞客的雕像，他偉岸地立在溪水對岸的茶山上，靜默著。王景弘遠去了背影，後人無從打撈關於他、關於那些茶事的見證。

其實無解的過往，都可以在茶事中消融。「吃茶去」。水仙茶是樸厚的，足以一道一道濾去時光。「七道有餘香，八道有餘味，九道十道仍回味。」唐代詩人盧仝說，「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七碗茶盡興，其實就是大多數茶的命數。水仙卻醇厚至十碗仍可回味。這應該是三葉一芽的功勞了。除了黑茶與白茶壽眉，很少有茶膽敢粗枝大葉的。湯盡，看葉底。水仙的三葉一芽，連枝帶葉又抱芽，品相非但不粗糙，反而如玉葉瓊枝。綠葉，鮮亮如綢，紅邊，齒如蕾絲，綠葉紅鑲邊。好一個「綠肥紅瘦」！

夜深。茶畢。友會周公。獨不忍眠，孤坐在樓閣中，望月靜思。想這天地偏愛，令八閩多嘉木，香茗累累。漳平水仙，亦是這累累中的一顆珍珠，雖然低調，到底韻長。

偏是溫和多自信，從來小眾最陽春。

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