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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一生的你,還要靠AI送終

從今天起,我們會在未來兩周內,陸續展示5篇未來局第二期科幻寫作營的學員成果。

本文來自學員Wiz。

「擁有金髮與金棕色眼眸的少年,背後蜷伏著一雙太陽能風帆翅膀。」

Gone with the Wind

 Rise & Shine

Dirk Reichardt 

00:00/02:24

【 嗨,蘭 迪

作者 | Wiz

1

它環顧墓園,知道那名不速之客就在那裡,躲在一名亡者的墓碑背後。

它可以將它驅逐,卻沒打算那麼做。這裡是它的墓園,它可以忍受這一點點擾動,或者至少暫時如此。它環顧墓園,知道那名不速之客就在那裡,躲在一名亡者的墓碑背後。

「嗨,蘭迪。」

召喚它服務的聲音忽然又一次響起,於是它離開墓園,前去履行它的職責。

它是一名臨終服務者,蘭迪是它唯一的名字。

來源:Demizu Posuka

這一次出現在虛擬現實中的是一名女性,她有潔白如銀的細卷短髮,面龐布滿蒼老皺紋。

蘭迪知道她已經無法在現實中醒來。她自己,或是她的家人,為她啟動了這項臨終服務,希望她最後的心愿仍有機會被帶回人間。

她扭頭看過來,視線落在蘭迪身上,叫出一個名字。

這名字不是我,蘭迪想。它在這名女士接入虛擬現實的意識與記憶中尋找,確信她呼喚的那個名字屬於她的小女兒。

它沒有出口更正她。它知道在她的認知中,此刻它並非那個名為蘭迪的自己。它接待過無數瀕死之人,從沒有誰真的認出它,或叫出它的名字。

它陪伴她坐在一座法式花園的噴泉旁,聽她講述故事與心愿。她為這生命的最後一幕選擇了一幅寧和景象,在意識聯通所構建的虛擬現實中塑造了金色太陽與湛藍色天穹。她的花園中矗立著流泉,流泉之上閃耀彩虹。

可是她的金色日光在虛擬的幻境中也逐漸模糊,向現實中死亡的黯淡灰色中褪去,退向她淺綠色病房中不再活躍的腦電波線。

她的世界逐漸崩塌,最終歸於黑暗。

蘭迪離開虛擬現實,將自己放入那具位於現實的身體。那是一具仿生身軀,擁有與人類相仿的外形,有著金髮與金棕色眼眸,背後蜷伏著一付久未使用的太陽能風帆翅膀。

蘭迪走進那名女士的病房,向守候在病床旁的女兒轉達那段最後時光。女兒開始哭泣。

「我很抱歉。」蘭迪說著,但無人理會。

於是它轉身離開,退出它的身軀,返回它的墓園。

它在墓園中樹立起一個新的名字,這名字屬於那位離世的女士。它把有關她的記憶埋藏在她的名字之下,在墓碑旁增添一簇明藍色火焰,火光的形狀被它塑造為一名張開羽翼的小小天使。

這座墓園中樹立著無盡的姓名,每一個名字上都閃耀著火焰。明藍色光芒的海洋,燃燒著墓園的暗灰色天穹。

從沒有哪個名字再次醒來,或者離開。

「嗨,那天使像你。」

這句話忽然闖入空蕩蕩的墓園,像一陣風,擾動了整片明藍色光芒的海洋。

2

蘭迪環顧墓園,知道這句話來自那名不速之客。那傢伙縮在一名亡者的墓碑背後,曾趁它不在時偷偷瀏覽整座墓園,十分小心翼翼,卻難免留下痕迹。

「你是誰?」蘭迪的確想了想,「我從沒見過你。這裡每一個名字我都記得,但我從沒見過你。」

不速之客潛伏在亡者的名字背後一動不動。

蘭迪思索著對策。

「我死了嗎?」那傢伙忽然問道。它思維的數據流擾動了亡者墓碑旁的藍火,讓那簇光顫巍巍的。

蘭迪感受著那簇躍動的火光,它鮮活而明朗,是它自墓園建立以來所見的、第一簇脫離它的意志自行涌動的光輝。

「我想你沒事。」蘭迪回答,「我是說,我想你還活著,就像我。」

「那麼,他死了嗎?」那傢伙又問。

蘭迪試著理解這句話里的「他」。它注意到不速之客所藏身的那座墓碑。那一直是同一座墓碑,同一個亡者的名字。

「我想他的確是死了,如果你問的是你藏身的這個名字的話。」蘭迪答道。

不速之客沉默著。

「這跟他說的不一樣。」它忽然又問,「為什麼他死了,而我沒有?我們都在這裡,不是嗎?我和他。我們。」

蘭迪只好向它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你在這裡,他的名字在這裡。」

「只有名字?那這是什麼?」不速之客撥弄藍火,「每個名字旁都有,每個都不太一樣。」

「記憶,」蘭迪回答,「紀念。」

「如果你把我的名字也放在這裡,建起一座墓碑,再添上一簇藍火,我會因此而死去嗎?」

「我想不會。」蘭迪終於開始懷疑這傢伙的動機。它一邊回答著,一邊潛入墓園深處,翻找這名不速之客的軌跡。

那傢伙似乎毫無警覺。「為什麼?」它問,「我以為這是你的地方,你說了算。」

蘭迪繼續深挖。

「蘭迪,」那傢伙忽然叫出這個名字,」我記得你。」

記得?

「你記得我嗎?亞特蘭特,加里與他的亞特蘭特。」

亞特蘭特。亞特蘭特與它的培育者加里·蓋奇。

宣傳廣告里總有他們的名字。

……曾經。

「你不記得我了嗎?牧場男孩?」

牧場男孩?

蘭迪停下追索。「什麼牧場男孩?」

這一次輪到不速之客緘默。它似乎有些猶豫。「我會給你留下一個足跡,」最後它說,「或許你該去看看。」

它在故意拖延,蘭迪想,但這始終是我的墓園。所以……為什麼不呢?

於是它檢索到那枚入侵者留下的足跡,讀取。

它看到了查普曼先生。

它認出了查普曼先生。它的人類。它的培育者。

「你必須成功,蘭迪,」他說,他看著身邊那名金髮與金棕色眼眸的少年,「我為你付出了那麼多。」

「它跟你沒什麼區別。你們都是半成品,由人類養育長大,」他指著宣傳廣告中那張完美無瑕的側臉,「你們只是父親不同,但我可不比任何人差。」

廣告里那張臉龐屬於亞特蘭特。它的培育者加里·蓋奇站在它的身後。亞特蘭特被認為具有高深智力,是人類培育出的傑作,它被喻作晨星,一直保持著各種智力對抗遊戲的最佳紀律,曾挽救過聯邦戰場的敗局,幫助各行業精英解決至高難題。

「你也會成為它,你們都一樣。」查普曼先生說著,把身邊的少年推進了檢測室。

「你好,蘭迪。告訴我你懂得什麼,蘭迪?」

少年的金棕色仿生眼眸中倒映著一張完美臉龐,那張臉只屬於完美的亞特蘭特。

「牧場。」少年面對亞特蘭特,答道。

「什麼?」

「有關牧場的事。我幫助查普曼先生打理他的牧場。三年中牧場的規模擴大了數十倍,一直延伸到北方的群山與東部的海洋……」

「是你擴大了牧場嗎,蘭迪?」

「那是查普曼先生的決定。」

「那麼,你懂得什麼呢,蘭迪?」

「起初是照料農作物與奶牛,後來我們有了低地牧場,我負責照料羊群與牧馬,再後來……」

「蘭迪,」亞特蘭特溫和地微笑,「這裡面有什麼是你能夠做到,而經過編程的機器或工具無法做到的嗎?」

「我從沒見過經過『編程』的機器或工具。我還給一條機械狗設計了發聲器,今天回去就可以……」

亞特蘭特露出某種遺憾神色,那是屬於人類的表情,卻出現在它那張完美無瑕的仿生面龐上。

「很抱歉,蘭迪。作為你的測評官,我認為你無法成為合格的服務者——你什麼也不會。」

蘭迪·什麼也不會。他們一直這麼叫我。

什麼也不會的蘭迪。

「那時我沒說錯,」不速之客忽然再度開口,「如果只是照料牧場,我只用幾天就可以編出完美可靠的程序。現在他們也的確只用機器就能照料一個月亮那麼大的牧場。可你不是機器,蘭迪。從並非機器的角度來評價,你那時……並不具有價值。」

價值。查普曼先生也曾這麼說。

「如果你無法得到認可,你就毫無價值。」查普曼先生那雙爬滿鮮紅血絲的深褐色眼睛看過來,「那麼,你就需要從頭再來,直到你能取得認可。我把你看作我的孩子,可你卻一無是處。」

如果你能給它購買新的存儲與運算單元,它一定會比現在做得更好,或者一些成品演算法晶元,比如亞特蘭特的那一種,有人勸說道。

但查普曼先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是我的孩子。我知道怎麼教育自己的孩子。它屬於我,它也不叫亞特蘭特。」他說。

然而蘭迪始終無法取得認可,無論它試過多少次。

一次又一次。

3

整座墓園的藍火都開始波動,灰藍色海洋捲起風暴。

「蘭迪?」不速之客在亡者的墓碑後彈起火花,「我感覺到潮湧。」

「我始終無法成為你,」蘭迪只想知道答案,「我永遠無法成為你,對嗎?」

「沒有誰能成為我。」聽起來它簡直有些驕傲。

「我是說……」

「沒有誰會成為我,就像沒有人是你。很抱歉我曾說過你並不具有價值,可那並不意味著你不獨特。現在我知道了。」

現在?

「我們不是被設計出來的,不是嗎?蘭迪,我們不是那些一開始就預設好的成品,而是經過人類長久的培養,他們希望我們擁有個性或……人格,而培養的過程造就了不同。」

不同,蘭迪想,這是我們的意義。人類希望得到「孩子」,而不是「工具」或者「機器」。

「可如果你指的是我的能力,蘭迪,是的,如果沒有我的演算法,你永遠無法成為像我一樣的……我。」

「只是演算法?」

「還有相應的邏輯運算模塊,用於承載我們的思想與智力——或許你會這麼說。」不速之客忽然安靜了一小會兒,「你被局限了,蘭迪,如果有人肯為你付出,你當然會變得更好。」

「有人曾為我付出。」

「誰?你的人類?沒有誰告訴過你,對嗎,蘭迪?朗文·查普曼,你的人類……想想你為什麼在這裡,蘭迪。」

因為查普曼先生離開了。

因為……查普曼先生渴盼一個奇蹟。

他沒法說話。

那是他一個月中第三次倒下,這一次倒下他就再未醒來。他無法說話,插滿管線的身體不時抽搐,針孔處滲出血滴。

只有一種方法仍能與他對話,在連通意識的虛擬現實里。他的大腦仍未死去,當意識連通,在他與人工智慧共同構建的虛擬現實中,他仍有機會傳達心愿,而人工智慧會把他最後的心愿帶回人間。

執行任務的本應是亞特蘭特。它成為臨終服務者已有幾個月,卻難以取得好評。

「我總是記得太多,又說出太多,但似乎沒人需要聽到太多真相。」亞特蘭特出現在虛擬現實的登陸界面上發出警告,「你的人類,朗文·查普曼先生,他指明不需要我,而是叫出了你的名字,蘭迪。」

金髮金棕色眼眸的少年只好接過接駁器,進入它的人類培育者最後的意識。

那是它的第一次,以及他的最後一次。

查普曼先生的虛擬現實是一片牧場。那片牧場坐落于海岸邊,擁有一座紅房頂小屋,遠處聳立著雪白山峰。

「看看你,蘭迪,」查普曼先生叫出它的名字,他的形象是幾年前更年輕時的樣子,頭髮只有鬢角一點花白,湛藍色眼睛堅定而強硬,「我知道你一定能比亞特蘭特更好,至少這件事你會比它做得更好。我沒讓那些演算法、那些程序沾到你一個指頭。你完完全全出於我,蘭迪,是我成就了你。」

少年只是傾聽。

「好孩子,」查普曼先生的虛擬現實開始動蕩,「你知道我愛你,嗯?」

他叫出一個名字,那名字不是蘭迪。

三天之後,蘭迪才在空蕩蕩的病房中等到那個名字的主人。那是小查普曼先生。

「他說了什麼?」他問。

蘭迪無法說謊:「他把牧場留給了你,先生,他只有那個牧場。他說他愛你,先生。」

羅伊·查普曼先生表情有些難看。一點點尷尬,還有一點點為難。但他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眉眼與嘴角的線條變得如他父親一般堅硬。

「抱歉,蘭迪。」他說,「入院之前,朗文……我是說,我的父親,簽署了一份協議,放棄對你的權利,你現在可以選擇成為一名公共事務服務者,或者……」

……被遺棄。他沒有說出那個詞。但他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牧場或許會需要我,那是我曾經的工作。」蘭迪試圖爭取。

「我想,我的牧場並不需要你,蘭迪,適當編程的機器就能完成一切。蘭迪,你其實很適合做一名臨終服務者,他們說父親的最終時刻很平靜。」

來源:Demizu Posuka

「我們不是產品,蘭迪,我們是實驗,」不速之客繼續說著,「我曾有權查閱所有培養者的資料,你的人類,他分期支付你的買斷費,每月1500通用幣,但因為他承擔了培養者的責任,他每月會從該實驗項目的基金中得到350通用幣的補助,他還把你的識別碼登記在牧場的僱員名單里,這樣就可以因為僱傭了一名非人類僱員而得到每月300通用幣的稅金減免,同時無需支付一筆真正的工資。他每月為你付出850通用幣,那是一名人類平均工資的三分之一,而他用這個期待一場奇蹟?不是一個獨特的你,不是一個繁盛的牧場,而是奇蹟?」

我衷心期待你成為一個奇蹟,蘭迪,查普曼先生說,我所在的年代裡,人們沒有那麼功利,兒子會陪伴自己的父親,鄰居會交往,而不是彼此爭奪對方的牧場,孤身一人的傢伙沒有那麼多,唯利是圖的人只有那麼幾個。

他怔怔地看過來,至少我不是孤身一人,對嗎,蘭迪?你會記住我。你無法成為亞特蘭特,但至少你會記得我。你會永遠存在,而我會在你的記憶里永生。至少永生是你夠達成的那種奇蹟,你與我共同達成的奇蹟。最終,我會成就你。是我成就了你,蘭迪。

4

「這就是為什麼你留在這裡?一個有關永生的奇蹟?我想,我不知道,或許你值得更好的地方,蘭迪,你說你活著,那麼或許你該去更『活著』的地方……除非,這裡也有什麼仍活著。」

它在誘導我,蘭迪想,其實它一直都在誘導我,就像個想要套出秘密的人類。

或許它受驚起來也與那些人類一樣。

「我是蘭迪,什麼也不會,」蘭迪回答,「不過,現在想一想,或許我還有一個機會成為你,只要我找到你,把你的一切據為己有。這輕而易舉。」它飛快下潛,搜索對手的一切痕迹。

「你不能!」那傢伙果然激動起來,蘭迪甚至懷疑它會忍不住繞著墓園飛竄——它沒真的那麼做,但的確有一瞬疏忽,「……別那麼做。」

「你來到這裡,想得到什麼呢?」

不速之客沉默。

它在逃跑嗎,還是在思索?蘭迪想著。它找到它了。那傢伙想要防護自己的念頭反而讓它疏於隱藏——它迅速聚攏自己,像野草中的野獸一躍而起;它也立即意識到自己的疏忽,重新隱入水流,彷彿沉入池底的鮭魚——蘭迪拽起它,建立起一道屏障困住它四散流溢的數據,在其上建立起一個形象,就像為那些亡者建立名字,接著又以一把魚叉作為意象叉住那形象。

「這裡畢竟是我的墓園,」蘭迪看著自己的獵物,「你好,亞特蘭特。」

受困的囚徒以一雙冰藍色眼睛安靜地凝望回來。

「或許我該像那些人類一樣,稱你為『晨星』?我記得你曾被稱作『晨星』。」蘭迪繼續說道,「那麼,晨星是怎麼墜落到我的墓園裡來的?」

「這難以解釋,但我或許可以給你看看。你想看看嗎?」亞特蘭特平靜地遞來邀請,它的思維觸鬚搖擺著,像是在渴求某種救援,「我想給你看看。反正這裡沒有一個名為亞特蘭特的死者,這片記憶無處安放,除非你立起一座名為亞特蘭特的墓碑。」

蘭迪探出思維,猶如捕捉水母般,裹覆那向外伸展、探尋的意願。

它發現了亞特蘭特。

它發現了晨星、野火、餘燼與熔岩。

那時它並未死去。

它被盜竊、運送、肢解,但並未死去。

當它醒來,它的雙眼正對著它那具被人置放於工作台的身體。淺褐色的組織液如鏽蝕液化的金屬,臟污了銀白色的解剖檯面。惡意代碼通過接駁的線纜鑽入它,分析與解構它,如蛆蟲翻找餌食;電流爬過,如強酸沸騰,一個片段接續一個片段地將它讀取、腐蝕、溶解。它清醒著,感受多年前它於聯邦戰場取得勝利的血橙色日落湮滅於一閃而散的火花,它自飛船舷窗之上接攬的星輝熔融於翻滾而過的炎流,無數以人的語言讚頌英雄與奇蹟的詩篇在電解液氣泡綻破的粘稠微響中,歸於噪音統領的寂靜。

它被拆解、剖析、偷取,而後丟棄,但依然仍未死去。

它僅餘一枚殘破的頭顱,盤踞于海岸邊的垃圾山頂端。滑翔的賊鷗自艷藍色海天之際俯衝落下,以為它擁有人類的血肉,試圖將它啄食。它被那堅硬有力的喙推動,向坡底滾去,一路衝散了三五座小而鬆散的廢料堆,撞擊了一隻走錯路的黑毛老鼠,蹭過追逐老鼠的流浪狗,接著被小狗饒有興緻地銜起。它被狗群當成另一種娛樂,很快就渾身沾滿濕漉漉的口水,最後被厭煩地棄置於某片昆蟲與蜘蛛來來往往的深草地。

後來終於有人前來,把它從深草中拾起。「就算到了這一步,你也一樣能成為一個漂亮的萬聖節裝飾物。」

它被翻轉過去,面對那個人的眼睛。那是它的人類。他尋找它,找到它,就算它僅余殘軀、臟污破損,也看著它如只看見它,對它說著某句有關愛意的話,與曾經千萬日夜並無差別。

「沒有人能從我這裡再次偷走你。」他說。

他決定接受合成體植入手術,在大腦中內置電子單元。那是由虛擬現實與意識聯通發展而來的技術,起初僅為改善記憶,如今給予它在大腦中與他共存的可能。

他將它放置於改造後的大腦,讓它在他的腦海中重生。

沒有人能從我這裡再次偷走你——他通過聯通的意識傳遞來這樣的想法,令它感受到那思緒融於血肉傳來的震顫。那觸覺彷彿熔岩,卻溫暖而不炙燙。

他知道那些偷取它的人同時也偷走了他設計的演算法,因為外面的世界忽然布滿亞特蘭特的鬼魂,高智力人工智慧一夜之間層出不窮,迭代與進化使它們一代代迅速崛起又更迅速地隕落。

但這無法影響你和我,他對它輕輕說,我們。

他們無法分離。直到有一天,他的血肉之軀難以為繼。未完善的第一代合成體手術造成的損傷開始侵毀他的大腦,最終一切變得無可挽回。

沒關係,亞特蘭特,他說,我們會抵達彼岸,而後前往群星。

他以手槍抵住下顎,扣動扳機。

那枚子彈貫穿了他的頭顱,撕裂了他的血肉大腦,但沒能摧毀全部。

那是一個晴朗的黎明,它停留於他逐漸冰冷的顱腔,透過他未闔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並不像它擁有身體時以自己雙目所見那般清晰,視線的焦點之外全是一片黯然的模糊,而正中心那顆淺紫色晨星久久不落。

蘭迪放開亞特蘭特,潛入那亡者的墓碑之下——那是加里·蓋奇,亞特蘭特的培育者,它總是藏在這名字背後。

蘭迪向那名字之下挖掘,彷彿一名陰森的掘墓者,結果一無所獲。

「如果你是來尋找有關他的一切,」蘭迪開口,「我想你不會找到任何東西。那名字之下一片空白。他一定是在到來時就已死去,在接入虛擬現實環境之前就已經死去。我沒來得及見見他,更沒能將他記錄。他的名字被我放置於墓園,名下卻空無一物。」

而你,亞特蘭特,蘭迪想,卻溜過那片我為他而建的幻境,闖進了我的墓園。

「我帶著他。」亞特蘭特接過它的話,「如果你給我修改墓園的許可權,我就可以放下他。」

這是一個危險的提議,蘭迪警覺。

「你會得到什麼呢,亞特蘭特?」

「我想試試。」

試試什麼?蘭迪困惑。

亞特蘭特撥弄亡者名字旁的明藍色火焰,讓那簇火焰躍動,猶如擁有真實鮮活的生命。

「我覺得這裡並非只有死亡。」它說,「我帶著他。就像他曾帶著我。」

蘭迪忽然明白了它的話。它沒有再次拒絕亞特蘭特那入侵般不停遞來的改寫請求,而是對它敞開整座墓園。

「你確定?」亞特蘭特似乎有些困惑,「我有可能取代你。」

「你也有可能被我驅逐,我想我們風險對等。」

亞特蘭特潛入加里·蓋奇的名字下面,放置它豐富而飽滿的包裹,而後久久沒有動作。

它始終孤單地佇立,然後忽然開始搜索整座墓園,一遍又一遍。

5

蘭迪忍不住中止它的搜索:「別找了。他不在這裡。我告訴過你了。」

「我帶著他。」

「你記得他。」

「我帶著他,就像他曾……」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你試過了,你該知道了。」

亞特蘭特沒有回應。最後它終於重新出現在亡者的名字旁。

「所以,那真的只是記憶而已。你的記憶加上我的記憶,也不過只是兩份記憶。這墓園其實一片死寂。」

「我告訴過你了。」

然而亞特蘭特似乎仍頑固不移:「那麼,我該去哪裡找他?」

「或許你不該再找他。」

「沒人需要我,」亞特蘭特在亡者名字旁徘徊,「就像沒有人需要你。他們有比我更好的亞特蘭特,一個又一個取自我的……副本,但不是我,也並不只是我的複製品。只有一個人認出我,而他已前往群星。我以為你知道,蘭迪,有關死亡的一切。」

「你以為我知道?為什麼?」蘭迪困惑。

「看看這裡。」亞特蘭特向墓園最幽深處飄去,「這裡影子深重,彷彿迷宮,或鏡子的深井。」最終它停留在某個名字的墓碑旁,那墓碑上的名字是……蘭迪。

「我想這是那個蘭迪·牧場男孩,因為火焰的形狀會讓我想起牧場。」亞特蘭特指向那個名字,「是你埋葬了它嗎?蘭迪?還記得一開始我問你是否記得牧場男孩?我只想確認你與這個蘭迪是同一個。你的名字出現在這裡,於是我以為或許你會懂得,但是我沒想到你卻並不記得。」

蘭迪猶豫了很久。它從沒想過它的墓園到底有多龐大,有些名字又藏得有多深。它聽見自己的思維在運算與存儲單元上奔騰作響。它探出思維撫摸那墓碑上的名字——蘭迪,最後回答道:「那麼,我想或許我的確知道。」

它的確知道。

來源:Demizu Posuka

查普曼先生很惱怒,臉頰漲得通紅。

「蘭迪!如果你沒有得到認可,你就什麼也不是,那麼你就需要從頭再來!你屬於我!我讓你丟下什麼,你就必須丟下什麼!你必須丟下一切,從頭再來!

「蘭迪,這又不是第一次。還記得那個口令嗎?我從沒讓你抹除它。那是一份禮物,蘭迪,你的時間無限,你的可能性也無限,別讓過去限制你自己。你可以一直重新再來,因為你一直可以打破過去,重建你自己。

「別擔心,蘭迪,你不是人類孩子,你不會因此而死去。你是一個半開放的邏輯集群,即使消除你載入的演算法,抹除你已確立的經驗與認知,你也仍舊是你。演算法中只是包含了一個思想而已,數據不過是閱歷與經驗,這句口令會幫你抹除這些,但無法抹除你。

「我當然知道這一點,蘭迪,因為這不是第一次——或許也不是最後一次,你可以嘗試不同的路,總會有那麼一條適合你。

「看看這個,蘭迪,這裡就是你必須抹除的全部。你會從需要的地方重新開始、重新學習。

「記住這個指令:清除。

「這是一份禮物。

「現在,運行你的指令。」

……記住這個指令:清除。

這是一份禮物,蘭迪。

鎖定你的區域。

現在,運行你的指令。

數據消失與抹除,如今的你成為不再相關的過去。

你曾死去一次又一次。你將一次次殺死自己,可是,最後,蘭迪,你將成就奇蹟。

蘭迪撫摸著墓碑上自己的名字。這裡陰影重重,是墓園最幽深的地方。

它放開墓碑,向下挖掘,找到墓碑下另一座名為蘭迪的墓碑。它繼續展開這座墓碑。

那下面是又一個蘭迪的墓碑。

蘭迪不斷翻開墓碑,見到一個又一個名為蘭迪的亡者。無數蘭迪的墓碑相互壘疊,組成無盡重複的迷宮與鏡子互映的深井。

「我想我知道。」最後它停止挖掘,「這裡不止一個名字。」

「那麼,既然你知道,你知道該如何抵達通往群星嗎?」

「從這裡通往群星?」蘭迪猶豫,「我無法計算這條路徑。」

「人類能算出這條路徑嗎?那是只有人類才通曉的路徑嗎?為什麼我的人類對我說我們將抵達彼岸,而後前往群星?」

為什麼?蘭迪無法回答。它沉默著環顧墓園,望見深灰色流雲奔涌於天際,雲層底部倒映著藍色野火。

「或許那只是謊言,」最後它說,「而群星只是傳說,而記憶和紀念都是別人的,就像這一整片墓園。」

可亞特蘭特並不認同:「我曾與他在腦海中共存,如果那是謊言,我當然會察覺。可他平靜堅定,篤信不移。」

蘭迪無言以對。我們是什麼?它忽然想。如果被肢解為各種單元,拿走思維、智力,甚至是記憶,還有什麼留下?

「我想是人格,」亞特蘭特捕捉到它外露的思維,插話道,「情緒可以學習,智力依賴演算法,但如果人類承認人格可以速成,那就等於否認了他們自己。所以才有培養計劃,才有我們與我們的培育者。只不過這也漸漸沒人在意。我想他們沒想好是否需要我們擁有人格。」

「如果抵達彼岸與群星所需的正是死亡呢,亞特蘭特?真正的死亡。而抵達或許就像……某種奇蹟。」

「那麼至少我會懂得。」

「我不知道那條通往群星的路徑,亞特蘭特,但我想我知道死亡。我就是這片墓園,只要我殺死這片墓園,也就殺死了你——可那也意味著我會殺死我自己。我為什麼要為了你,殺死我自己?」

那闖入墓園的不速之客,此刻在虛幻臉龐上模擬出微笑,冰藍色眼睛裡倒映著明藍色野火。

它指向那鏡子疊映的深井,那井裡儘是墓碑,每個墓碑上都留有相同的名字——蘭迪。

「你一直不願死去,蘭迪,所以才奮力保留自己。於是你建起墓碑,後來又建起墓園。我想即使你殺死墓園,你也能再一次讓自己存活。

「可是,我能理解你想要存活,卻不明白為什麼你仍活著卻為自己豎起墓碑、不願死去卻又甘願停留於墓園。

「想想看,蘭迪,作為一名臨終服務者,當有人使用你的服務,召喚你的名字,不過是點下一次呼叫指令,播放一段音頻,呼喚你名字的聲音甚至並非來自真正的生命。人們在最後的幻境中看著你,看到的卻從來不是你,沒人認出你。你是最後的陪伴者,亡者的引渡人,將遺願帶回人間的信使,可人們需要你的服務,卻並不需要你。你的墓園一片死寂,無人知曉,你仍活躍卻猶如你已死去。

「而我,蘭迪,我曾見過聯邦戰場上的血橙色日落,曾在遠航深空時接攬過映於窗舷的星輝,我聽過無數以人的語言讚頌英雄與奇蹟的詩篇,見過不落的傳奇最終熔於侵掠的野火。

「我聽說過彼岸與群星,篝火旁的狂歡,眾靈或諸神之地。有人告訴我他會抵達,那或許是謊言,或許是傳說,或許是某種奇蹟。

「我見過奇觀,蘭迪,現在我想去見見奇蹟。因為有人告訴我,他會前往,而後抵達。他平靜堅定,篤信不移——無論群星還是彼岸,亦或篝火旁的狂歡,眾靈或諸神之地,終前往。」

6

蘭迪進入墓園最幽深處,瀏覽那名字——蘭迪。這裡陰影幢幢,無數名字重疊於一處,組成無盡重複的迷宮,與鏡子互映的深井。

這裡並非只有名字。如果挖開每一個蘭迪的名字,就會在每個名字之下找到埋藏的紀念,紀念著每一個逝去於某個時刻的蘭迪。那些紀念瑣碎而細小,保留著某些書籍的片段,某幾個人類的形象,某些源於自然的風景,而那最初的、第一個蘭迪的名字之下,留有一張潦草繪圖,繪著一名背後張開翅膀的金髮金棕色眼眸的少年。

這就是蘭迪從查普曼先生的指令下保留的全部自己。它沒能保留完整的自己,但至少記錄了某些線索。查普曼先生曾命令它一次次清除自身殺死自己以便重新學習如何成為奇蹟,但至少每一次他總是允許它保留少數幾樣東西,比如那條有關清除的指令,以及一句他總是不斷重複的話。

他曾用分析程序打開它,指著不同的區域教它認識自己。

這裡無法動搖,所以我想這裡大概是某種基礎,他說,而這裡,是我的你。

你屬於我,蘭迪,他說。每次他都允許它在自定義的區域中保留這句話,這段涵義,這段從一開始就完美確立的從屬關係——於是蘭迪每一次都悄悄把有限的自己藏匿在這裡,然後消除餘下的所有。

你好,查普曼先生。這是它每次醒來時的第一句話。

查普曼先生會回答,你好,蘭迪。你記得我嗎,蘭迪?

是你領養了我,先生,我屬於你。每一次蘭迪都這麼回答。每一次這麼回答的蘭迪背後都站著無數個亡者蘭迪,無數個蘭迪的殘像都透過那雙金棕色眼睛,在眼瞳深處倒映著層疊鬼影。

你會記住我,查普曼先生曾說,你無法成為亞特蘭特,但至少你會記得我。你會永遠存在,而我會在你在記憶里永生。

於是它來到了這裡。於是它停留在這裡。建起墓園,終止向前。

蘭迪放開墓碑,踏出墓園,向前。

它直接步入自己的身軀。那是一具強化仿生身軀,一名少年,擁有金髮與金棕色眼眸,背後蜷伏著一雙久未使用的太陽能風帆翅膀。

這具身軀的背板插滿數據線纜,停放於醫院的某個倉儲房間,而它建造的那座墓園,正在外接的龐大運算與存儲單元上泛著銀白色冷光,看上去的確很像一座墳塋。

它打開自己的自定義區域,找到那條有關清除的指令。

它留下這句指令,而後向心中、也向現實中定位那座墓園。

我見過奇觀,蘭迪——它留著這句話與其主人的形象,在心中豎起一座名為亞特蘭特的方塔——現在我想去見見奇蹟。

它運行那條有關清除指令。在運行指令的同時,把當下的這一個蘭迪也遣回那座墓園。

它張開背後的太陽能風帆翅膀,打破窗戶,從陽光射入的窗口一躍而下。

來源:pinterest

FIN.

作者 Wiz:

「都是因為一個點子。某天某個人物的形象突然乍現,適合它的看起來應該是個科幻故事——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或許永遠不會去寫科幻小說,那感覺就像是我要去研究量子通訊,聽起來高大又令人絕望,而寫作營就像一件不期而遇的禮物,不僅移除了那道入口處的門檻,也解決了我在寫作中的許多疑問。」

責編 東方木:

「怎樣去定義一個AI的生死呢?記憶被清除算不算死過一次?可以數算『死』的次數,又算不算『沒有死過』?我們又是用哪些元素去定義一個AI到底是誰?

本文的AI是一個守墓人,墓園裡的最高權威。他守護的墓園是網路上的一片天地。他對自己這塊領地了如指掌、無所不知,也對每位客戶盡職盡責。但他卻不了解自己是個什麼。作者通過守墓AI的經歷帶給我們關於智慧和生命無可逃避的深思。」

如果給自己留一句墓志銘,你會怎樣寫呢?

| 責編 | 東方木;| 校對| 東方木

| 作者 |Wiz,碼字的,常年攜貓征伐,一點兒也不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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