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命運變奏曲
曼徹斯特的冬天,船隻停歇在港灣里,海風卷著雪花,漸漸覆蓋住過往的一切。
故事在蒼白、冰冷、瑣碎中展開,我們看一個男人,怎樣做通下水道的活計,怎樣對周圍的人言語無多、態度冷漠,他會因為被多看兩眼就對人拳腳相加,然後,我們繼續看著他在收到哥哥的死訊後,怎樣冷靜地處理後世,怎樣聽律師宣讀哥哥的遺囑,生硬地拒絕做侄子的監護人,直至某一刻,我們的心忽然被一場災難的閃回,猛地擊中——某個夜晚,他醉酒後因疏忽造成了一場可怕的火災,在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里,他失去了三個孩子。就是在那個無法預知的無情夜晚,命運在一瞬間掠奪了他的整個生活。
痛苦大致有兩種,為過去而懊悔,為未來而憂慮。
當過去的記憶被重大的災難寫滿,當巨大的、無法言說的痛,生長著蔓延著,直到內心被不堪回首的點點滴滴徹底佔據,對於男主人公李·錢德勒來說,該是怎樣一種避無可避的宿命。一開始,回憶總是悄悄闖入,到後來,懊悔這杯苦酒,將他整個身心浸泡起來。他活著,卻終於沒有了感覺,如同帶著某種詛咒,被丟棄在冰封的一個人的世界裡,從此,無所謂過去,也無所謂未來。
直至片尾,當海邊的曼徹斯特尚在冰雪似融未融,春天似近未近之時,當一切重新變得流暢,鏡頭在曼徹斯特的港灣划過,音樂像早春的飛鳥般輕靈,當生活開始接近原有的節奏,男主人公的內心感知能力彷彿在蘇醒。望著重新乘船出海的叔侄倆的背影,深深的壓抑感,迫使我再一次重放所有鏡頭,好深入到男主角的經歷之中。
如果把故事的敘述,比做一條有生命力的流動載體,這部影片一直表現著收放得當,平而不白,淡而不寡的把控能力。
首先,在細節素材選取上,可以說非常精妙,看似平凡瑣碎,實際上是經過細緻打磨的。男主人公原本是一個普普通通,忙著養家的男人,要不是醉酒後的那場大火,他就是我們的一個普通鄰人——推開家門,客廳里總是開著電視,小女兒呆坐著盯著屏幕;他想參與大女兒的「過家家」遊戲,得到的回答是,「不接待男士」;他想抱一下尚在襁褓中的小兒子,遭到妻子的反對,因為那可能會製造「麻煩」;妻子對李的親昵表現厭煩,令他在遲疑中從床上滑了下來......感冒中的她沒興趣聽李嘮叨和哥哥出海的事,她嘲諷道,那是一艘「破船」,並且指責他喝了太多的酒;李則用計算器虔誠地計算著,七個小時喝了八瓶啤酒,平均每小時1.14285714瓶.....;
狐朋狗友們在他家地下室狂歡,情緒不佳的妻子對待他的朋友毫不客氣,破口大罵。這個男人和他的朋友們並沒什麼反駁,嘻嘻哈哈的散了;他覺得有點冷,想生火取暖,又怕正在感冒的妻子鼻子會幹,於是,他在樓下燒著了壁爐獨自烤火,在去便利店之前,已經醉得記不清楚是否放好了避火屏......當他抱著購物袋徒步返回的時候,他被眼前噩夢般的一切怔住了——鄰居們正圍在他家的附近,消防車燈忽閃著,那個不久前還是「家」的地方,已被大火吞噬,燒得只剩下一片廢墟。
生活流一樣的記敘,流水賬一樣的呈現著李在火災前的生活細節。倘若不是這場災難,相信人們肯定不會對上述細節有太多聯想,日子算不上快樂,也不那麼不快樂。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沒有大喜大悲,不如意的成分是十之八九。也許是生養孩子的負擔令妻子疲憊,也許是這樣那樣的原因,反正男主人公實際上成了一個生活在「自己生活外圍」的男人,因一時醉酒想找點獨處的短暫快樂,就這樣看著這個家,一點點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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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他曾經對婚姻的嘲諷,說婚姻就像是座「痛苦島」,「真想不通一個男人為什麼昏了頭要上這座痛苦島,幹嘛不坐在沙發上自個兒喝啤酒、看球賽就得了呢」?巧的是,火災當晚,他就是因為獨自窩在冷冰冰的樓下的沙發上看電視,因醉酒疏忽才造成了這場災難......當屏幕上的李抱著購物袋呆立在夜晚的寒風中,親眼看著那足以擊垮任何人的一幕一幕的時候,看著這座被他戲稱為「痛苦島」的家,被大火一點一點吞噬的時候,那種痛,難以言說。
一切都發生在平淡而略為失意的生活中。這種選材和處理,沒有強烈的大悲大喜,沒有激烈的衝突,卻能產生特別的感染力。
在敘事結構和節奏變化的把握上,對男主人公的心理層面有著深刻的理解和貼切的關照。
影片前段部分的篇幅,主要展現李內心淡漠的生活,質感如同難以融化的堅冰一般。他拒絕向客戶賠禮道歉,對酒吧里搭訕示好的女性態度冷漠,他人的無心所為會招致他憤怒的拳頭,而當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喝啤酒看球賽的時候,更多的是昏睡。那座「痛苦島」如今已不復存在了,但獨自一人的他,並沒有找到相反的彼岸。此時的他,就像隨風飄零的一粒塵埃。
哥哥喬的離世,開始慢慢牽動整個故事的節奏和色彩的變化。
一開始,李在表面上看並沒有特別的情緒變化。他僵硬克制地和哥哥的遺體擁抱,冷靜、按部就班地按照自己的意思安排葬禮和下葬的事宜,對於哥哥的遺囑——作侄子的監護人,也是持拒絕的態度。當他不得已接受這個職責的時候,主觀上仍想保持距離。
聽律師宣讀哥哥遺囑的時候,李的內心是焦灼的,無法自已地掙扎在回憶里。那裡面有過去和哥哥出海遊玩的快樂時光,更多的卻是火災發生那夜的心碎瞬間。他好不容易在悲慘命運的漩渦里掙扎到了可以躲藏的角落,以為可以就這樣永遠躲著,什麼都不想,不回憶也不希望;可此刻,命運非得再次揭開傷口。
災難帶給人內心的重創,並不能被普通人認為的「快樂」輕易替代。愛情,親情,友情不能;工作,社交,娛樂,都不能。當一個人的生活完全傾覆了,他一息尚存的苟活著,唯一的意識就是,就這樣呆著,誰都別理我。因為雖然沒有了喜怒哀樂的感知,沒有了對未來的希望,但至少,也不會再有痛了。
這是影片中,一絲光開始召喚李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詮釋得再準確不過了。
其後的情節慢慢推進。
李從一開始對監護人身份的抗拒、冷淡、不知所措,到逐漸的轉變,節奏開始明朗,情緒開始交織:從葬禮上對淚眼婆娑的前妻擁抱的無感,到安排侄子與已經改嫁的母親見面,到為哥哥下葬細節的爭吵,甚至樂於作侄子幽會女友的「幫凶」,為那艘遊艇換上一顆新的「心臟」……直至結尾部分,叔侄倆走在微微萌生了春意的路上,玩起了扔球遊戲,重新乘坐那艘有了色彩的遊艇,又開始出海捕魚。鏡頭和音樂終於又開始流暢推進,接近通常的視覺和節奏,一如此刻正努力接近正常生活的李的內心狀態。
影片還蘊含著一些具有多重意味的情節,延展出更多的想像空間。
教堂告別儀式那段,和淚眼婆娑的前妻擁抱之時,李露給鏡頭的是一隻空洞上瞟的眼睛,而鏡頭裡參加告別儀式的人,臉上此刻都有著「溫潤」的光,侄子青春難抑的微笑,哥哥生前的主治醫生生氣活現的神情……色彩明確,似乎隱含著多重意味。也許是李的冰冷內心與周圍環境的格格不入,也許是逝者與活人天人永隔的反差,也許是別人的生活已經繼續,而他的主觀世界還在原地打轉;
在街頭與前妻蘭迪偶遇那段,李看著這個已經成為別人妻子的女人,正推著嬰兒車,像誇讚自己葬身火海的小兒子一樣,他誇讚這個嬰兒「很英俊」。當蘭迪要求一起吃個飯,他緊張得結結巴巴,蘭迪卻越來越激動,最後還努力擠出了「我愛你」幾個字,同時不失時機地瞟向李......細想一下,蘭迪被救出時是昏倒在樓下,一個人。她是否有過先救孩子還是自顧逃生的瞬間選擇?還是什麼樣的經過,讓這個女人好像有特別的痛楚,這是否與她堅持向李致歉,說「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該下地獄的是我」,是否與之前在教堂和李擁抱時,李露出的那個空洞的、瞟向左上方的眼神有些許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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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些耐人尋味的情節的捕捉,當然不應被局限在對事實的孰是孰非的解讀上面,但影片中這些細膩的表現,細看之間,為故事增加了想像空間。
這又像是一則憂傷的現代寓言故事。
「從前,有一對兄弟,生長在海邊的曼徹斯特小鎮。哥哥很愛弟弟,也很照顧他,那時,他們常一起出海捕魚。有一天,弟弟家裡遭遇了可怕的火災,之後他就遠走他鄉了;哥哥在臨終前立下遺囑,要求在他離世後,由弟弟來做兒子的監護人。
後來,弟弟回到了曼徹斯特,慢慢開始了新生活,最後,他又和侄子一起出海捕魚了。」
這個「寓言」里,有季節的隱喻,飄雪的曼徹斯特,象徵著痛苦的過去;春天象徵著時光的推移,象徵著希望和未來;出海的快船象徵著快樂和對生活的嚮往,而這艘破船的發動機,象徵著一顆受傷的心;婚姻和那座房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像主人公戲言所說,是座「痛苦島」……
這是一部擯棄了好萊塢傳統套路的獨立製作電影,秉承著一個信念:藝術作品的生命力,在於致力於達成共鳴和關切。它是一聲呼喚,呼喚人們好好「傾聽」他人的悲與喜,用的是安靜的張力——它為願意探入他人痛苦的觀眾,溫和地打開一扇窗,試圖呈現一種無法言說之痛。
經歷了這種痛的主人公,寧願活在靜止的時間裡,不回憶,也不希望,覺得這樣總好過傷口重被撕裂,重新淌血。他無法像那艘換了發動機的快艇,可以輕易忘記過去而獲得新生,他也不願面對未來。除了苟活於世,用蒼白冰冷,死寂僵硬封閉和麻醉自己,活在沒有盡頭的冬天,他只想站在原地,看所有人轉身離去,心無他念。於他而言,當四季仍在人間輪迴,曼徹斯特的寒冷冬天雖即將過去,苦難卻已種下揮之不去的種子,人生就如同停留在積雪經年的嚴冬。他成了記憶的囚徒。
正因為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痛苦,或多或少,或深或淺,所以,我們都被過去束縛著,對未來憂懼著。時間似乎是絕對的主宰,它讓我們有時想逃離,有時又妥協,但最終都不得不忍耐著。
「人」這個怪胎成為了時間的囚徒。我們都帶著這樣的宿命,走在四季的帷幕里,以為時間會帶走一切,其實註定將被它吞沒;但如同深愛李的哥哥在臨終前作出的那個最好決定,倘若我們願意因為這一份覺知,多一分對彼此的呼應,穿越人生的寒冬,我們終會成為彼此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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