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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劉慈欣:人工智慧是不是新人類?

跟劉慈欣老師展開這場對話,靈感來自一個讓我們都感到有些「震驚」的項目。阿里巴巴與清華大學簽署了一項戰略合作,成立人機交互實驗室,探索下一代人機交互方式,使人工智慧具備「五感」——視覺、觸覺、聽覺、嗅覺和味覺,並能對人類的情感和情緒進行分析和理解,並進行反饋。

我們都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它是一次探索人類與人工智慧如何相處的一次比較激進的嘗試,也倒逼著我們激發了對AI的理智與情感、AI的創造力、人類生命的寬度與「永生」的意義,以及人類與AI融合而生「新物種」產生了新的想像力。沒有什麼比一個科幻小說作家更適合談論這些了。

所以,這次的談話有點不著邊際,但我覺得還挺好玩,腦洞很大,那些頭腦不甘寂寞的人應該對它有興趣。

以下是我們對話的剪輯版視頻和完整對話實錄。


駱軼航:大家好,今天非常高興有這個機會能夠跟劉慈欣老師在一起聊一聊關於人機交互,人的情感與機器的情感,以及人和機器、人和人工智慧這樣一個關係的未來。從科幻小說作家的視角,從觀察者的視角,一個具備「五感」(指視覺、聽覺、味覺、嗅覺和觸覺)的機器人或人工智慧,它是一個什麼樣存在,作為一個小說家怎麼去描述它?

劉慈欣:我覺得目前人工智慧的優勢還是集中在和情感無關的活動上面。作為人類社會來說,這個感覺甚至更高層次的情感是我們生活中相當重要的一部分。但對於機器來說不是這樣,你要讓機器具有人的感覺,實際上是為了人自身服務的,如果按照機器自身進化規律的話,它不會走人的感情,這對它是一種限制。我覺得對於人和智能機器的交互來說,特別是讓智能AI推動將來人類社會發展,給人們帶來更好的生活的話,機器從感情上跟人類交流是必須的。

駱軼航:這種交流是一種模擬人類的感覺和感情,不是一種複製。

劉慈欣:這個是很有意思的問題。我們成天談情感、談感情,其實從技術層面,從嚴格的科學層面上來說,人類自己也不知道感情是什麼東西,我們並沒有一個,哪怕稍微嚴格一點的科學上的定義。

它和記憶的那些數據、事實的關係是什麼?包括你說的它是在左半腦、右半腦,它是一種應急反應還是一種演算法。甚至我們連情感在人類什麼地方都不知道。當然按照傳統主流的說法,可能說它在大腦里,但是這個其實很可疑,因為莎士比亞有句詩說「愛情你來自何方,是腦海還是心房」,這個很深刻。就是說假如我們把大腦從人的身體上摳出來的話,它還能夠成活的話,它還有感情嗎?這個東西很難說。

駱軼航:莎士比亞這個詩應該是寫在四百多年前,這四百多年是人類從科學上也沒有什麼進化,把這個問題搞清楚。

劉慈欣:但我是寫科幻小說的,我並不是學者,我傾向於把所有的可能性排列出來。情感的存在方式有兩種可能,一種就像我們現在很多主流科學家認為的,人就是大腦,大腦里什麼都有,情感什麼東西都在大腦,你把大腦拿出來就把人拿出來;另外一種就是像莎士比亞表述的這樣,情感有一部分在大腦,可能另一部分和你整個的身體系統,和你的內分泌,和你的方面都有著密切的關係。從我自己來看,可能後一種可能性更大,特別是愛情東西我很難想像只有大腦能產生。所以說模擬情感,從一方面來說比模擬人類的純智能是難度更高的。

但是另一方面就是說它不等於不可能,它不是在我們真正認清情感的生物學、生理學的大腦學機制上模擬,這個當然是最理想的,也是最高級的。

駱軼航:但我們自己還處於一個未知狀態。

劉慈欣:對,人類的腦科學和神經學處於很原始的狀態,但是我們可以把大腦、把人的身體情感看作一個黑箱,只模擬它的輸入輸出,這個是完全可以的。我們並不管它內部是什麼東西,你模擬的情感是初級情感,未必。

我舉個例子,我們並沒有模仿鳥的飛行。但是飛機無論是速度還是高度,都比鳥強。那麼一個很強的人工智慧要想在不了解大腦的情況下,在不了解整個人的情感系統的情況下,僅僅從大數據去模擬情感,它最終可能像圍棋一樣。

駱軼航:像AlphaGo一樣。

劉慈欣:它可能變成一種情感最豐富的東西。

駱軼航:它裡面沒有圍棋的這種禪,這種定力,這種哲思在裡面,就是靠一個演算法。

劉慈欣:你想想有這麼一個存在,它能夠在一個小時甚至更短的時間內,把人類有史以來所有的書、所有的小說、文學作品,一個小時內全部讀完甚至時間更短。這麼一個實體根據這麼一個數據,可以在一天之內,把幾億人的情感生活全分析一遍,這麼一個大數據篩選出來的情感,人可能是望塵莫及。

駱軼航:甚至會懷疑它就是一種發自於人的情感,但它還是一種算力和演算法的結果。

劉慈欣:最近流行的一種說法就是人和人工智慧的孰優孰劣,好像這個情感是人的最後一道防線。就說很多學者認為及計算機沒有情感,實際上這個東西從科學上來說是很不成立的。我們自己連情感是什麼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計算機沒有呢?

駱軼航:所以按您的看法,我們複製人的「五感」,第一個我們要很清楚它不是人類的感知、感官,它是機器的感官。但是我們可以期待它在很大程度上跟人類的感官能夠互相溝通,前提是它服務於我們的需求和需要。

劉慈欣:這個就是人工智慧裡面很著名的一個叫中文房間,就說有一個房間里的人他根本不懂中文,但他後面有一個資料庫。你說出一句中文,他拿那個卡片去查那個資料庫,查出來以後拿來回答你。

駱軼航:這個本質上就是機器翻譯。

劉慈欣:情感也是,你說計算機它是不懂情感,但是它能夠把你的情感取樣出來,我到我後面機器龐大的一個海量的大數據,我去裡面查找,我不是簡單的查找,就像AlphaGo一樣對資料庫一種演算法,它可能算出來比人類真的情感還像人。


駱軼航:機器比的人情感還豐富、還細膩,是超情感。

劉慈欣:所以說這道防線我認為根本不存在,這有道防線是一種很幼稚的人類中心論,把我們自己看得太高了。

駱軼航:人類中心論,或者是他是真把這個當作一道防線。

劉慈欣:他自己都不知道情感是什麼,他以為別的物種也沒有。

駱軼航:比方說現在很多美國人家裡有亞馬遜的echo,中國人家裡邊可能是有像天貓精靈這樣的東西。作為成年人我們跟它的溝通是很簡單的,你給我訂一張機票、你給我查一下天氣。中國人裡邊我真的是見過一個小孩,三四歲的孩子,跟天貓精靈不斷地講話,家裡邊沒有人,但是家裡有攝像頭,會看到他。他就跟那個天貓精靈能夠講三四個小時的話,它也給他回復,他就覺得它跟我溝通很好,而且很友善,而且出門玩的時候要把它帶上。這個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一個場景,這個事兒我比較好奇的是作為一個小孩子,他覺得他跟機器跟人一進行樣溝通。

劉慈欣:人工智慧的情感和人的溝通,它是分幾個層面的,現在比較簡單的層面像你說的銀行、服務產業人機界面很友好,這可以作為人機交互的潤滑劑,這個目前它的意義還是有限的。

駱軼航:它打消了人和人溝通中產生誤解的尷尬部分。

劉慈欣:人和機器的溝通中間有一道很難圖突破的障礙、底線,這個底線很難出破,這個底線一旦突破的話對人類的改變還是很大的。什麼底線呢?就是機器本身我們和機器溝通、情感溝通,如果說我們不知道它是機器,可能會很容易。假如我們知道對方是機器,這個情感只能限制在一定的程度上。一旦再往上走的話,人類本身不同種族之間存在著種族歧視問題,但是未來人類最大的歧視是人對機器的歧視。

駱軼航:人類是天生帶著歧視、偏見和自我中心的東西。

劉慈欣:人類對沒有生命的機器,不管它有多高的智能、多高的情感,人類對它的歧視比這個人類種族之間的歧視甚至對人類對其他物種的歧視深得多,其他物種雖然它的生命沒有法律保障,還是有一定的尊重,你不能把個小貓、小狗弄死。把一台機器給摔了,這個根本沒有任何道德上的譴責。

所以說機器情感和人的情感溝通,要想上升到那種真正直達內心的那種情感之間的關係,人和機器要建立這樣的關係。

駱軼航:是不是我們要去期盼的?

劉慈欣:應該期盼,但是你得做好帶來衝擊的思想準備。

駱軼航:它衝擊的是它對你的異化,還是你對它的異化?

劉慈欣:你不可能異化機器,是很難的,這是一道障礙,這個障礙一旦突破的話,那麼機器在情感方面真正進入人的情感生活的話,整個人類的文明、人類的文化,可能完全改變。

駱軼航:您這麼一說,我想到了一個特別詭異的畫面,就是當機器能夠進入人類情感世界的時候,那人他的另一半到底是什麼?而且它還有感官的東西,它還有生物學的東西,它能夠完全滿足人對於另一半的情感、生理乃至心理的需求。

劉慈欣:其實對這個的預測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有一篇科幻小說《溫柔之鄉的夢》,描寫就很生動了,你說的是完全可能,我記得那個小說里描寫機器人的另一半,怎麼描寫?他說它是太陽里的姑娘,姑娘里的太陽,已經到這種程度了。

駱軼航:這個相對人類的文化包括人類的倫理,我們不能說它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但它是一種改變。

劉慈欣:如果我們整個社會跨越了對機器根深蒂固的歧視,我既然能找見一個心目中理想的伴侶,我幹嘛還要去找你們這些真正的人類。


駱軼航:我們回到一開始那個畫面,一個小孩跟機器在一起成長、長大,有一天他意識到了它不是人是個機器,那一刻的情感撕裂和變化,這個事情在未來的世界中出現的概率會有多大?因為現在確實有一代孩子真的是這麼長大。

劉慈欣:我倒覺得這不是一個很重的問題,其實你說的這個事情以前一直在發生,不過不是發生在機器的身上,在孩子的眼中,世界是一個「物活論」的世界,就說不光小動物,貓、狗、小禿子,甚至樹木、河流、岩石都是有靈魂的、有生命的,但是隨著我們的成長,童話給現實世界這麼一層迷彩漸漸散去了,我們能漸漸適應它。對機器來說我認為也會的,甚至孩子一開始肯定知道它就不是一個,它和小貓、小狗是有區別,他可能知道,他會看到它要充電等等的。我認為這個人類會適應這個機器的這種轉變,我覺得是可以的。但是從小和機器進行感情交流的人,成長以後他會有一個問題,就是他的情感世界會被塑造成什麼樣子?他還能和人交流嗎?

駱軼航:這兩年因為現在Google已經推出了72位的量子計算,它會對我們整個這種計算的速度和計算的能力又一個檔次的提升,它對我們數據的吸取、攝取,和數據的運算分析,和解決問題甚至創造事物的能力,又會有一個變化。我們會看到,這個在機器會在詩歌創作、音樂創作、文學創作、藝術、書畫之類的創作上發揮作用。最近我們知道有一些公司實際上在干這個事兒,它在讓人工智慧去寫詩。

劉慈欣:我本人閑著無聊的時候編過一個寫詩的軟體,那是很早八十年代。

駱軼航:八十年代大家都寫詩,那會兒沒有人會用軟體寫詩。我們看到這個東西現在被機器操作,尤其現代詩,現代詩有的時候是符號的遊戲,是語言學家的符號學,這個東西機器很容易去模仿。我看到機器出的詩集覺得很有意思,我會仔細去看,有的時候我甚至會拿它跟現代詩的作品作一些對比,以至於我真的分不出來從審美上哪個更好一點。這個時候我感到很不安,因為我知道它不是跟我們用同樣的方式去創作文藝作品,但它們也創作出來,這個事兒您覺得接下來會發展成什麼樣子?這個我覺得才是人類的最後一道堡壘。

劉慈欣:這個遠不是最後一道堡壘,就說文學藝術包括你說的人文的東西,其實目前機器已經在大規模侵入。其實在前年,在國內就進行過一次寫古詩的圖靈測試。就是說我不告訴這是機器還是人寫的,就是一大堆詩,你把機器寫的、人寫的挑出來。而且中文戲的教授、學生挑不出來,都挑錯了,分不清人寫的還是機器寫的。古詩能寫的,現在電腦能寫出很好的古詩來。結果現在有些學者還是用那句陳詞濫調來說,說他們這個詩後面沒有情感,你管它後面有沒有情感,你作者根本不重要,詩就擺在這兒呢,對吧,所以說這個是沒有辦法的。但是在這一點目前人類還是有很多可以防守的領域。你現在觀察到沒有,計算機最容易寫的詩就是現代詩,我編的C語言、寫詩歌程序還不到一千句,很小的一個程序。但是你要想寫比較古典的詩詞,像比較古典的拜倫、雪萊寫的詩就難一點。

小說也一樣,你寫現代的意識流小說,讓計算機寫好像挺容易的。你要寫托爾斯泰那種小說,恐怕很難。畫畫更是,畫一幅現代畫,那個反正正過來看、倒過來看就很容易的,編那個程序很容易。

駱軼航:《蒙娜麗莎》就很難。

劉慈欣:《蒙娜麗莎》幾乎畫不出來,所以說這得出一個很有趣的結論,就是我們認為越現代、越前衛、越高級的藝術,你突然發現它越容易被機器所模仿。反而我們認為越傳統的那些東西,機器越模仿不出來。

駱軼航:是不是因為進入現代社會之後,人們的創作方式、思考方式已經被人工智慧影響很深了?

劉慈欣:不是這個,現代派的出現,不管是文學中也好,還是藝術中也好,它與人工智慧的發展並沒有必然的關係。

我們只能看到為什麼越現代的東西、越後現代的東西,越能被機器所模仿,這給了我們一個想法,人類的精神世界越來越高級了還是越來越低級了?

駱軼航:這個我不敢下判斷,尤其從文化作品上。

劉慈欣:所以我說這個領域人類還有可防守的疆域,當然最後不一定防守住。就說我們古典的很厚重的說什麼比怎麼說更重要的文學藝術繪畫可能更有生命力。

駱軼航:而且我們也要從古典主義中尋求我們創作和解釋這個世界,我們用藝術的方式解釋這個世界的能力、稟賦。

劉慈欣:因為你現在用計算機創作,你湊出一個什麼上海的藝術雙年展那作品根本不費什麼勁兒,而且你人根本看不出來那是計算機作的,對吧。但是你湊出一部古典的油畫、國畫這些作品來,我估計是很難。

駱軼航:模仿是可以模仿的,模仿宋徽宗的東西它是可以模仿,但是這個不是我們想要的東西。

劉慈欣:一旦計算機、人工智慧完全進入了人文領域、文學藝術領域,對我們的文明又是一個衝擊,首先那個時候藝術品的數量可能是巨大的,可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你每天想隨時幾秒鐘就能生成一部長篇小說,這種狀況會讓我們的文化變成什麼樣的狀況。

駱軼航:您有沒有想過人工智慧寫科幻小說會比科幻小說作家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劉慈欣:我覺得最可怕的不是它有不一樣的地方,是和你有什麼一樣的地方。可能它要是寫出來一看就是機器寫的,那個構不成威脅。還是那句話,它寫的如果是讓我們根本分別不出來是人類科幻作家協的還是機器寫的,那個威脅就來了,但是目前來說,據我所知還做不到這點。每一個文學品種都是一樣,就說現在機器寫的小說,能夠趕上那幫意識流作家,但是趕不上古典作家。

駱軼航:您寫作中其實從古典主義和歷史經典中攝取的元素還是蠻多的。

劉慈欣:這個主要怎麼說呢?就說機器的思考方式,它的藝術、文學的思考方式和我們思考方式不一樣。

它基於海量的數據,基於一些演算法產生的東西。這個我再補充一點,就是對於機器作品最後的評價,人們還是有個誤區。比如AlphaGo下圍棋柯傑說的一句話對我印象特別深,他說搞了半天我們三千年來所有圍棋的理論、頓悟全是錯的。我見過那個機器的推理過程,我見過用蒙特卡洛法,用進化演算法推理一個事情的過程,他把整個列印出來,你看完全是一堆沒有意義的亂碼,你根本看不懂。我想AlphaGo對於圍棋的推理過程也是那樣,你看不懂。但是不管看得懂看不懂它最後贏了,你說圍棋多麼古老,我有禪意。

駱軼航:我有禪意,我這是人文科學。

劉慈欣:這是不錯,但是圍棋是為了贏的,對吧。你剛才說的文學藝術其實也一樣,情感也一樣,不管我怎麼把它產生出來,我打動你了,我震撼你了,引起了你的共鳴,你管我怎麼產生出來的,你管我背後有沒有你說的情感。現在這些人類、詩人們辯護說他們有情感,其實你那些情感最後挖到最深處,不也是大腦中一些化學物質的傳遞和反應嗎,和那些電子的傳遞演算法在自然規律上沒有什麼本質區別。


駱軼航:如果「五感」能夠被模擬、被複制,我作為一個活的人,我的價值觀、我的品位、我思考問題的方式甚至我的智商,能夠完全模擬出來、能夠復刻的話,這就牽涉到我們說到另外一個非常好玩的話題就是永生話題。

我作為一個存在,比方說幾十年後的一天我躺在病床上,然後我面前有人說你不會死的,哪怕你的軀體死了,你也不會死的,因為你看面前這個人,它具備了你所有的理智和情感,我們這個東西既通過機器模擬,也通過雲和大數據去複製,這個人它已經能像你一模一樣了。這個時候其實我想做的一件事情我趕快坐起來,然後用我生命中的最後一絲力量把它掐死,這個事情讓我感覺非常可怕。

劉慈欣:你的一個完整的複製體可能是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異己,因為那是個很可怕的東西,因為我們最怕在別人身上見到我們自己的缺點,你所有的缺點、黑暗面他一點不落全有,而且它還知道你所有不可見人的事兒,這個東西別說是你的永生了,你根本不願意它存在。

而且你說的關於一個複製體是否意味著一個人永生的問題,我覺得從不同的視角看,不同的人看答案是不同的。從別人看你確實永生了,那就是你。

駱軼航:從我看,我還是走了。

劉慈欣:這個你不在,那個你和他交往一樣。從你個人來說,你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沒人管你了,他活著跟你有什麼關係,這個絕對不是你。

駱軼航:而且我死了之後,我不知道我的意識和靈魂被帶到那兒去了,如果它在另外一個平行世界存在,憑什麼我要容忍這個世界裡面還有另外一個存在?這件事兒對我來說是很不安的一件事兒。

劉慈欣:所以永生對於個人來說,最可靠的辦法還是保持數據在你大腦裡面,就是讓你的身體不斷地在未來的先進技術下能夠維持下去。

駱軼航:就是我們的軀殼能夠活著。

劉慈欣:否則的話複製人這個事情、永生這個事情從哲學層面思考其實是很繞的,越想越複雜。

駱軼航:它不是倫理問題,就是一個純哲學問題。

劉慈欣:這個從感覺上判斷很容易,複製是不是永生這個很容易,對個人肯定不是永生。

駱軼航:當人類的情感,可以以比特的方式,以原子或者比特的方式被儲存、被運算,那麼它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可能是我們更喜歡的一種關係,因為我們都希望保留一些美德,保留一些聰明的認知,都希望保留一些我們身邊熟悉的人的感覺,而這些人可能經逝去了。

劉慈欣:我覺得時間地點可能有兩個途徑,一個途徑可能比較容易,就像《黑鏡》演得那樣,就把網上大量的數據和日常生活中所有的錄像什麼、所有資料綜合起來,把這個大數據生成一個他。這個看上去可能很像,但這個我覺得不是一個人真正的複製。真正的複製應該是從最根本的,從物理的生物學,就是把你的大腦完全讀出來,像讀一個硬碟一樣讀數據,這個對我們現在太遠了。

還有一句話就是說一個大腦真的能代表一個人嗎,很難說。就像一個計算機,你把硬碟拔出來揣在口袋裡拿走了,你等於把整個計算機拿走了嗎,沒有,可能你把它主要部分都沒拿走,它的CPU、它的內存條這些東西。

駱軼航:我記得我奶奶剛剛走一段時間,我不斷聽磁帶,那磁帶是我小時候八十年代錄的,錄的都是日常聊天。八十年代的磁帶,後來就壞了,壞了以後我很長一段時間我還想去聽它,但是我不知道該聽什麼,其實我覺得我們有時候需要去複製的就是這樣的東西,用機器人的形態複製。

劉慈欣:這些數據不是活的數據,是死的數據,沒有辦法進化,沒有辦法隨著環境改變。假如像我說的那種從生物學最基本的層面,最基本的元素複製出來的人跟真的一樣,它也能感知外部世界,也能夠進化。

其實像你說的那種,用大數據來構造一個已經去世的人的技術,現在差不多能做,據我所知沒有什麼人願意去做這個。當時是重慶還是哪兒,有一個做公墓的企業家,他有一個想法要做一個很現代化的墓,他的想法就是在墓碑上有一個屏幕,反正最後模擬這個親人的影像。這個效果除了恐怖以外,沒有別的任何效果,特別是晚上去了墓地。


駱軼航:您本身是小說家,我們能不能用一些更浪漫的方式描述你的理解,到底什麼是人機交互,什麼又是人工智慧?

劉慈欣:這個真的很難描述。因為智能的定義是什麼,在我們來說智能可能分兩部分,一部分就是很硬的智能,基於數學的推理、邏輯這些,這些方面計算機早就超過人了。另外一方面就涉及到人本身情感很微妙的這些人文的、情感的這些東西,目前可能人工智慧還在快速的學習當中。

但是我覺得總有一天會以很大的計算速度、很好的演算法,最後以海量的原數據來製成,肯定計算機在情感方面也會超過人的。但是像你說的最後的話,這樣的一個局面會帶來一個什麼樣的人類文化,這個很難預測,這個可能性太多了。

駱軼航:這個東西應該是我們人類在出現,也就是現代人類——智人出現幾萬年以來,可能是一兩萬年,以來最大的一次變化。

劉慈欣:這個變化用一個詞兒可以形容,叫other,就是他者。人類文明什麼都遇到過,但是唯一一種東西我們從來沒有遇到過,就是他者。他者的意思就是一個有自我意識的,在智力上與你相當或者比你這麼一個存在,這麼一個存在從來沒有過這個東西,假如真的出現了,甚至我們僅僅知道它存在了,對我們人類文明、人類文化會產生什麼樣的衝擊,就是說在這個層面上外星人跟人工智慧倒是有共同之處,都是他者。

駱軼航:都是他者,這個事情往小了說是相當於智人取代其他的人種,就是幾十萬年前的那個階段,這樣一個代際的輪替。

劉慈欣:曾經智人在歐洲和尼安德特人共同生活,也算是一個他者,但那個他者,好像他們之間還沒有生殖隔離。

而機器絕對是他者,而這個他者如果在人文情感、文學藝術上也侵入到人類的領域的話,那我們生活可能會發生根本的改變,至於說怎麼改變,可能性太多了,都是科幻小說的故事和資源,但是要真的適應那麼一個社會也不是太容易。

不過目前來說,我們對人工智慧的期望和目前人工智慧所達到的技術水平之間距離很遠,而媒體把它混淆了,好像讓我們覺得像庫茲威爾在奇點裡面定了一個時間,就是機器取代人的時間是2045年,這個有點太樂觀了。

目前,無論是你看人腦的一個神經節很可能相當於一台CPU或者甚至一台高級計算機,人腦有一千億個神經節,而我們目前速度最快的計算機CPU大概也就一萬個左右,這差的太多了,這個技術差距什麼時候趕上,這也是一個問題。

所以說我們說的這些是一個設想,但是它還有很大的可能會到來,但它到來的途徑和它到來的方式可能不是我們想的。

駱軼航:這個比我們剛才說的,機器在文化、藝術方面然後這種創作和人類可以比肩的這個事情還耐人尋味。

劉慈欣:所以我覺得這個合作項目(阿里達摩院和清華大學的人機交互實驗室),它很可能向人類文明和文化最核心的領域插進的一些楔子、一個突破。

駱軼航:我覺得它一定會做一些探索,有可能他優先解決的一個問題就是機器能夠輔助人類實現目的的一些方式,比方說服務、比方說醫療,嗅覺、視覺上的一些東西,養老、陪伴這樣的一些東西,人力不夠的時候怎麼讓機器去陪伴,那麼機器能不能對一些失明的人模擬視覺,能夠讓他去恢復一部分東西,這個是非常美好的期盼。當然接下來的話不可避免的還是會延伸到機器自身的領悟力和創造力,這個問題也是我們作為人類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可能還不會面臨這個事情根本性改變的時候。

劉慈欣:那不一定。在我們面前,現在我們的意識深處,我們的情感好像是一道馬奇諾防線一樣,把機器擋在外邊。但是像歷史一樣馬奇諾防線不是被攻破,是被繞過去的。所以機器從哪一條路繞到我們背後,在情感上超越我們,在文化上超越我們,這個是不知道的。

劉慈欣:就像你說的這個項目,我們一步一步地在積攢,我們在某個服務項目、養老項目上,人和機器的交互演算法越來越完善,後面的數據支持越來越龐大,很可能總有一天量變就變成質變,就悄悄的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在發生了,那條繞過馬奇諾防線的路就通了。

駱軼航:比方說這個日子早晚有一天會來臨,到底應該有強大的無力感還是有力感,我覺得這個事情現在還不知道。

劉慈欣:我覺得你要想避免這個困惑,你最好的選擇就是你跟機器結合起來,反正身體也老了。人機結合我覺得是一個跨越智能機器危機的一個途徑,我打不過你我就加入你嘛。

駱軼航:我們主動把人和機器在人的生理跟機器的生理、人的心理跟機器的心理、人的意識和機器的意識,去做一個結合,變成一個全新的物種。

劉慈欣:我覺得您說的這種課題對人的五種情感的模擬,最後很可能也向這個方向發展,這可能也是一個出路。

駱軼航:它會有自己情感生成的方式,會有自己感知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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