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對鄉土中國的一次皈依
我老家做清明是不能在清明節當天的，從我記事起，聽父母長姐和鄉鄰們說的就是做清明要「前十五天」「後十五天」，但我們一直都是提前的，並沒有在清明節當天或後面做過。直到我上了大學，遇到了很多異國他鄉的人，才明白，並不是所有地方都是清明節之前祭掃的，更多的地方是在清明節當天進行，合肥還有先生的老家安慶皆如此。
似乎從記事開始，就跟著父兄給先輩們「做清明」的，一整套儀式幾十年皆如此。一個家族同一祖先的叔伯弟兄多半呼朋引伴一起去，大家齊動手，有人給先人墳頭清除雜草，有人把紙錢一一鬆開讓其更好燃燒，父兄們則砍竹子或者樹枝用來掛飄子，同時還會從其他地方挖一個帶草的大土塊，放在墳頭用於插飄子，我們成為「墳帽」。小孩子們則跑前跑後瞎摻合，他們最主要的職責是當紙錢燃得旺旺的時候，跪下磕頭，恭謹地祭拜祖先，從抱在懷裡開始，需要大人輔助磕頭，慢慢長大，一年又一年。而家裡的大人們則在一旁跟先人們說話：XXX，孩子給您磕頭了，您保佑他身體健康，學習好！（保佑他早日成家！如此等等）把對孩子的期許一一說出，跟在廟裡的祈禱無二。
有歷史學家在面對中國人沒有信仰的爭論時，曾說過中國人是有信仰的，我們信仰祖先和老天爺。在中國傳統社會，村村都是有祠堂的，大大小小不一，而很多家庭也是有祖先牌位的。這樣的說法當然牽強附會，我們是敬奉祖先和神明的，但這種尊敬和追隨卻不是信仰，至少是與我們傳統意義上理解的信仰不是同一含義。歷史上同時也流行於當今社會的宗教信仰，是信奉一個不曾存在而被創造出來的上帝或者神佛，無論有形還是無形。羅馬晚期的基督教教父哲學家德爾良圖說過「正因為荒謬，所以我才信仰。」這句名言非常深刻地定義出了信仰的內涵。
但中國人對祖先的感情也有著自己的涵義，我們的祖先曾是活生生的人，是親人是長輩，他們曾對我們耳提面命過種種教誨，追思他們也是對這些精神和原則的溫習。對祖先的追思里還延續了中國人一貫的務實風格，我們的禱告是希望祖先可以蔭庇後人。我願意相信清明祭掃是對祖先和鄉土中國的一種心靈皈依。皈依最常用於佛教中，但其實它的原始涵義並不是如此。百度云：皈依兩字，從字面上解釋，皈是迴轉，或是皈投；依是依靠，或是信賴。凡是由於皈投信賴而能產生安全感的行為，均可稱之為皈依。心理學的實驗證實，對孩子多講述家庭的歷史，祖先的故事，會讓孩子更有責任感。對於家族歷史知道得越多，孩子就越有控制自己人生的意識。「當面對困難的時候，那些熟知家族故事的孩子會表現得更好。」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屬於比自我更大的事物。
中華泱泱五千年的文明其實是源自鄉土的農耕文明，在「氣清景明」的春天，我們從鋼筋水泥的都市出走，步入鄉野，聞到花香，看到青山綠水間先人們的墓地矗立。我們的心變得安靜，「草木有靈先人有主」，那一刻，我們和自己和親人和祖先都靠得那麼近。這神聖的生命交流儀式，一年年輪迴、一代代傳承，它們也許不太容易讓人言表，但卻實實在在地給人予深刻的體驗和感受。
對於我而言，每一年清明都是我們全家的重大事項，父親在的時候，他會早早籌劃，必定要讓孩子們都安排好時間回家。父親去世後，清明成了我們和他一年相見一次的重要時刻，長姐一定會早早讓我們相約回家祭掃。早幾年的時候，每次到父親墳前祭掃，想起父親的音容笑貌，做子女的心裡總是不好受，感慨父親太早離開了我們。一年又一年的清明，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慢慢就理解了人的生老病死。對於故去的父親，我與《尋夢環遊記》中的主人公COCO感受一樣，只要我們還在紀念他，他就永遠活著，活在我們的心裡，也活在我們為人處事的舉手投足中。
我曾經問過為何「要提前做清明」，一直沒有得到正面回答，或許父親和姐姐自己本身也不了解這麼做的緣來，這個習俗就是傳統，我們不問因緣一代代傳承下來。現在了解了，其實清明節里是有兩個節日的，傳統中國在清明的前一天有寒食節。是日初為節時，禁煙火，只吃冷食。這個節日前後綿延兩千餘年，被稱為民間第一大祭日。這樣想來，清明前祭掃，許是對這一傳統的遵從，只是因為傳得太久遠，已經忘記了源起之處。但是即便忘記了源頭，卻不會忘記這莊重的儀式，這千年的傳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清明祭掃是中國人的一種道德信仰，也不為過。
桃花流水，村邊池塘的兩棵大樹，一眼望去看不到頭的層層疊疊開得燦爛的油菜花，在牆角邊以主人公姿態驕傲地邁步的紅冠大公雞，坐在門口編竹筐的鄉鄰，親人們做的充滿了鄉野氣息的清明糰子……這些點點滴滴都讓人從內心深處感知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這就是人類哲學和人生的終極命題。我在這一時刻聽到了來自我所在的天地間和中華文明的聲音。清明節的祭奠儀式是將個體與歷史連接的精神臍帶，它使我們的身份清晰而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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