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中國人為何迷戀數字卻學不好數學?

中國人為何迷戀數字卻學不好數學?

奧數在中國教育系統存在30多年後被叫停。當數學被捧為應試中的通關利器、人生進階的敲門磚,當數學培訓穩居各大校外輔導機構創收榜之首時,中國學生卻仍然拿數學沒轍。

——————

看到「華杯賽」(華羅庚金杯少年數學邀請賽)被叫停的消息,供職於北京外企的楊沛淇(化名)覺得難以置信。

抵制奧數(奧林匹克數學競賽),是這個北京孩子童年記憶中不可磨滅的一筆:上培訓班的時候,他偷偷溜出去看隔壁的管樂隊排練;老師指揮學生記這個算那個,他躲在教室最後一排,往教材上畫小人,裝作奮筆疾書;隨堂測驗,他在空格里全部填寫了「0」和「1」,老師怒不可遏地訓斥「想補差甭來咱們奧校呀」,父母便再沒能勸動他返回培訓班,通過學奧數上重點中學的計劃最終流產。

楊沛淇不明白,「減負」喊了這麼久,自己都已近而立之年,怎麼現在才對奧數動真格

上海書展現場,奧數競賽輔導書專櫃。圖/視覺中國

30多年來,中國人對奧數的批評與質疑從未停止,它仍由一項發軔於蘇聯的小眾智力競技活動,脫胎換骨為全民運動,在與商業資本、升學率聯姻的過程中,又催生出更狂熱、影響更為廣泛的「數學崇拜」「數字迷信」。

弔詭的是,當數學被捧為應試中的通關利器、人生進階的敲門磚,當數學培訓穩居各大校外輔導機構創收榜之首,當海量數據以及對這些數據的細緻分析被當作各種工作報告、會議發言的必備元素,中國學生卻仍然拿數學沒轍。

「計算能力世界第一」的光環背後,「枯燥」「難」「毀人生」是數學留給他們的第一印象;畢業許久之後,他們仍會經常夢見在高考考場上被數學難題困住,然後滿身冷汗地驚醒;高等數學在高校最易掛科專業排名中,永遠有一席之地;數據被用來佐證某種觀點時,常與邏輯錯誤相伴相生。

2011年7月19日,參加阿姆斯特丹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學生。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奧林匹克科學競賽,中國學生在這場「數學大戰」中表現不俗。圖/GETTY

「如果不給補課了,孩子如何應對高考?」

————————

1985年,中國首次派出選手赴芬蘭參加第26屆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IMO)。

中國第一所可考的奧數培訓機構,即是藉此東風誕生於北京的「數學奧林匹克學校」,該機構宣稱「所有任課教師均通過了中國數學奧林匹克委員會的一級教練員考核」,但其實質更類似於集訓隊,主要是為了選拔人才參加國際大賽。

此後,隨著中國隊不斷在IMO中獨佔鰲頭,身披「為國爭光」光環的奧數開始受到熱捧,並成為評判學生智力、能力的重要標準;染指奧數培訓業務的,也從當初的奧校、離退休數學教師,擴大到市場化校外輔導機構。

1998年後,就近入學取代「小升初」統一考試,中高考將競賽獎項明確列入保送、加分條件,奧數順勢登堂入室,成為名校「掐尖」的工具。為了確保學生的「搶跑」優勢,校外輔導機構也紛紛將奧數作為培優課程的主要內容,甚至親自帶隊參加數學競賽。

登峰造極的「提前教育」競爭中,「中小學生課業負擔源頭」的帽子,扣在了奧數頭上。從1994年國家教委基礎教育司提出停辦奧校,到2018年年初教育部全面取消奧數等高考加分項目、叫停「華杯賽」,官方下髮針對「奧數熱」的整改文件中,不乏「斬草除根」「徹底封殺」之類的嚴厲措辭

被迫學奧數的中國學生,恐怕很少能感受到學習數學的快樂。圖/視覺中國

但對於一些更高年級的孩子而言,去校外輔導機構補數學,並不是因為奢求「鯉魚跳龍門」,而是因為無論中考、高考,最終決定他們命運的,都是數學上那十幾分甚至幾十分的差距

「我現在擔心的是,如果往後都不給補課了,孩子要如何應對高考?畢竟江蘇高考數學一貫都難,而數學又不是孩子的強項。」四部門聯合發文整治校外培訓之後,南京家長唐女士(化名)在與同事聊天的過程中焦慮地抱怨了一句。

唐女士的女兒現讀初三,正面臨升學壓力,但未雨綢繆的唐女士卻想得更遠:「有人勸我說,如果擔心孩子前途,將來可以送她出國讀大學,但我和孩子爸爸都是工薪階層,留學開支那麼大,不是我們能夠負擔的。除了高考,我們沒有別的選擇。」

2004年,江蘇高考首次獨立命題。此後十幾年間,江蘇高考數學卷的「難出天際」時常在公眾間引發熱議,因網傳其參加命題的年份試題內容超綱、平均分奇低、不斷挑戰考生忍受底線,江蘇高考數學試卷資深命題人、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校長葛軍,甚至被網友封為「數學帝」「影響你高考的五個男人之一」,百般惡搞戲謔。

「數學帝」葛軍。

撇去妖魔化色彩濃重的段子,江蘇高考數學文理同卷,不設選擇題,確實為考生的正常發揮增添了許多不確定因素。擔任江蘇高考數學閱卷組組長近20年的南京師範大學數學與計算機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塗榮豹曾向媒體透露,2012年江蘇高考的數學零分卷達上萬份,「孩子們基本在瞎做,甚至在卷上寫詩」

對此,揚州大學附屬中學副校長、江蘇省數學特級教師何繼剛,一度公開呼籲適當降低高考數學卷難度,讓學生喜歡上數學。但荊楚網很快針對這種論斷髮出了不同聲音,稱在中國大學教育尚未普及之前,通過設置門檻選拔人才,正是高考的作用,降低數學難度,勢必會削弱其選拔功能。

更加戲劇性的是,英國教育部2016年7月宣布,根據該部即將推行的教改計劃,將在全英8000所小學推廣採用中國傳統數學教學方法。這種被中國輿論批判為應試導向、重視機械重複而輕視創造力培養的教學方法,被看作提升英國學生數學能力的有效途徑。而接受中國教師示範教學的48所英國小學,學生數學成績得到顯著提升,更增加了英國教育部的改革信心。

英國8000所小學採用中國傳統數學教學方法。

「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學奧數,也不是每個人都必須拔尖。」

————————

撇開教育體制問題,「自從小學三年級以後數學就沒好過」的說法其實是符合客觀規律的

科學競技真人秀節目《最強大腦》十二強選手、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畢業生楊易認為,在較低的學歷階段,大多數人對數學的理解是遠遠超過滿分線的,所謂高下之差,取決於學習和解題方法,不是真實水平的反映;隨著難度增加,滿分線會超過大多數人的上限,這個時候拉開的差距,就是能力和思維方式上的差距。

因此,目前在新東方從事小學數學教育的楊易,十分主張把握「10歲前」這個個人數學能力、思維方式成型的黃金期,培養孩子對數學的「全局觀」。他認為,如果一個孩子對數學沒有一個全面充分的認識,而只將其定位為解決實際問題的工具,那麼他在發展高級數學思維,比如數形結合和空間想像的階段,就會遇到障礙。

在楊易看來,奧數正是培養「數學全局觀」的一種不壞的途徑。「奧數雖然難,但它更接近於純粹數學,更適宜啟發學生的數學思維,向其展示數學廣闊的外延和真正內涵,而不是局限於運算和解題。」他坦言,如果斷定高強度的訓練就是扼殺孩子的天性,這多少顯得有失偏頗。與其「叫停」奧數,不如去整治那些對數學教育缺乏了解,卻進入市場分食蛋糕的無資質從業者,保證奧數教育的正規性。

楊易認為,奧數是培養「數學全局觀」的一種不壞的途徑。圖/視覺中國

塗榮豹則更直截了當地指出,只有邏輯數理能力是強項,同時具有興趣的人,才適合學奧數,這在學生的總人數中,可能佔比不到1%。過去高校自主招生、保送看重競賽,也是旨在挑選出適宜的人才從事科學研究工作,在社會的多元人才譜系中,這些「數學尖子」只是少數。

「但這些少數,被逐利的輔導機構和渴望優質生源的名校刻意放大了,甚至形成一種誤解,認為人人都適宜學奧數,人人都必須學奧數,並想當然地把學奧數和上名校、成才串聯在一起,之後產生的一系列亂局,又自然而然地全部歸結到奧數頭上。」提及輿論對奧數的口誅筆伐,塗榮豹覺得解決問題的邏輯出了問題。

在塗榮豹看來,「數學教育」和「高考數學」分別履行著它們各自的功能,不宜混同。對於何繼剛和荊楚網的觀點交鋒,他站了後者。「教育的任務,是引導每一個孩子掌握一門學科中最核心的知識,把他們培養成達到社會基本要求的合格人才,不讓任何人掉隊,這正是我理解中『公平』的含義,所以不應以『難』為重。但既然高考是選拔性考試,必須拉開差距、分出高下,如果讓所有人都拿高分,是不是意味著真正的人才會被埋沒呢?這是不是一種變相的不公平呢?」

「江蘇高考數學卷太難」的觀點,最終被塗榮豹歸結為「兩高」的產物,一是江蘇數學教育水平確實高,二是民眾對子女、對教育工作者的職能,存在著不切實際的過高期望,覺得每一個孩子,都應該去達到最高標準,每一個教育工作者,都有能力和義務把他們的孩子打造得「百里挑一」,卻不願意承認每個人在資質、能力、興趣上的天生差異,也逃避了自己在孩子成長、教育過程中應盡的義務。

真正的「數學尖子」只是少數。

「老老實實做題,你就能考得不錯。」

————————

上世紀80年代,美國科學基金委員會一位專家曾寫信給中科院院士、數學家吳文俊,請求他以計算機證明著名的「五點共圓」問題(任意一個星形,五個三角形,外接圓交於五點,求證五點共圓)。在工作站運行了20個小時後,因為信息量過大,機器溢出,證明失敗。

「放在當下,『五點共圓』是一道典型的偏難怪題,但它是一個非常經典的數學問題,就像四色猜想一樣,在不同的時代,會有不同的解法,非常有利於培養數學思維。在我的理解中,數學的實質,正是利用純粹的邏輯自洽體系證明一個原理,而非算出具體的數字,或操練某種技巧。與之相比,大學課堂上教授的高等數學,則是兩碼事了。」提及本科階段與數學的愛恨糾葛,楊沛淇發出了一聲感嘆。

貫穿數學教育始終的「功用」與「思維」之爭,在他身上爆發得格外激烈。

2003年「非典」期間,13歲的楊沛淇在學校圖書館閉架閱覽室的故紙堆里初次見到《數理化自學叢書》,頓覺眼前一亮。

以這套當年被返城知識青年用作備戰高考的小冊子作為指引,初二結束時,楊沛淇刷完了中學階段需要掌握的全部數學知識。儘管從小學開始,他就被定義為「偏文科」,但《數理化自學叢書》演繹理論的方式,卻走了「大家小書」的路子,深入淺出,按他的描述,「是一幫懂數學的人弄出來的」。

一名正在複習的男考生滿頭白髮。圖/視覺中國

5年之後的北京大學自主招生考試中,面對滿紙「變態」的數學試題,楊沛淇在試卷上寫下解題的關鍵步驟、要點、原理,並指出獲得正確答案必需的那些自己尚未掌握的公式。成績公布,楊沛淇「爆冷」名列前茅,北大招辦主任特別提到了那張獨具一格的數學答卷,評價是「學生具有數學思維和管理頭腦」。

楊沛淇深受鼓舞。懷抱「經世濟民」的理想,他報讀了國際關係學院下屬國際政治經濟專業,但這個決定,卻令他差點沒能再在本科學習期間領略到高屋建瓴式的「數學思維」。

在「了解一下再做做題就行了」的指導思想下,社科非經濟類專業選修的高數C課程以照本宣科和死記硬背公式為主,相比於面向核心工科與經濟專業開設的高數B,並沒有講透原理,相比於面向文科類專業開設的高數D,又太複雜,按照楊沛淇的描述,是「閹割公羊的時候,把前列腺和腎也一塊兒切了」。

而此後選修的線性代數課留給他的印象,則是一位疑似被蘇聯專家調教出來的老先生,以濃重的山東德州口音機械重複著各種行列式:「令令令儀儀令令(0001100),開始進行變換,之後是令令儀儀儀(00111)……」

你覺得自己有「數學思維」嗎?

楊沛淇開始對數學教學模式進行反思。他發現,在中國數學教育領域至今仍影響深遠的蘇聯模式,固然有其僵化、呆板、機械重複、扼殺創造力的一面,但無論是吉米多維奇式的題海戰術,還是建立在凱洛夫「五步教學法」基礎上的「公式+模仿+練習」路徑,都會為學習者提供嚴謹、紮實、密集的數學訓練,對邏輯鏈完整性的要求也很高,而絕非高數課上的淺嘗輒止。

也正是因為如此,數學教育為蘇聯工業建設的迅速推進作出了重要貢獻,而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接受本科教育的中國科學工作者,也都擁有過硬的數學底子,並在今後的研究、工作中受益無窮。至於歐美式教學法中對實用技能的培養,日本式教學法中對原理的演繹,楊沛淇也沒能在高數課上看到。

失望至極的楊沛淇,決定不再去上高數課,轉而開啟自己擅長的自學模式。儘管在沒有講解的情況下啃完同濟大學版《高等數學》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他不久之後就發現,高數課拿到好成績的訣竅,其實遠沒有數學思維那麼複雜,所謂高數教學模式,更類似於以老師為中心的一個互動體系。

不少老師上課都會講一些東西,只要你去上課,上課認真聽,老老實實做題,尤其是把老師講過的題型理解、背住,你就能考得不錯。不聽話,總是要吃虧的。」

這是長期翹課的他,在收穫兩個嚴重拖低GPA的慘淡分數之後,總結出的教訓。

楊沛淇發現,數學這門課,上課認真聽,老老實實做題,就能考得不錯。

中國的數學與太多慾望、焦慮糾纏在一起

————————

在教授培優班的時候,楊易習慣於只說數學歷史和數學故事,讓孩子們去感悟他們真正覺得有用的思維方法,甚至鼓勵他們發現屬於自己的數學規律,並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他也推薦低齡學生的家長用車牌上的數字給孩子出算術題,教他們看手機地圖,而不是把他們關在教室里。

他心目中的數學,不是解決具體問題的工具,不是「知識改變命運」的抓手,也不與生活割裂。只是家長們還是習慣於向他諮詢,報什麼樣的輔導班、買什麼樣的輔導書對學習數學最好,並暗示還是希望孩子更迅速、明顯地提高分數。

轉到哲學系後,楊沛淇取道科學哲學,與數學思維久別重逢。在閱讀克萊因四卷本《古今數學思想》時,他感嘆相比於工業革命後成為主流的功利性、應用性數學,早期數學理念還是更加高遠,更加深刻。

只是如今,偶然想到以前的事,他會這樣問自己:如果高中時就通過《古今數學思想》了解了數學的精神實質,是不是之後就不會這麼憎惡數學?如果當時教過自己的,是丁石孫老校長、丘維聲教授、胡作玄教授、李忠教授那樣真正懂數學、愛數學的前輩們,今天的自己,是不是就從事著數量金融、大數據挖掘這樣的工作?

然而,當中國式數學與太多慾望、焦慮糾纏在一起,現實與「如果」間的距離,便總顯得那麼遙不可及。

本文首發於《新周刊》512期

點擊封面圖片即可訂購

歡 迎 分 享 文 章 到 朋 友 圈

作者 | 盧楠排版 | 渣渣明

新周刊,中國最新銳的生活方式周刊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新周刊 的精彩文章:

當一名合格的吃貨,你可能得跟晚明的中國人學習學習
越來越多的女人,給自己買房當嫁妝

TAG:新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