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思念父親
一、
這是我和他唯一的合影。
那天，我們晒乾了新收割的稻穀，又用打風車把稻穀風乾凈。忙完後天色已有點暗了。
他回家洗了澡，換上乾淨的衣褲，在村裡的理髮店吹了一個精神抖擻的髮型。
我們站在姐姐家的花台前面，姐姐用相機為我們拍照。
我挽著他的手臂，咧著嘴笑，快樂得像個傻瓜一樣。他一隻手夾煙，一隻手端著茶杯，身姿挺拔，笑容滿面，絲毫沒有農忙後的疲態。
二、
他穿著照片中這件白襯衣，曾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裡，那都是他年輕時的模樣，意氣風發，躊躇滿志。
然而前段時間，有天夜裡夢到他，卻並未穿這件衣服。
夢裡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對我說：「快去醫院，他就要死了。」我心急如焚，瘋狂地奔跑。
當我跑到醫院時，周圍有幾個人用憐憫的目光望著我，我聽到其中有人低聲說：「她來晚了，他已經死了。」
我站在病房門口，怯懦地不敢推門進去。這時病房的門卻突然從裡面打開，媽媽扶著他走出來。他穿著醫院的病服，捂著嘴劇烈咳嗽，在媽媽的攙扶下走去衛生間。
媽媽喚我過去，說他咳得太厲害所以有點想吐，讓我幫他拍一下背。我連忙伸手輕輕拍打他的後背，拍了一會兒，他果然吐了出來。
媽媽說他已經好了，明天就可以出院回家。
我大喜過望，心裡的恐懼立時煙消雲散。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媽媽已經又有伴侶，而今他要回家，應如何安頓他呢？
我問媽媽，媽媽平靜而溫和地說：「他可以住在樓上你的房間里，反正你也極少在家，我和你繼父還是住在樓下，我們會好好照顧他，會照顧他一輩子的，你放心吧。」
三、
夢醒後，我猛然記起，那天正是他的祭日，整整十二年了。
光陰如梭，當年哭著喊著「我要爸爸，我要爸爸……」，那般脆弱無助的女孩，現在也已為人母，生活的瑣碎和壓力讓我更加懂得他那時的隱忍和付出。
時間大概是世界上最好的治療傷心的葯。我早已不再一想起他就悲傷哭泣。
我相信不管歲月如何變遷，只要他愛的人們都還在這裡，他就不會真的走遠。
記得在廈門實習的時候，每晚躺在宿舍的床上，望著窗外夜空中皎潔的月亮，便固執地認為那是他的化身。時常獨自去到頂樓，坐在地上與夜空中的他遙遙對望。
我相信他一直在注視著我，守護著我。
那時夜裡依賴聽著收音機入睡，睡著之前總忘記關，但清晨醒來，收音機卻總是關著的。
舍友們都說沒有替我關過，興許是我睡意朦朧時自己關了但醒來沒有印象罷了。但我卻任性地想像是他看到我睡著了，然後悄無聲息地來為我關了收音機。
以前他也喜歡聽收音機。他在山上做泥瓦的時候，收音機被放在瓦棚下面，播放著歌曲或者一些新聞。
他在熬夜燒窯的時候也會聽著收音機，一邊聽一邊看報紙或是雜誌書籍。
漫漫長夜，鄉村的夜晚總是漆黑而寂靜的，窯口傳出熾熱的火光，點亮了方寸之地，他只能借著那微弱的光亮來閱讀。收音機里緩緩流淌的音樂聲，在黑暗中為他一點點驅散著孤寂。
他的一生是短暫而悲苦的。四十一年的生命，他全部奉獻給了家庭。即使他從未曾成就過多大的事業，做的事也多是最艱辛的，但他始終是盡了他最大的力量。
直至不惑之年，他還在為這個家拚命，為了多掙一點錢，他選擇奔赴一個離家千里的陌生地方。
四、
這是他當年去浙江舟山務工時隨身攜帶的老上海記事本。
他在上面記錄電話號碼，每天的工時和工作內容，生活費的筆筆開支。他那般節儉，竟連兩塊電池或是一碗麵條的花費也詳細記下。
他亦在上面隨筆寫詩，寫日記，時而饒有趣味地寫下幾個謎語。
媽媽整理他的遺物時，我悄悄留存下這個本子以及他僅有的幾張照片。
記事本當中有一頁，他冷靜而客觀地記錄下務工時受傷的經過及就醫的種種情況。他去那裡剛剛工作一個月便受傷了，且傷得非常嚴重。但他要求媽媽隱瞞我，為的是不影響我學習。
幾個月後我還是從媽媽那裡知道了，我告訴他我想休學去照顧他，他不允。只說以學業為重，他在那邊就醫及生活都有公司的人照料，讓我務必安心讀書。
那一年春節，媽媽和大伯去浙江陪同他處理完工傷鑒定及賠償的相關事宜，然後接他回家。他們在寧波轉車，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終於趕在春節前回到家裡。
他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和奶奶做好了飯菜，熱在鍋里等他們。我站在天寒地凍的屋外，一直等到深夜。當他從車上下來的那一刻，我熱淚盈眶，衝過去就抱住他。
待他走進屋裡，我才看清楚他的樣子，眼淚又難以抑制地流下來。分別一年，他竟失去了一隻眼睛。他的面容比起出去的時候更顯憔悴和蒼老，頭髮也白了許多。
我難以想像那一年他是如何捱過來的。
後來每次讀到他日記中的文字，我總覺得它們彷彿帶著某種深沉而剋制的情緒，每讀一次，我的心就會沉痛一次。
生活給了他太多的苦難和折磨。長年累月的操勞使他年僅四十便落下一身病痛，身材也逐漸發胖，面容雖不致終日愁苦，但卻難掩疲憊。
記得當初知道他要外出打工時，我和奶奶都相繼阻攔過他，他卻溫和而堅定地對我說：「這是一個機會，據說那邊有很多工廠，我到了那裡一定會尋求到更理想的工作。」
五、
多年後我才懂得，他自始至終，除了為家人奔命掙錢之外，從來就沒放棄過他心中未實現的抱負。他始終對生活充滿著信念。
可是他歸來後，卻彷彿失去了鬥志，變得萎靡而沉默。他愛喝酒，醫生叮囑過他務必少喝，但他不願克制，每餐都要喝小半碗。我和媽媽勸他，他總不高興。
春節期間，有一天親戚們在我家吃飯。他喝了許多酒，我怕喝多了會引起他身體的不適，便當著親人們的面大聲勸阻他。可能因為之前勸過很多次未果，所以這次說話的語氣重了一些，沒想到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用失望的眼神望著我罵道：「你這樣的態度，我後半輩子還有什麼指望！」
這件往事成了我一生的心結，一生的愧疚。
我哭著跑回自己房間，任憑親戚們怎麼來安慰，就是不肯再去吃飯。我始終沒有給他道歉，因我只知我是出於關心，而他竟說出那般嚴重的話。
如果時光可以重來，我一定不會再用那樣的語氣和他說話，哪怕是出於愛。我一定會好好給他道歉，請求他的原諒。請求他，不要對我失望。我一定要讓他相信，我能成為他的依靠。
可時光怎麼會重來呢，失去的就永遠失去了，遺憾的也永遠成為了遺憾。
我對他有太多太多的愧疚和遺憾。這些愧疚和遺憾，隨著他的離去，永遠都不能彌補了。
每年至他的祭日，生日，清明，我總會打電話給媽媽，讓她去他墳前替我燒點紙錢，灑點酒。
今天又是清明，我依舊漂泊在外，生活瑣事牽絆，依舊不能回去親自為他掃墓。這不能不成為我生命里的又一樁遺憾。
我只能在遙遠的他鄉，在心裡默默地思，默默地念。
我只能在夜晚來臨的時候，凝望夜空中的月，想像那是他的眼睛，想像他其實一直一直都在我身邊，陪伴著我，守護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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