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私生子的復仇之路
文/李小木
01
黃浩義上幼兒園的時候,看到別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媽媽接,兩個大人中間拉著個小人兒,胳膊往上用力一提,就跟盪鞦韆似的,心裡就止不住地羨慕。
而自己,總被媽媽委託給校門口一個撿垃圾的孫阿婆。她家臭烘烘的,蒼蠅打著旋兒飛,吃的飯菜也有股餿味兒。
他哭著跟媽媽鬧,「我要你和爸爸接,為什麼他還沒回來?」
「你煩不煩?別再問了!」媽媽又朝他吼,見他哭得厲害,才俯下身來,解釋說,「浩浩乖,媽媽下了班還要去打工,賺了錢才能給你買玩具,供你上學。爸爸在外地工作,如果你表現好,他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記不清有多久沒見過爸爸了,印象中的爸爸特別英俊挺拔,能一把把他扛在肩頭,笑起來滿屋子都是他爽朗低沉的笑聲,唱起歌來特別好聽。
媽媽只有他在身邊的時候才更溫柔,更漂亮,臉上像開滿了玫瑰花。
爸爸不在的時候,媽媽都不願意笑了,更別提打扮了,每天就是玩命地工作,連跟他說句話的耐心都沒有。
晚上,黃浩義捧著全家唯一的一張合影,那個時候自己還小,戴了頂白色棒球帽,被爸爸抱著放在膝上,媽媽依在爸爸的肩頭,三人都好開心。
那年六歲,黃浩義第一次如此渴望父愛。媽媽還是顧不上管他,把他送去了聲樂班,一扔就是一整天。他覺得自己像個沒人要的小孩。
等啊等,黃浩義都十二歲了。
他望著滿屋子的學習獎狀和歌唱獎盃,才突然發現,自己這麼努力,卻仍然不能令爸爸的滿意。他還不回來,難道絲毫不想念這個兒子嗎?
十五歲,他跟鄰居家的矮胖子幹了一架,把他的頭打爆了。
因為他到處造謠說「黃浩義沒有爸爸,是個私生子,他媽媽是個可恥的小三。」每個字都像一把刀,霍霍地剜向自己的心臟。
不能忍了。
造成的後果是媽媽賠償了一大筆醫藥費,把他綁在床角狠揍了一頓。
他很疼,但是沒有哭,因為他知道媽媽更疼更恨,她哭得歇斯底里,肩膀抖動得像個篩子,可依舊篩不盡這麼多年所受的委屈。
矮胖子的媽媽不依不饒,幾乎驚動了整個樓道里的人,指著他們娘倆,污言穢語,唾沫橫飛,極盡侮辱。林浩義握著拳頭,被媽媽按住,媽媽跟娘家斷絕了關係,關鍵時候她誰都無法依靠。
那一刻,爸爸在就好了。他一定會保護我們的。
可是爸爸沒有來,媽媽決定搬家了。
「如果爸爸回來找不到我們怎麼辦?」黃浩義問媽媽。
媽媽說,「如果他想找,一定會找到的。」
02
慢慢的,黃浩義知道什麼叫私生子了。
爸媽之間沒有合法的婚姻關係,他們可能只是一時興起,或者只是爸爸一時情迷,用外人的話說,是男女做了苟且之事才有了他。
他生來就是個錯誤,是不被祝福的,帶著恥辱印記的,就像那個女人罵的那樣,「你就是沒人要的破鞋,生出的孩子也是個野雜種」。
黃浩義開始恨,恨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他也許從來沒有愛過媽媽。既然你不愛這個女人,為什麼要跟她在一起,給她一個不切實際的夢,還要生下孩子,十幾年來不聞不問不理不睬不管不顧,你到底是什麼居心?有什麼理由能讓你連自己的骨肉都遺棄掉,竟沒有一絲愧疚?
莫非他死了?
媽媽這麼多年太辛苦了,她一個人打好幾份工,臉上寫滿了滄桑,衣櫃里那些漂亮的旗袍再也沒上過身。
其實媽媽長得特別洋氣,眼睛大大的,鼻子翹翹的,皮膚白白的,她值得更好的男人去愛。
如果沒有那個可惡的男人,她應該可以擁有更好的生活。
「他可千萬別死。如果有一天讓我遇到,我一定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再踩上兩腳,把他現在的生活搞個天翻地覆,讓他嘗嘗我們受過的苦。」
十八歲的黃浩義暗自下定決心,他要復仇。
首先,他告訴媽媽要改掉這個姓氏,不再姓黃。媽媽沒有反對,說孩子大了,有決定自己人生的權利。從此,黃浩義跟了母姓,改叫林浩義。
慢慢的,林浩義的音樂天賦初綻光芒,他在一次歌唱比賽中意外獲得了區域冠軍!本來只是為了獲得獎金,現在除了領到一萬元,還被推送到全國去參賽。
他把錢悉數上交給媽媽,借用他人的演出服,幫助看管設備,睡在演播大廳里,沒日沒夜地推敲、演練、走台,直至發出的每一個音準都達到最佳效果。
有一次,他請教自己的聲樂老師關於轉音的技巧,聲樂老師告訴他,「我真的沒有什麼可以教你了,你已經非常棒了。」
深夜,他握著手中的話筒,沖著下面那一片茫然的空座位大聲喊:野種,加油!
回聲在大廳里蕩漾,像小時候孫阿婆家臭烘烘的垃圾味道。
「什麼時候,我才可以擺脫那份臭名,成功地接過父親送來的鮮花,他哭著求我原諒,再與媽媽補辦一場婚禮?」
既然找不到他,我就站在人群中最耀眼的位置讓他看到。
03
經過兩個月的廝殺、決戰,林浩義愈戰愈勇,獲得了選秀比賽的亞軍,一時風光無限。他成功簽約了一家唱片公司,拿到了五十萬。
又過了幾年。
再出門時,已經有很多人能認出林浩義了。她們圍著這個新生代的偶像,高舉著他的寫真,激動地喊他的名字,要簽名,送鮮花,求合影。這種待遇,彷彿從地獄一下躍進了天堂。
他的前途,開始縈繞著香氣。
媽媽終於不必再做苦工了,她的手指因長期勞作顯得關節粗大,眼睛也看不清了。
參加慶功宴的這天,林浩義幫媽媽買了一身名貴的晚禮服。媽媽不穿,轉頭把珍藏了很久的紫花旗袍拿出來,換上。她反覆撫摸著,渾濁的眼睛裡突然閃出了亮晶晶的淚光,「這條裙子是媽媽最喜歡的,是你爸爸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他去哪兒了?我怎樣才能找到他?」
媽媽搖搖頭,什麼都不肯透露,只說了一句,「錯了,錯了。」
林浩義不想勉強媽媽,「別再想他了,他根本就沒把我們放在心上。以後,兒子就是你最穩妥的依靠。」
「我兒子真棒,不過你的音樂天賦可是隨了你爸哈,這點不得不承認呢。」媽媽拐好多個彎,總能繞到那個男人身上去。
林浩義的歌唱事業如魚得水,已是萬眾矚目的大明星了。
他給媽媽買了大豪宅,雇了私人護理,請了兩個保姆。
媽媽什麼活兒都不用干,有事儘管吩咐就好了,可她還是要自己跑到院子里去翻地、種花,好像叫做三色堇。來年,紫色的花瓣在陽光下出奇得漂亮,就像媽媽的紫花旗袍。
有一回,林浩義在外地籌備演唱會,家裡突然打來電話,說媽媽摔了一跤,中風了。
他接到消息就馬不停蹄地往家趕,冒著違約的風險將演唱會無限延期。
可是見到媽媽,她已經站不起來,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
兩個保姆說,她中風前一直念叨著一個人的名字,黃德厚。
黃德厚是誰?還能是誰?肯定是那個消失了二十三年的負心漢。他在媽媽的生活中蜻蜓點水,輕輕一撩,留給她一生的思念和苦痛,讓她遭受了無盡的冷遇和白眼。
可媽媽沒有在他面前說過那個男人的一句不是,她獨自吞咽著委屈和寂寞,這些年沒少一個人哭。
與此同時,三色堇枯萎了。
他終於知道了,三色堇的花語是思念和等待。
我的傻媽媽啊。林浩義決定為媽媽做點什麼。
04
林浩義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在小範圍內發出尋人啟事。鐵杆粉絲們都知道林浩義來自於單親家庭,他突然尋找一個三十年前的故人,一定有什麼八卦隱情。
會是什麼?
狗仔隊順藤摸瓜,從林浩義小時候的居住地開始查起,偶遇了矮胖子。
他在小區門口開了一家叉燒包店,跟老婆正在攬客,聽到有人在打聽林浩義,馬上請進了門,條件是一條信息五百塊。
「萬一你提供的是假信息呢?」
矮胖子扒拉出額角那一塊疤痕,「看,這就是那個林浩義乾的,那個時候他還叫黃浩義。我們是發小,因為一點小事幹了一架,現在人家竟然成明星了,嘖嘖,早知道應該搞好關係…」
狗仔隊打斷了矮胖子,讓他說得具體點。比如林浩義父親是誰,母親究竟是不是小三,他是在哪年離開這個家的,中間有沒有回來過?
矮胖子數了數,四個問題,要兩千塊。兩方正在討價還價,矮胖子的媽媽出來了,一聽說林浩義的名字,兩眼放光,她太急於將自己與明星掛邊了,便一股腦抖摟出來:林浩義貼出的那張照片其實是一張全家福里截出來的,這個人就是他親生父親!
矮胖子捂著他媽的嘴,卻還是不小心從嘴角溜了出來:林浩義的媽媽是小三,他其實就是個私生子。
狗仔隊一聽,露出滿意的笑容,起身走了。身後是矮胖子家你懟我怨的聲音。
當天晚上,關於林浩義的身世新聞就引爆了頭條,並衍生出多個版本,「你所不知道的私生子-林浩義」「忍辱負重三十年,小三培養出了大明星」「林浩義尋找生父,他欠他一句對不起」…各種狗血的杜撰也應運而生,林浩義很快陷入輿論的漩渦當中。
但即便是這麼瘋狂的轟炸,依然沒有這個男人的消息。
黃德厚啊黃德厚,莫非你真的已不在人世?還是決意要與我們恩斷義絕?你是否還記得這世上還有一個傻女人在痴痴地等著你?
05
一年過去了,毫無音訊。
媽媽的病情更嚴重了,她患了老年痴呆,已經認不得所有人了。只是偶爾會看著那張照片出神,從嘴巴里哼出一個「厚」字。
林浩義也準備放棄尋找。可就在他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一封來自台灣的郵件發到了他的手機上,對方自稱是黃夢橋,而網路上那張照片是自己父親的照片。
詳問之後,才知道黃德厚是台灣生意人,在大陸做過幾年生意,後來回了台灣再也沒有去過大陸。黃夢橋覺得不可思議,他從來沒有聽爸爸說過還有另外一個兒子。
沒有一秒鐘的耽擱,林浩義就飛去了台灣,他太想得知真相了。
到了黃夢橋家中,姐姐黃承麗也在。介紹後得知黃夢橋比自己小三歲,黃承麗比自己大五歲,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
他們將爸爸的相冊拿給林浩義看。
一點兒沒錯,就是他,五官俊朗,英氣逼人,脖子上有一顆硃紅色的痣,他就是那個讓母親一直恨著也愛著的薄情男。
原來,他真的有家庭,跟母親只是一段婚外情。那個女人看起來比媽媽年紀大,但神情很溫婉。看樣子黃德厚離開母親後又回歸到家庭中,生下了小兒子黃夢橋。
「他呢?我要見他。」林浩義不能等了。
「他三年前去世了,肝癌晚期。」
林浩義忍不住落淚了,追問,「他真的沒有跟你們提起過,在大陸還有一個老婆和兒子?」
黃承麗和黃夢橋都搖頭,「從來沒有」。
他們姐弟倆只顧著興奮,沒有覺察到林浩義的失落。兩人過來抱住他,喜極而泣,而林浩義心裡百感交集,不自覺地叫出了「姐姐」「弟弟」…這也算生活給出的另一種答案吧。
其實,在聽到黃夢橋名字的那一剎那,林浩義就選擇了原諒,也許父親真的曾經記掛過他們母子吧。
夢橋,廊橋遺夢,他們家門口確實一座溪水潺潺的小橋,那是小時候爸媽最愛帶他去的地方。
而且,媽媽的名字叫林喬。
林浩義請求姐姐和弟弟帶他去了父親的墓地。
黃承麗指著後面三個墓位,恍然大悟,「父親生前就買好了四塊墓地,他和母親一個穴,讓我和弟弟身後也葬在這裡,還多出一個,原來是給你這個兒子留的。」
多麼諷刺。
生前都不團聚,死後卻要葬在一起。
06
如果父親還活著,他一定要好好說道說道,把他揪去母親身邊去道歉。
可他死了,一了百了了。母親也痴呆了,誰也無法還原當年發生的事情。倒是這同父異母的姐弟表現得非常友好,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明星兄弟傾心而待。
他們從來也不敢想像,以前在電視上看到的英俊小生竟然是自己一脈相連的親人。
根據台灣的風俗習慣,黃承麗和黃夢橋幫林浩義籌辦了隆重的認祖歸宗儀式,一大家子人圍著林浩義噓寒問暖,都是發自真心的撫慰。
林浩義拍了很多照片,又拿了幾張父親的近照,回到母親身邊。臨走時,他給黃夢橋留下了一張支票,因為父親生病花了很多錢,虧待了這個小兒子。他現在的經濟條件不太好。
就把愛當做復仇的利器吧。
父親負了我,但是我卻不負你,此乃德乃義。如果你有愧疚,那就讓愧疚再加深一些好了。
返回家中。母親一個人靠著窗戶坐著,深情獃滯,林浩義把這些照片捧到她面前,輕輕地告訴她,「媽媽,我找到爸爸了,你看看。」
媽媽的眼睛裡略過了一絲光亮,又很快黯沉下去。
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這個毀了她一生的男人,如果她得知了他的情況,會不會有些憤怒,或者安慰?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以後,林浩義的心中不再有恨。
他開始試著理解父親和母親,懂得生命的驚喜和無常,感謝他們生下了自己,讓自己在這世上轟轟烈烈地活著。
這就夠了。


TAG:得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