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耿立主持,王鼎鈞、蘇煒、張宗子

耿立主持,王鼎鈞、蘇煒、張宗子

小眾以省為單位推發全國散文,每省選三人,60及以前、70、80及以後各一人,各6000字以內。尋求切入現實的作品,以來稿時間為序。

本期推境外散文三人,美國華人散文小輯,耿立主持。

—— 小眾

美國華人散文小輯

耿立主持,王鼎鈞、蘇煒、張宗子

本期主持:

石耿立,筆名耿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會員,當代著名散文家、詩人,教授。獲獎多種。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和國內多家權威選本選載,有廣泛的影響;曾出版《遮蔽與記憶》《無法湮滅的悲愴》《藏在草間》《青蒼》《緬想的靈地》《新藝術散文概論》等十餘本散文集。

耿立按:

鼎公(王鼎鈞)是散文界大師級的人物,他的文字結實有力,講究節奏,行文古雅而富生機,九十老人,文字卻活潑燦爛,不生澀不枯槁,行到所當行,止到所當止;蘇煒先生的散文則敘寫的人琴傳奇,是心靈的邂逅,是命運的跌宕與轉折,是知音也是古道古風;張宗子先生的文字則是書寫生活的斑斕,人生的多面,人性的複雜,一個人有若干的化身,那化身也是真實不虛,如碎了的琉璃,碎了,也是琉璃。

2018年3月珠海

靈感速記

王鼎鈞

流年並非偷換,它走過來,走過去,不斷大聲吆喝。那一個一個節氣,一個月一個月賬單,一波一波紀念日。對了,單說紀念日吧,二月有個濕地節,注意啊,現在水鳥沒有家,將來你我也沒有家。又有一個情人節,修補人和人的關係啊,它最禁不起損耗。三月有個愛耳節,又到了檢查聽力的時候。月底有個水節,知道嗎,幾十年後我們也許無水可用。……直到年底,這一天提出警告,吸煙的人又增加了多少,也就是說,心肺疾病的患者又將增加多少;那一天又提出警告,森林的面積又縮小了多少,也就是說,水災旱災又將增加多少。

當然,歲月並不都是這樣黯淡。新年來了,一片恭喜之聲,二十四番花信風吹過來了,萬紫千紅,又是一年浮瓜沉李,又是一年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還有你的六十七十大壽呢,還有你家的弄璋弄瓦之喜呢,還有新屋落成,檐前燕燕于飛呢,還有你中過獎、和過滿貫、看你的情敵落髮為僧呢。年華似水流過的時候,你還和它握手,擁抱,幾乎要隨它同行呢。你也送過舊,迎過新,放過鞭炮呢。

流年並非脫掉鞋子,躡手躡腳,像一行小老鼠走過;它是前呼後擁,人喊馬嘶,像火災一樣出現。有一個人受不了那一波一波奪神喪魄的噪音,乾脆把自己弄成聾子,有一個人不能發現這個場景,最後變成獃子。

「東坡肉」是一道文人的私房菜,從蘇東坡的性格和當時的環境推斷,它的做法應該很簡單,後來落入專業廚師之手,工序和作料就複雜了。如果東坡先生今日復活,他會吃到他從未吃過的東坡肉,他怎麼想?

他喜歡吃肉,下放黃州那些年,尤其愛吃豬肉。他享壽六十六歲,或者六十四歲,後世惋惜他死得早。倘若東坡今日復活,有血壓、膽固醇之類的常識,出席今日詩人的歡宴,重逢當年百吃不厭的紅肉,他舉起筷子,會怎樣想?

秦始皇雖然並未把阿房宮蓋好,但他確實建造了一些規模比較小的宮殿,也很奢侈華麗,後世數落他的罪狀,用阿房宮的工程概括代表他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如果秦始皇也能在今日重遊西安咸陽,他當然重遊阿房宮的舊址,他當然看見今人已經在那裡建造了一座阿房宮,他作夢也沒想到,阿房宮可以如此宏偉壯麗!除了阿房之外,西安市還有許多高樓大廈,園林亭台,種種奇形怪狀,奇技淫巧,奇思妙想,尤其到了夜間,霓虹燈打開,人間恍如天上,秦朝那些良工巧匠,不過把各色油漆塗在木材上而已。他會怎樣想?

北島有一首詩,題目是《生活》,整首詩只有一個字:「網」,人稱一字詩。我覺得這首詩並非一個字,而是三個字,單是一個「網」字不能成詩,必須連題目「生活」也加進來。

陶淵明稱世俗為「塵網」,北島描述現實生活為「網」,兩大詩人所見略同。「 網」字簡體作「網」,字形由小篆移來。書法家寫小篆,基於藝術上的理由,有時在裡面寫四個X,更是宛如張網以待的圖畫。

古人受道家影響,認為「網」是束縛,是陷害,這個網是網羅;今人另有看法,「網」是連結,是交通,這個網是網路。

道家之網可以脫離,只要北窗高卧東籬採菊就可以了;現代社會學家的網無法脫離,我們終身都在其中,陶淵明生了病也得進城求醫,由鄉到城這一段路就是網上的一段「線」,他和醫生會面就是網上的一個「結」。由此類推,上班出差旅行搬家無非線也,開會赴宴接電話寫八行無非結也。

現代人天天忙著結網,把別人結進自己的網,又將自己溶入別人的網,有網有我,無網無我。退休的人為什麼得憂鬱症?他忽然發現自己沒有網了!如此,可以有另一首詩。

時下人情冷暖,「義犬」的故事卻很多,令人稱道不已。可是寵物只對飼主有情有義,轉過頭來對路人、鄰人、探訪的人,往往不分青紅皂白,窮凶極惡。主人飢腸轆轆,外賣郎送來上等客飯,衣上也留下它的爪痕;主人思鄉情切,郵差送來萬金家書,腿上也留下它的牙印,(據郵局發布的紀錄,有一次惡犬咬中了郵差的命根子!)狗咬人照樣是大新聞,舊金山,一隻牛頭犬竟把一個十二歲的男童活活咬死!

成語說「桀犬吠堯」,壞人養的「義犬」咬好人,因為好人是敵人。莫要批評它愚忠,忠者必愚,完全依從主人的判斷。人腦善變,桀犬豈能完全體會桀的心思?「義犬」的困窘並不在它咬了郵差,而在主人暗中把敵人當作朋友,它仍然切齒怒目撲上去,或者主人昭告天下朋友已變成敵人,它仍然搖著尾巴歡迎。

「走狗烹」,並非因為「狡兔死」,主人偌大家業,何在乎你吃一碗閑飯?「義犬」永遠不會知道,主人已把兔子當作寵物,它還以捉兔子為志業,破壞了主人的布局。廚房裡已在升火磨刀,待決之犬猶在幻想賓士原野立功受賞,悲夫!有一位小說家到處尋找題材,我提醒他,這不是很好的題材嗎!

活到九十歲,稅局不再「例行」抽查你的所得稅,他認為你沒有大筆收入可以隱瞞了。

活到九十歲,警察局不再把你列為「虞犯」。虞犯,有犯罪之虞者,涉案的可能性最大,警察局照例有個名單,管區發生重大刑案,先過濾這些人。

活到九十歲,親友家中辦喪事,不再發訃聞給你。九十多歲的老翁突然在殯儀館的大廳里出現,弔客嚇一跳:這人應該躺著,怎麼忽然站起來了?!

活到九十歲,牧師不再上門傳教,他認為你的信仰已經固定了,沒有時間再改變了。

以前在鬧市行走,沿途不斷有人塞傳單給你,推銷房地產,介紹美女按摩,鼓吹世界旅行,勸你算命,勸你補習英文,勸你周末到賭城消遣。整天站在路旁派發廣告文宣也是一種職業,他們關懷你,希望你什麼都不缺少,使你不勝其煩。

而今九十歲的生日過去了,你扶著枴杖搖擺過市,這些人再也不來伸手攔路,他們也最了解你,這些都與你不相干了:買房子布置新家,環遊世界炫耀見聞,賭城殺時間,算命批流年拚前程(尤其是算命,你的命還需要再算嗎!)。

於是,走在街上,清心寡欲,一塵不染,彷彿飄飄欲仙。

作品,有小而美,有大而富。

小船小橋小渡頭,細雨臨風岸,大艦大船長虹長堤,雲霞出海曙。

小飯店可口小菜,好鄰居小村小鎮,美好回憶小河旁邊小花小草一隻小手。

有人需要嗅窗前一盆蘭,有人需要看窗外水泥森林。

有人需要拳頭,有人需要指頭。有人需要華山,有人需要太湖石。

出版社有小而美,幅度小,密度高;數量少,質量高;財力小,智力高;讀者少,興緻高。

小而美的作家,小而美的出版社,為了小而美的讀者。小眾,分眾,山羊綿羊自成一類,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天上一滴淚,地上一個湖,人間一口氣,天上一片雲。小而美追求高度,大而富追求廣度,各取所需,各有因緣。

來到書法聯展的會場,滿眼都是老頭兒,出門在外跑碼頭不興留鬍子,可是斬草不能除根,那唇上一把青,唇下一把青,分明俱在。

未看牆上的點撇捺,先看臉上精氣神,書法家都長壽,平均壽命比高僧多七年,比皇帝多一倍。寫字也是運動,四肢百骸都用力,寫字也是養氣,五臟六腑都受用。寫字也是修行,清心寡欲,脫離紅塵煩惱。

再看四壁琳琅,每一筆一畫,都是靈芝仙草,每一個字都是長壽的密碼,每一幅字都是長壽的宣言,每一位書法家都如日之升,如月之恆。這些對聯,條幅,橫批,斗方,互相呼應,來一次長壽大合唱。

座中年紀最大的前輩一百零三歲,他的夫人,也是書法家,一百歲。應該有人為他們寫一副對聯: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涵關。同門同好加上弟子,都是長壽的人,這真草隸篆,顏柳歐趙,都是你們的長城,都是你們的宮殿,一步踏進你們的領土,我覺得伐毛洗髓,飄飄欲仙。

長壽有祕訣,百家爭鳴:要長壽,吃羊肉。要長壽,多看秀。要長壽,來念咒。要長壽,走透透。來到書法聯展的會場一看,要長壽,別管合轍押韻,去買幾支毛筆。

海外看大書家寫字,看五千年來家國,十萬里地山河。看上通天心,下接地脈。看前有古人,後有來者。看同座知音見知音,同本同源同氣同聲,看中國的人,中國的心,真正的中國人。

王鼎鈞,1927年生於山東臨沂,先後在台北任職於中國廣播公司和幼獅文化公司,並一度主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七十年代後期遠遊南北美洲, 最後定居於紐約。王鼎鈞一生多災多難,顛沛流離,艱辛的人生閱歷成為他極為寶貴的文學礦藏,也鍛造了他廣博深邃、沉鬱頓挫的文風。他的散文或議論的事、或 抒寫性情,或談人生修養或記遊蹤感懷,旁鶩八極,思接六合,含蘊深潛,包容乃大,字裡行間滲透著對社會對歷史對人生的關切和思考,具有濃郁的哲理性和思辨 性。他的「人生三書」(包括《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和《我們現代人》),原是與青少年談修養的專欄文章,最能體現他散文的哲理色彩,是海外二十多 年來長銷不衰的「暢銷書」。成就更高,更富創造性的思鄉懷舊散文。正是這些散文,「奠定了他散文大家的基礎」

雪浪琴

蘇煒

雲根一脈泉飛落,琴上飆流碧玉珂。

律細弓深分月影,韻長弦重斷滄波。

浩茫沉戟東吳水,高峻悲觴燕趙歌。

過盡千帆閑放眼,秋濤雪浪舉青螺。

這是我為耶魯青年大提琴家潘暢的演奏,以及為他手上這把新琴的命名,寫下的一首古體詩。2016年2月某日午後,下了課就忙著會合妻友,頂著滂沱大雨驅車前往紐約,為的是出席耶魯音樂學院在卡內基音樂廳專門為潘暢舉辦的獨奏音樂會。很湊巧,這天恰好是我的生日。彷彿是上天特意為我安排的一個別緻的生日慶典,一想到這不光是潘暢音樂人生中迄今最重要的一場「Debut」(獻演),更是他手上這把新琴面世後的首次正式亮相,又聽聞制琴師還要專程為此千里迢迢從西雅圖趕過來,眾緣聚喜,千水匯流,就不禁讓人為此生出許多遐想了。

「……我,我還能怎麼辦呢?!」年前,多次為琴事碰壁之後,潘暢常常在我面前蹙眉犯難,我也一時為之語塞。——琴,琴,琴。對於一位年青的弦樂手,也許沒有什麼,是比擁有或失去一把好琴更大更要命的事情了!

潘暢——二十郎當歲的川蜀伢子,挺拔個頭,面容素凈,耶魯音樂學院一位近年崛起的大提琴新秀。因為擔任我的中文助教而結緣,我則被他的弦刀入骨般的大提琴演奏一再震顫心魂,從此結為忘年莫逆。過去這些年間,潘暢手頭拉得順手的一把舊琴——可能是把蘇聯琴,大概是文革抄家的遺物,潘暢孩童時代的老師從舊貨攤上以極低價購得,借給他學琴使用多年。不料此琴經潘暢經年的撫弄調理,伴隨著他琴藝的成長,竟越拉越出光彩,從音質、音色到音量,都一顯奇幻魅力。我在耶魯音樂廳幾次被潘暢的琴聲打動,那些巨微俱現、遠遠超越潘暢年齡的彷彿滄桑歷盡的琴聲,就是從這把不起眼的「山野琴」上發出來的。潘暢拉琴走心。一闋格里格的奏鳴曲,他可以拉得宏大處驚天地泣鬼神而細微處絲絲縷縷揪人肺腑,震顫心魂。以至一場學院的「午飯室內樂」表演,他一曲拉罷卻下不了台,被觀眾的掌聲鼓噪一再喚出,不停地謝幕。耶魯音院的各位行家宗師們,似乎也在一夜之間,發現了這塊朴玉——訝異於藏在潘暢這個來自中國西南的大男孩羞澀、木納的外表下,那個非凡的弦樂之靈。他的每一次演出都是那樣弦深韻重,渾然天成,令人刮目相看。隨之,一個個多少音樂人或許畢其一生之力都未必能獲得的絕佳機會,似乎毫不費力地,一一落到潘暢身上了——

當年年底,他被盛邀到廣州星海音樂廳,擔任專為大提琴大師馬友友新創製的大型大提琴與笙協奏曲《度》(寫唐玄奘西行取經的故事)的獨奏,他的精彩演出受到了在場的著名指揮家余隆的盛讚並許以厚望。在成功舉行完他的畢業獨奏音樂會後,他的耶魯業師——被譽為「大提琴界祖師爺」的九十六歲的一代宗師奧多·帕里索特(Aldo Parisot)先生,又推薦他在校外為當地社區開一場個人獨奏音樂會;他本該隨即就畢業離校了,在他並未申請的情況下,音院院方破例決定:把潘暢留下,以全額獎學金讓他再在耶魯延讀一年。顯然,校方是下決心,把潘暢作為另一個未來的「馬友友」加以精心栽培、額外加持了。不獨此也,隨即,一個個驚人的好消息接踵而來——已經有數十年傳統的耶魯年度大提琴專題音樂會,2015年的盛會,潘暢被選為唯一一位擔任獨奏的學生;而下一年度的耶魯音院開學典禮,僅有的一個大提琴獨奏曲目,也將由潘暢擔任。院方還決定:請潘暢作為耶魯音院優秀學生的代表,2015年十二月末在紐約某業界沙龍樂廳,為一位樂界尊崇的百歲音樂人舉辦一場祝壽獨奏音樂會;隨後,2016年二月,將由耶魯音樂學院挑頭主辦,在紐約著名的卡內基音樂廳,為潘暢舉辦一場獨奏音樂會——據聞,這已是耶魯音院若干年來久未為單個學生做過的驚人舉動了!

然而,就是在這麼一派鮮衣怒馬、烈火烹油的意氣風發之中,潘暢,卻驟然遭遇到他音樂人生中的一道大坎兒。

——琴,琴,琴!2015年秋季開學,剛從成都探親回來,出現在我面前的潘暢,滿臉的疲憊憔悴,完全像一個失了魂的孩子。他哭喪著臉告訴我:他手上那把已被他拉得出神入化的大提琴,沒有了,不見了——被他那位孩童時代的老師收走了,拿回去了!據說,因為有人看中潘暢所拉之琴的異質異彩,想出價幾百萬元購之,老師聽聞之下,二話不說,就將這把借給潘暢使用多年、他本來從未「正眼看過」的「山野琴」要了回去——可謂:有借有還,再借卻難;滴水不漏,理所當然!

一夜之間,潘暢失魂了。失去了手中的琴,就像戰士被下掉了槍,武士被收走了劍,愛戀被掏走了心!隨後開學,那場令人矚目的耶魯音院開學典禮的獨奏演出,潘暢拉的是一把他以往學琴時湊合用著的舊琴,儘管潘暢使出吃奶的力氣去走弓、提按、收斂、強化,那咿呀乾嚎出來的樂音還是顯得牽強而窘澀。雖然收穫的同樣是「掌聲如雷」(日後有人說:哪怕一把「塑料琴」在潘暢手中,他也能把它拉出彩來……),卻著實讓坐在台下的我,為他大大捏了一把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看來,不跨過這道坎兒——找到一把可以上手拉的好琴,必定要成為潘暢個人音樂生涯的最大羈絆,甚至無解的死結。——可是,對於一位弦樂手,能找到、獲得一把上檔次的好琴,又談何容易?!稍稍了解琴業行情的人都知道,當今時世,一把上好的弦樂器——無論是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先別說那種十八世紀義大利瓜達尼尼制琴家族製作的斯特拉迪瓦風格的古琴,動輒就是上百萬、上千萬甚至過億美元的價位;但凡一把能夠「稍稍出得了場面」的優質好琴,除了一般都在天價之外,人琴之遇、之合,就如同前世的夙緣一樣,絕對是樂手「可遇而不可求」的奇緣難事。那幾個月里,為此琴事,潘暢和他的老師、同學,連同我這位門外的忘年之友,都在「上窮碧落下黃泉」,東奔西撲,四方問詢,以至求爺爺告奶奶,試圖以各種可能的渠道、方式——向熟悉不熟悉的琴行、樂社、基金會等等,借琴、貸琴、尋摸好琴(行業內,本來有著各種帶不同「潛規則」的「借琴機制」)。最終,卻都因種種障礙而功虧一匱。眼看那兩場性命攸關的「Debut」——「百歲賀壽」與「紐約卡內基」音樂會已經逼在眉睫,一次又一次的琴事碰壁回來,潘暢和我相對的眼神,只剩下無奈,無力,又無助, 「我,我還能怎麼辦呢?……」

一時之間,此事也變得與我憂戚相關。

如果想掉書袋,「奇蹟」這兩個字眼,無論在當今的電子字典或真實的人生詞典里,它,都跟「契機」相連。而「契機」,在漢語里卻是一個舶來詞,是英文moment的意譯,拉丁文原為momentum,意思是指瞬間、運動、變化、推動力、原因、決定性因素、本質的情況,等等。它在物理學中指動量,在機械學中指傾向及傾向的測量,在戲劇中,則是人物命運發生轉折的時刻,通常指事物發展過程中稍遜即逝的關鍵樞紐或決定性瞬間……。紅塵滾滾,世事蒼茫。為著他的琴,潘暢和我,又何緣、何幸、何德、何能、何處、何地,去尋找這樣的「契機」——這樣的「動量」、「傾向」、「樞紐」與「瞬間」呢?!

「雲的那邊早經證實甚麼也沒有 / 當全部黑暗俯下身來搜索一盞燈 / 他說他有一個巨大的臉 / 在昨晚,以繁星組成」。那些日子,台灣老詩人瘂弦的這句詩,於我,像是懸在頭頂的一個偈語。——是的,不錯,「全部黑暗俯下身來搜索」的那盞「燈」,就在不意間突然光臨了,然而,卻又馬上飛逝而去了。

某個周一早晨上課前,又是一臉疲憊的潘暢,出現在我的雅名「澄齋」的耶魯辦公室里。告訴我:他昨晚剛剛從紐約一個小型琴展歸來,他試了一大溜名家製作的要價不菲的新琴,雖然價位驚人,畢竟還是讓他觸摸到了一點好琴的影子。他最後試的一把樣子不算古拙的新制琴,忽然襲來一陣驚喜:其弦其聲,音宏而質實,「要什麼有什麼」,正是他最心儀的好琴模樣!他怕自己耳朵走偏,又請同行女友(也是一位大提琴樂手)拉了一圈——從「他者」弦上響起的淙淙樂音一時撞壁繞樑,更是如同風鳴玉佩,清澗出山。低頭看看價碼更是喜出望外——制琴師才剛剛在國際大賽中獲過金獎,此琴的定價,竟比前面那幾把好琴,低了許多!

「我問了問辦琴展的老闆,」潘暢吶吶說著,「她說:這把琴確實定價偏低。她跟制琴師提起,那位年輕的得獎人說,先就定這個價吧,有人喜歡就好……我,我就認準這把琴了!」 潘暢臉上飛起了紅暈,卻又霎地消失了,「可是再一問,心裡當場涼了半截——這琴已經有了買家,早被人訂走了!」

我盯著他:「你是說,這位制琴師,自己不願意把價錢定高?」

「是呀,可惜我沒見到那位制琴師,他剛好出去了……」

我心裡一動:「這位制琴師,現在人就在紐約?」

「對呀,一般制琴師都是帶著自己制的琴來參展。可是我聽說,他明天就要回西雅圖去了。」

——年輕。好琴。得獎。低價。這麼幾個字眼,在我心頭鏗鏗撞出了火花——我看見了字眼之間漾起的某種異彩。我忽然想起古來那些高山流水的傳說:伯牙琴,子期遇;恆伊笛,蔡邕樂……不禁興奮起來:「潘暢,我看,你的琴事有望了!你需要緊緊把握的契機,就在今天!」

「今天?為什麼是今天?」潘暢瞪圓了眼睛,「可是,那把好琴已被人訂走,我已經沒有機會了!」

「不是制琴師還在紐約么?」我毫不遲疑,「你今天,無論如何要爭取見他一面,要當面告訴他,你喜歡他制的琴,你是他的知音人!」

「可是……」小夥子有點狐疑地打量我一眼,很感為難,「不可能了,今天一整天,直到傍晚六點,我都在上課哪!」

「下了課,不是還有晚上時間么?」我的直覺讓我使出了拗勁,「你馬上跟制琴家聯繫,今晚下了課就趕往紐約——無論多晚,今天你都要爭取和制琴師見一面!」

我看見潘暢還在遲疑,又一次跟他講起那個千古流傳的伯牙、子期的古琴之遇。我說,我相信人和琴的緣分,首先就是人和人的相知與相契。 「潘暢,你聽我的,無論古今中外,人和琴之間,都會有一種很神秘的關聯,你抓住了,就抓住了,錯過了,就會永遠錯過!」

潘暢渙散的眼神,漸漸聚攏,銳亮起來。

「今晚,你一定要搏一搏——不就兩三小時的車程嗎,就是下刀子,你也要趕到紐約去,設法見上這位制琴師一面!」我頓了頓,「潘暢,相信我,你的琴難死結能不能解,今晚就會——一錘定音!」

潘暢望著我,點了點頭。

坊間對這幾樣西洋樂器,有好幾種譬喻:有說鋼琴是樂器的「皇上」,小提琴是「皇后」或「公主」的;大提琴,則是那個陪伴漂亮「公主」的沉靜的「王子」。也有說大提琴像「父親」,小提琴像「兒女」,中提琴則是「母親」的。還有說——小提琴是「女性的」,大提琴是「男性的」,小提琴是姑娘的歌唱,大提琴則是男人的傾訴。在我個人的偏好里,年輕時候,或許會鍾情於小提琴音色的華麗纏綿;現在年歲稍長,大提琴最接近人聲頻率的低語吟哦,則成了心頭至愛。所以,在中國樂器里是——古琴,在西洋樂器里則是——大提琴,於我,都是那種「秋水靜而寒潭清」式的神器。只要樂聲一起,便覺繁華褪盡,海天澄碧,身與心,慢慢地沉凝、澄澈下來……。古賢曰: 「撫弦動曲,乃移我情。」——這,或許就是我今天,為什麼會對潘暢及其琴事如此之上心的一點極其個人化、私己化的「情愫」吧。

一夜無話。那晚,無論是微信或電郵電話,都沒有潘暢的信息。

「蘇老師,I made it!」第二天一大早,又是課前的時間,潘暢急急敲開我辦公室的門,滿臉的欣悅雀躍,「——我做成了!」他的聲音似乎微微在顫抖,「我昨晚,真的連夜趕到了紐約,見到那位制琴師Michael Doran了!」

小夥子眼睛裡還泛著血絲——他是今天凌晨才剛剛從紐約趕回來的。

原來,昨天和我談完話後,潘暢就馬上與尚在紐約的制琴師取得了聯繫。傍晚一下課——他到那位九十六歲的大提琴宗師奧多·帕里索特先生的家裡上完專業課,天已落黑。急急開車趕往紐約,又碰到高速公路上的大塞車。他一直用手機跟制琴師聯絡著,等真正抵達紐約的琴行——那位名叫麥克·多倫的年輕制琴師果然一直耐心守候在那裡,等著這位酷愛他制的琴的「小瘋子」的到臨。令潘暢大出意料的是,眼前這位他心儀仰慕多時的金獎制琴師,竟也是個同輩年輕人!那驟然拉近的距離感,馬上就被彼此對音樂、對大提琴的痴迷融化了。——「相見恨晚」!兩個年齡相近、取向相異的愛樂人,彷彿是兩道千山外幾經顛簸的清澗,驀地匯流到一處了!……大提琴。制琴拉琴。琴箱琴柱。捲軸弦軸。拉弦撥弦。面板底板。音準音色音域……雖然還有語言交流上的磕巴,潘暢一邊拉奏一邊剖示,一席照心照肺的交談之後,制琴師當即爽快答應:就根據潘暢的演奏個性,專門為他量身定做一架新琴,並且,還是以最低價位——就搶在翌年2月潘暢的卡內基獨奏音樂會的前夕,為他送上他心儀的新琴!

——曙光乍現了!困擾小夥子多時的琴事琴難,終於有解了!一切果如所料——還有什麼,比兩位「琴人」的心氣相投、需求相契,更值得額手稱慶的呢?人生路上,也許會有許多關卡轉折,途程的是否平順,命運的是否眷顧,其關鍵的關鍵,就在於你能不能掐住那個時間的節點呀!

……我正在為自己日前的「神算」自得,卻見潘暢剛剛還顯得鷹揚昂奮的神色,似乎又變得暗淡了下來。

「又怎麼啦?」

「……我在考慮,是否要把自己的車子賣掉,」潘暢喃喃低語著,「可賣掉車子,又該怎麼去老師家上課呢?」潘暢的專業課,平日都是在奧多·帕里索特老先生的家裡上的,「……即便賣掉車子,還是差一大截子呀……」

不必細言,我很明白:在弦樂器這個行業,琴,琴,琴,其實也就是——錢,錢,錢。一把專業好琴,哪怕是「最低價」,也是常人的「天價」——動輒過萬美元的兩疊三疊,對於潘暢這樣靠獎學金存活的窮學生,在這把眼看可以到手的好琴面前,還是橫亘著一道晃眼嚇人的金山銀山!

一時間,我也啞然了。雖然不乏古道熱腸,可一介窮教書匠,於金錢的隔膜,其實並不亞於夏蟲之語冰。以往想在琴事上幫助潘暢的各位師長朋友,都知道名琴好琴的昂貴天價,所以都是往幫他「借琴」上使力;從未仔細設想過,一位年輕琴手,要想真正擁有一把自己心儀的好琴,即便是「最低價位」,也都是遠遠超過他實際的承受能力的。——「愛莫能助」。此一刻,竟忽而體察到此成語所表述的痛楚之精妙奧微!

解開一個結,又要面對一個更大的、更要真刀真槍、真金白銀面對的「結」。莫非,此「臨門一腳」,最後,又要變成真正的「死結」么?

秋氣臨,秋葉墜,窗外落紅飄飄。我忽然遙念起一位在春日落紅滿地的時節,與我數十年睽別後在耶魯校園相遇的友人——霍君。霍君與我,同是當年下鄉海南島的知青,今天已為一位成功的企業家,同時又是一位「業餘九段」的音樂高手。我們一次無心插柳的合作,我詞他曲,曾成就出一件音樂盛事。我也因此知悉他多年來以自己的企業家實力回饋社會、義助弱勢的眾多義舉義行,其足跡遍及下鄉故里、知青網站、教壇樂壇以致地震災區、內蒙草原……。我很具體地想起:若干年前,就為我一句無心之言,他曾一聲不吭資助一位彼此熟悉的音樂人醫治手疾的舊事,便忖思:霍君從來對樂人樂事很上心,或許,他,正是可以援臂相助潘暢度過這場「琴事之難」的最後一位——「貴人」?

——知道很冒昧。知道他與潘暢素昧平生。也知道近些年他的公司營運曾遇到過各種難題。婉拒是情理之中,應允才是情理之外……等等等等,憂慮,躊躇,七上八下之後,我還是利用大學的秋假長日,把一封詳述一位年青音樂人的才華、夢想與挫折的求助電郵,發出去了。

本不敢期待奇蹟,卻又偏偏在期待奇蹟。

——我願意。讀到回郵上這三個字,我樂得幾乎要蹦躂起來!一激靈,跳進腦子裡的倒是這句話:我知霍兄,霍兄知我也!——是的,潘暢與琴師之遇,乃知音之遇;我向霍兄之請,同樣是彼此的相知相契、真情和信任,才搭造起這架臂助的橋樑!——潘暢,真是有福之人,有緣之人也!我馬上以微信告知他這一天大的好消息。潘先以「表情包」發來幾個驚喜、不可置信、淚奔、深謝的畫符,回了四個字:「天都亮了!」

大概,小夥子昨晚,為此困境,又一次輾轉難眠了。

——天亮了,確實,天亮了!潘暢頭頂那片本來被琴事的烏雲遮得嚴嚴實實的音樂天空,先被一雙雙人力和時機之手,一點點撕開那厚厚的雲層;如今,終於被這道擠破世俗想像、充滿人世溫熱的最後的陽光,徹底照亮了!命運的「臨門一腳」,真真正正,「破門」了!

千山紅透,秋光如沸。不必詳述,我和潘暢對霍君那些深謝、感念的話語;也不必細言,以霍兄名義的文化教育基金會如何與潘暢聯絡及轉帳、潘暢與制琴師如何作琴事協調等等的繁瑣過程。時序,很快就來到暮冬時分的大學冬假,潘暢前來辭行——他馬上就要飛往西雅圖,親自從制琴師手上接過那把為他剛剛完成的新琴。在此以前,我一直隨著潘暢手機里陸續收到的圖像,始終關注著從面板、色澤到琴盒成形、弦軸取樣等等制琴的全過程。制琴師告訴他:新琴都要「去火」——就像剛出爐的寶劍、精瓷都要淬火一般,新琴剛製作完畢,他馬上就把琴送到西雅圖交響樂團的樂師手上,請他們在新年音樂會上使用,通過頻繁的拉奏來潤琴和「去火」。他希望潘暢到臨西雅圖時,馬上獲得的,是一把經過揉撫調適、已經可以看到「成色」的完整好琴。

我叮囑潘暢:一定要代我向制琴師麥克致意問好,告訴他:有這麼一位「亞洲老傢伙」,豎著對大提琴音色尤其敏感的長耳朵,始終在遠遠追蹤他製作新琴的步履足跡。

冬雪飄飄。再次見到潘暢,已經是冬假結束前的周末,他和女友帶著他那把剛從西雅圖背回來的新琴,頂著新年薄薄的雪花,出現在我的雅名「袞雪廬」的耶魯郊野宅所前。——我喜歡雪,因為雪洗皓冬,雪清塵宇。每逢下雪都是「我的日子」——帶著小狗踏雪浴雪戲雪,更寫過不少雪文雪詩。宅名「袞雪廬」,則是因為廳堂里多年懸掛的一幅摩崖拓片「袞雪」——據說是魏晉人曹操唯一存世的手跡,千古流傳的掌故是——曹操當年飲馬漢江,見滔天雪浪滾滾而來,便以手上的長戟蘸水,在山岩上寫下「袞雪」二字,而被後人循水跡刻石留存的。

小心翼翼地把新琴從琴盒裡抱出來,調弦,立桿,潘暢扶著琴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蘇老師,你給這把琴,起一個名字吧!」他眯眯笑著,「這是制琴師麥克把新琴交給我時,鄭重提出的第一個要求——他說我應該為這把琴,定一個好聽的名字。」

像是新歲懷抱里擁著的一個寧馨兒,兩道對稱的雙彎弧線,勾勒出一張嬰孩赤子的臉龐——新琴微黃帶褐的琴面,挺峭的軸柱上蹦得緊緊的琴弦,都閃著幽幽的光。弓桿一抖,一陣雪亮雪亮的樂音,頓時滾珠漱玉,傾瀉而來! ……潮起萬里霜天,潮落斂盡驚雷。一波又一波的雪浪,在我眼前翻滾,在耳畔流蕩,在屋宇間拍擊衝撞。聲宏而透,音厚而淳,高音入骨而低音走心,一時仿若置身千仞高山觀瀑,獨立蒼茫大海憑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我已記不清,潘暢當時一口氣用新琴為我和妻子拉奏下來的,都有些什麼曲子;我只記得。蘇東坡《赤壁懷古》的意境畫面,始終像虹霓、像波流、像光斑,在眼前流閃,滾動,鋪展……拙詩曾曰:「每從雪浪悟東坡。」曲罷,我等著那個久久繞走不去的餘音消隱,對潘暢說:「雪浪琴!這琴,就叫作——『雪浪琴』吧!」

那個二月微冷的夜晚,在紐約卡內基音樂廳與制琴師麥克·多倫(Michael Doran)的相遇,也有點戲劇性的奇巧。慷慨義助琴款的霍兄因為太忙,雖經潘暢和我的一再熱邀,仍無暇出席此次音樂會,我便把所有注意力,傾注到與制琴師會聚的熱切期待之上。可是,偌大的劇場,滿登登的聽眾,又素未謀面,我怎麼可能從袞袞諸公、芸芸眾生之中,分辨出某某誰誰來呢?不必細敘,當晚台上的潘暢是如何的全力以赴,他操演新琴拉奏的那些高難曲目(光是全套奏鳴曲,就上了三個),煥發出何等絢麗的光彩。曲終謝幕,在掌聲和歡呼聲中潘暢又拉了一首返場曲——新編的中國曲子《鴻雁》,那來自遙遠故鄉大草原的歌吟果然揪心催淚,激起了更高聲浪的鼓噪大潮。觀眾紛紛站起來歡呼致意。這時我聽到身後響起一個英語的低喃聲:「那是我做的琴,那就是我為他新制的琴……」好像是自語,又好像向鄰座友人作說明。我趕忙回頭看去,卻見一位扎著一根馬尾、面容俊朗的大小夥子,隔著人叢迎向我們,大聲說道:「是的,我就是潘手上那把琴的製作人。」他彷彿早就知道我們一直在人群里四處尋覓他,先就把我們辨識出來了。

「你,你就是麥克·多倫?」我緊緊握著他的手,上下打量著,「你,你怎麼會——這麼年輕?!」

此語一出,我們相視大笑。

因為,自西雅圖歸來,在潘暢的描述里——他當天開著車出城,朝雪山的方向走,是在雪山高坡下一座雪杉環繞的低矮小屋裡,按地址找到的制琴師和他的作坊。潘暢說:那裡像一個古人或者仙人住過的地方,與世隔絕,渺無人煙,四周出入的只有麋鹿、黑熊這樣的動物。而制琴師說,他每天可以從早到晚在琴坊里呆個八、九小時而毫不生厭,外面萬千的風光喧囂,都抵不過潛心琴事給他帶來的無盡歡悅;哪怕一分錢都掙不到(開始制琴創業時,他真不知道自己手制的琴能否賣得出去),只要自己的手掌能夠摩挲著琴盒琴柱琴面,聽到那錚琮共鳴,就會感到內心的充實、寬慰……。如此這般,我早把這把新琴的神奇製作人,想像成一個鬚髯飄飄、仙風道骨的老者了——就像中國古書古畫里那些隱居深山老林的世外高人一樣。萬萬沒想到,似乎超凡出塵,已經得過許多國際最高級別的制琴賽金獎卻偏偏視名利浮華為無物的名牌制琴師,竟是眼前這麼一位如若鄰家男孩一般的、談吐隨和、質樸而不失時尚的年輕人!

又是「一見如故」。彼此一時就有說不完的話。我們簇擁著麥克,來到同樣被觀眾簇擁著、懷裡捧滿鮮花的潘暢面前。潘暢將一把鮮花送給了麥克,和我緊緊相擁,輕聲在我耳邊問:「你告訴了麥克,這把新琴的名字了么?」

篇後小記: 同是此稿的完篇日,耶魯音樂學院一年一度的「大提琴之夜」,如期在櫻花盛開的春日傍晚舉行。九十六歲的奧多·帕里索特(Aldo Parisot)先生率領他的十二位大提琴弟子登台,門票在兩天前就全部售罄。我撲了個空,幸好潘暢設法為我留了一張。到了音樂廳打開節目單,我打了個愣:怎麼,今晚全場唯一的獨奏曲目,還是安排的潘暢?!——潘暢此前從未言及。已經是第二年的同題音樂會,潘暢曾擔綱去年唯一的獨奏,當時就讓我驚詫異常(耶魯音院每年這12位的大提琴研究生,可全都是當今世界的一流好手,好些都是各項國際大賽的得獎者),今年潘暢被音院破例留下來延讀,沒想到,年度晚會這個唯一的獨奏機會,還是交給了他!大概,這又是破了學院記錄的。

當晚,序曲合奏後潘暢頭一個登台,演奏的是難度極高的肖斯塔科維奇大提琴協奏曲的第二樂章。新琴——「雪浪琴」在潘暢手中,顯然已經拉撥揉捏得褪盡澀火而聲宏韻足,潘暢拉得沉著、自信,高低俯仰,盡見弓弦風骨,同時又不失技法炫麗。一曲終了,滿登登的觀眾席里又出現了以往潘暢在此廳演奏的「常態」——才是第一個曲目的表演,潘暢就被觀眾的歡呼鼓噪「逼」得反覆出來謝幕,仿若演出終場一般。顯然,這把「雪浪琴」,煥發出了潘暢音樂生命全新的能量,他沒有辜負觀眾的期待,更沒有辜負烘托著「雪浪琴」眾多目光、機遇和師友重託。我想,我應該再寫幾個字,告慰遠地義助的霍君了……

蘇煒,中國大陸旅美作家、批評家,現任教於美國耶魯大學,曾任耶魯東亞系中文部負責人。文革中曾下鄉海南島農墾兵團十年(1968-1978)。1978年進入中山大學中文系,獲學士學位。1982年赴美留學,獲洛杉磯加州大學文學碩士。後在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擔任研究助理。1986年回國工作,任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1990年後定居美國。曾出版長篇小說《渡口,又一個早晨》(1982,廣州)、《迷谷》(1999 ,台灣;2006,北京)、《米調》(2007,廣州),《米調》曾被評入「2004年中國最佳小說排行榜」;短篇小說集《遠行人》(1987,北京)、學術隨筆集《西洋鏡語》(1988,浙江);散文集《獨自面對》(2003,上海),《站在耶魯講台上》(2006,台北), 《走進耶魯》(2009,北京) ;交響敘事合唱——知青組歌《歲月甘泉》歌詞(2008,廣州),歌劇劇本《鐵漢金釘》(2011,北京),《天涯晚笛——聽張充和講故事》(2012,香港;2013,廣西,《天涯晚笛》被新浪、鳳凰、文匯、新華等網評入「2013中國好書榜」),古體詩詞集《袞雪廬詩稿》(2015,廣東)等。

滿目山河

張宗子

施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聽過很多遍了,看配上畫面的光碟,卻是第一次。幾分鐘的一小段,徹底顛覆了過去多年自以為是的悲秋情緒。小園僻徑,落葉紛飛;寒霜鋪降,月色滿地,原來都不是。每個人都有他落寞的時候,即使是在輝煌熱鬧到不堪的得意之日。落寞也和日常生活無關,那似乎是一種預防機制,避免精神偏欹到不可救藥的輕佻--然而這裡也不是。在《最後四首歌》里,演唱者沒有亮相,畫面是二戰臨近結束的影片資料,黑白,緩慢,沉悶,而且忽閃忽閃的。

黑壓壓的難民在公路上無聲地走,背影上寫滿驚惶和絕望。早年的攝影,人群走動時,身體像企鵝一樣左右搖擺,遲鈍而笨拙。然後是灰濛濛的陰雨天氣,看不出是黃昏還是正午,道路泥濘不堪,綿延到無邊無際的灰色和朦朧中去,撤退的士兵垂了頭,麻木地往前走。一些車輛被擠到路邊,陷入泥地,一個軍官指揮著士兵,試圖推出來。從近景可以看見軍官的面容,端正而蒼白,大蓋帽,呢子大衣,仍然一絲不苟,但能想見已被汗水和泥土沾染了。

從軍官的大衣知道這是嚴冬,天地之間渾然一片,被炮火犁過的土地,寸綠不存。

然後是從天空(轟炸機的視野)俯瞰的城市,炸彈雨點般地灑落,一朵朵死亡之花綻開,大地揚起一團團粉塵,奇怪的是完全沒有聲音,只有歌聲在驚惶和絕望的面孔上飄浮。鏡頭回到地面,在廢墟上漠然掃過,到處是坍塌和半坍塌的建築。半邊殘缺的教堂,慘不忍睹如一具半邊殘缺的人,血淋淋地與觀者四目相對。我想到德累斯頓,但無法肯定。這麼老的資料,也許是一戰的遺留。本來也沒什麼區別,甚至不一定非得是在德國。

實在想不到,文人抒情小品式的《最後四首歌》,竟然如此悲哀。

施特勞斯的垂暮之作本來就是告別和哀悼的,說它悲哀理所當然。但我很少去想的是,它可以悲哀得如此廣闊,如此大,如此深,如此重。

一直喜歡伊麗莎白·施瓦茨科普夫純正和甜美的嗓子,那種詩意的哀婉,彷彿宋末的慢詞,儘管悲,總是以詩意為主,因此是優美的,能夠面帶微笑地聽。黑塞和艾興多夫此處的詩也是淡淡的。寒日西沉,孤帆遠引,都是司空見慣,算不得驚天動地。文字的意思,到此不過如此。

但光碟看過,施特勞斯最後的歌就和這些意象永久地連在一起了。暗香瀰漫的詩意原是我的以為和期待,你怎麼可以從一個人的告別和傷逝中期待那麼多針對你的安慰呢?

我找來傑西·諾曼和岡杜拉·雅諾薇芝版與施瓦茨科普夫版一起反覆聽。歌曲的情緒是漸進式的,越聽越悲切。每一遍聽都在加深這種感覺,直到疲倦得不想再聽。

從此我知道,聽《最後四首歌》,好比走向一座花園,一遍是一道門,一步步走進幽深,那才是施特勞斯的世界,或者說,那才是上蒼借施特勞斯之手展示給我們看的世界。

有毛病的日子,問題接踵而至,必須打起精神,一一排解。

根源最終還在自己--不斷地想,不斷地想,滿懷希望,同時又處處躲藏。

難以忍受的無盡的厭倦之感。無意義的重複,被人當作白痴或被迫轉頭向白痴看齊。人有時是孤獨的,不可避免。

我願意一個人來分享我的孤獨,勝過分享我的歡樂。畢竟歡樂來得更容易些,而孤獨則難。雲飄在天上的時候多,沉落在地上為霧為濕氣的時候少。

願人以安靜與我分享,以善良與我分享,以一句問候、幾句對答,以隨意的一笑與我分享。更深入的世界,不是言語可以到達的,除非言語僅是一個幌子,除非言語還將被超越。存在被感知的時候,就獲得了自身之外的意義。但言語必須被超越。

人為彼此而存在,快樂地活著,甚至因為責任而快樂,因為有所為而快樂,因他人的快樂而快樂。

彼此存在,彼此感知。

於是相視一笑,莫逆於心。

夏天坐在小餐桌旁向窗外看,看見的是樓下路人一律的頭頂。雪松的枝葉橫於其上,他們的走動閃爍多姿。他們永遠在高談闊論,用不同的語言。夏天就在滿世界的喋喋不休中變得沉甸甸的,讓人睡意昏沉。

其實很多人並不是和一個同伴交談,而是和手機交談。和手機交談使他們嚴肅和瀟洒,話題也從日常生活的平庸中解放出來。無論聲調、語氣、表情和步態,他們看上去總離不開修訂憲法、五年計劃以及如何從伊拉克體面地撤軍等重大內容。所以,我經常看見的是他們緊繃著的臉、僵直的身體和筆直的行進路線。幸好手機時代之前的偉大預言家們未雨綢繆,規劃的路一律是直的。假如路是圓的,真難想像他們會走到哪裡去,走到哪一天。

公寓對面的一家,是一對南方夫妻。吵起架來,如上演大歌劇,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欲罷不能,天地變色。女聲好似「一八一二序曲」中的「馬賽曲」,起而激昂雄壯,終至灰飛煙滅。男聲則如拉威爾「波萊羅」中的那個簡單地不能再簡單的主題,靠著固執和堅持,由涓涓細流而怒濤澎湃,最後統領一切。

他們任何時候都吵,而以半夜為多。相信周圍的幾棟樓都知道這對戰鬥夫妻。總有四、五年了吧,樓道和電梯里見過那位永遠在固守馬其諾防線的女士,中年,微胖,稍矮,很溫吞水的樣子,臉上沒有表情。奇怪的是從來見不著那位男士,每次沉浸在他漫長的咆哮聲中的時候,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像他的模樣,最終的顯影是,一個小個子,瘦,膚色較深,上衣好象一直短了一截。聽聲音,他應該比女人年輕。

一個夏天的周末,他們照例吵得甚歡的時候,有人打電話把警察叫來了。我從街上回來,看見樓門口停著警車,已覺吃驚。上樓走近,看見他們的門開了一條縫,一個胖墩墩的警察守在門外。不一會兒,裡面出來兩個瘦警察,一男一女。沒有帶走人,但他們從此休戰了幾個月。再以後,一切照舊。樓里的老住戶都是極有耐心的人,否則不會忍耐這麼多年。既然警察都無可奈何,大家也就認了。

忽一天,這家裡多出一個更年輕的女人來,進進出出了一些日子,然後又不見了。不管怎麼說,叫罵聲是少下去了。

我不善觀察人,也不愛觀察人,覺得別人的生活距離太遠,而且能夠看到的,不外乎那些瑣碎的東西。運氣好的時候,碰到一個讀者文摘式的感人傳奇,或看了一部未剪接的歐洲藝術影片?

因此,我也不在乎怎麼被人觀察--假如有這樣的觀察者--我覺得人和人不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像我們不希望看到辦公室的幾十個人全都長著一樣的面孔,穿著完全相同的衣服一樣。

但是,該讓你看到和聽到的,一定會送到你眼前和耳邊。

那麼,任何偶然都是有意味的。在人的一生中,耳聞目睹的事有限,那麼,

每一件納入知覺範圍的事,每一個相逢並相識的人,必然有其含義。

起初我在曼哈頓四十街交第五大道處上班,順路常去四十六街的HMV看唱片,遇到減價,挑上一、兩張。古典音樂部設在地下室,隔音,貼牆的沙發座舒服,營業員選放的多是冷僻的曲目,聽著新鮮,而他們的音響實在好,又開得那麼肆無忌憚,讓人聽著痛快。午飯後,溜出去一會兒,一張張唱片細細翻看,一天的上班縮減為對去的期待和事後的回味。和在布萊恩特公園一杯咖啡在手的閑坐一樣,同是在忙碌而日日重複的工作中尋得的一點樂趣。

但好景不長。兩年的功夫,HMV關門大吉,所有存貨清倉處理,從一折開始。打折到百分之二十的時候,買了一套卡拉揚指揮、施瓦茨科普夫主唱的《玫瑰騎士》。到百分之三十的時候,廠牌稍好的唱片被一搶而空。美國人的一窩蜂購物病真是沒救,有些很爛的版本,只因為打折,大家都去搶,買回去,扔在角落裡,一輩子不會聽。我特別想要的曲目不多,連續去了幾天,只揀得兩張哈恰圖良,純粹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再以後,只好去林肯中心的塔樓唱片店。塔樓地段好,是家超級大店,唱片種類多,賣得貴。尋常時間,寬敞的大廳里顧客寥寥。他們也放音樂,但聲音開得低,曲目更巴洛克一些。我仍舊看得多,買得少。買,也多是買廉價版,舊版,買份量足的雙張,好在細微的音質差別我不在乎。

看上去財大氣粗的塔樓,去年也關了。在那之前的夏天,我無事在家,閑逛時見到他們招人的廣告,頗為動心。做一家唱片店的售貨員,天天在唱片堆里轉,錢多錢少問題不大,感覺舒服。如果不是機票已買好,要回國了,興許真會去應聘呢。

唐人街往南的J&R,據說唱片便宜,但我沒去過,從來提不起精神去,也許以前跑移民局往那一帶跑得太多,早已厭煩了。各大書店的古典音樂唱片基本是應景的,很難挑到自己想要的,在這種情況下,只好把目標轉向聯合廣場附近的學院唱片店,一家二手唱片店,相當有名吧,因為顧客看起來多是熟客,塞得滿滿的貨架上也不乏好東西。除了便宜,更吸引人的是能找到幾十年前的舊版。聽舊版,覺得踏實。

很多煩惱都是自己慣出來的,不僅僅是買唱片。和其他的煩惱比,唱片真好比一場不痛不癢的感冒。不可能的事情千萬別去招惹,除非你願意把失望當作嚼過的甘蔗反覆咀嚼,而且能從殘渣中品咂出幸福。有時候我差不多就這樣勸慰自己了:管它呢?難道這不是你心中之至愛嗎?難道它不值得?難道它不美?愚蠢的憧憬也會使人常葆純真之心和智慧,使人免於湮滅在無窮盡的瑣屑的生活細節中,這樣的煩惱不是應有的代價嗎?

誠然如此。誠然如此。可哪裡是個頭啊?沒有盡頭,根本就沒有。戲演完了,總得收場。收場之後,一無所有。他們可以從頭再來,我們不行。我們不是沒有本錢,但上帝不會永遠站在我們這一邊。

住在隔壁的老太太喜歡歌劇,時常在家放唱片。我多數時候聽器樂,歌劇偶爾也放。多年前某一天,在走廊上,她笑眯眯地說,昨天你放的歌劇真好聽。真好聽?不可能,那是瓦格納。我想,她一定是在委婉地提醒我,聲音太吵了。我因此廢棄了大喇叭不用,改在電腦上聽。後來知道,她真的喜歡歌劇,她放唱片的時候,走廊里也是聽得到的,只是我一直沒留意。喜歡瓦格納,有何不可?

昨天像影子一樣亦步亦趨,從來沒有漸行漸遠以至徹底消失。無數的昨天,彼此重疊,像女人佩戴的碩大的耳環,清晰地晃,清晰地響。目光總是比已經到達的更遠,時常超出個人的能力。相對於天真的願望,我們能夠做到的,我們有勇氣做到的,實在少得可憐。相對於願望,一生不夠,加上來生,還是不夠。世上的事,總歸要帶點無奈、帶點哀傷的色彩才美好?才不落俗套?

最難逾越的障礙,是不能成為自己希望的那個人。

說實話,人的未來毫不神秘。如果說二十多歲時還存在著多種可能性的話,三十歲以後,殘餘的懸念全部揭開了,剩下的無非是按照既定的路往前走。所謂而立之年,就是一切都已確定的意思。在那之前,人還只是一個姿態,盤弓欲發,還在猶豫,憧憬,不知道該把箭射往哪一個方向,射多高,射多遠。在那之後,垂手收弓,有人躊躇滿志,有人四顧茫然,但大勢既定,具體的結果能有多大意義?我們的確無法預見未來生活無數細節中的每一個,但那有什麼關係呢?細節帶來的,無論歡喜還是失望,都有限。

此後的十年,二十年,我們品味這一切,生髮無限的激情,耗費無限的冥思,最終認可了早已看得清楚的圖景。於是不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再糊塗的人,也不會指望黃瓜藤蔓上結出蘋果。人是什麼?人就是自己一生造就的那個東西,人就是在抗拒和接受了無數誘惑、抵擋和順從了無數壓力之後親手造就的那個東西,不多也不少。

奇遇當然有,奇蹟也會出現。上帝不讓人絕望,這點仁慈他還是有的。我知道奇遇和奇蹟在每一個路口等著我,我堅定地往前走,是明智的,我是一個幸運者;我知道不可能有奇遇和奇蹟在每一個路口等著我,我堅定地往前走,是有勇氣的,我是一個世俗意義的英雄。

因為明智而幸福,和因為勇氣而幸福,歸根結底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幸福了。幸福更不在於是被人羨慕還是被人欽佩。

剛讀完哈羅德·勛伯格的《偉大作曲家的生活》。據勛伯格先生講,理查·施特勞斯是個一輩子在金錢上斤斤計較的傢伙,他為作品索取報酬幾乎到了厚顏無恥的程度,他在計算收入過程獲得的幸福感可能超過他完成一部作品,哪怕是一部偉大的作品。由於夫人的出名強悍,施特勞斯甚至不能偷懶,因為那位明白作品意味著鈔票的聰明女人,總是在施特勞斯與朋友把酒言歡、高談闊論時厲聲說:理查,去作曲吧!

這樣的施特勞斯,《玫瑰騎士》出自其手恰如其分。可是《死亡與升華》、《變形》、《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以及《唐璜》,不像是他的作風啊。《英雄的生涯》有點浮誇,《唐吉柯德》不妨看作遊戲,可是《最後四首歌》,這是一個全然不同的施特勞斯。假如勛伯格所言不虛,我只好用容格的理論來解釋。容格說,偉大的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他們寫出那些偉大的作品,不是由於個人的天才,而是一個民族、一個文化,通過他們自我表達,他們是民族的代言人,是民族精神的物質體現。正因為一個凡人承擔了如此莊嚴的使命,遠遠超過了個人能力,他們常常過早崩潰,或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種種怪異和荒唐。所以,作品的偉大與具體的創作者無關。

但我更傾向另外的看法。我相信一個人可能過幾個人的生活,也就是說,一個人可能有若干化身,每一個都真實不虛,每一個都是那個完整個性的一部分,無論他們表面上多麼矛盾。他以一個小小辦事員、一個遊民、一個手藝匠的身份出現時,是平凡的,但作為一個思想者,一個創造者,在另一個世界,在一個民族、一個文化的歷史上,他不容置疑地偉大。

作為其中的一個人,我在生活。但其他的那些生活形態,我不知道在哪裡,更不知道它們是否存在。有一天,我要唱出自己最後的歌時,我不知道該向哪一個自己告別,更不知道代表誰來告別。時代永遠在消逝,即使不那麼驚心動魄,但卻同樣真實,同樣令人黯然魂消。

張宗子,河南光山人,北美中文作家協會副會長。1983年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在中央電視台工作五年,1988年秋自費赴美,學習英美文學。自1990年起,在紐約僑報工作十餘年,擔任編譯和編輯。2006年後,在紐約市皇后區公共圖書館工作。

八十年代後期開始發表詩歌作品,九十年代以後,寫作以散文和讀書隨筆為主,同時進行中國古代詩歌研究,並翻譯英文作品。作品見於《讀書》、《散文月刊》、《天涯》、《光明日報》等海內外報刊。出版有散文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和《梵高的咖啡館》,讀書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和《往書記》等,譯作有《殯葬人手記》。

喜愛中國古典文學,特別是先秦諸子、南北朝詩文、唐宋詩、唐人小說和歷代筆記,以及歐美近現代小說和現代詩歌,特別是普魯斯特、博爾赫斯、里爾克、卡夫卡、喬伊斯等人的作品。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小眾 的精彩文章:

楚些:好散文的題中之義

TAG:小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