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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達:六十年代的愛情——我始終忘不了暮色中回眸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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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的愛情

雷達 | 文

韓金菊的故事藏在心中多年,堵在心口,不寫出來難受,但真的一寫,幾次傷心得寫不下去。

01

還得從1956年的除夕夜說起。老師們的孩子都聚到大院子里看放炮。因為是座新組建的學校,老師們來自各方,老師的孩子們也暫不相熟; 但孩子與孩子永遠是無隔閡的,很快就黏到一起,甚至不問姓名就玩上了。

暗夜裡,我突然發現一雙明亮的眸子在閃耀,光芒划過了夜空,與我的眼光如電流一般不時地撞擊。她,靠在窗台上觀看; 我,在空場子上奔跑著不斷「摜炮」。「摜炮」是一種用紙包著的火藥炮,只要狠狠地「摜」到地上,就能發一聲脆響,濺起火花,並不需要多大膽子。在這雙眸子的注視和鼓勵下,我摔得更加起勁,跑得更加歡勢,像個大英雄似的。她就是剛來到蘭州的金菊。她和母親跟隨繼父,來到了這所學校。這學校是一座古建築群改成的,緊貼著小西湖和黃河。她家被安置在坡下河邊的一個獨院內。我家來得早,在坡上另一所小院。轉年我就十四歲了,在上初中。

金菊姓韓,來自甘肅南部的岷縣。那時的人一提起岷縣覺得很遙遠,似是一片神秘之地。那裡有滾滾的洮河,高高的太子山,還有二郎山「花兒會」,盛產藥材當歸。那裡當時還保留著一些奇風異俗。我見過來自岷縣、被稱為「神婆」的中年女人,她們專門看風水,看病,預測吉凶。她們穿著像馬王堆出土的古老的黑袍子,挽著高髻,足登船形鞋,鞋尖兒翹起個彎彎鉤,高鼻深目,表情凜然,結伴從蘭州街上颯然而過,像忽然飄來的一團黑雲。所過之處會突然靜下來 ,人們目注她們走過,像看怪物。作為孩子的我,嚇得不敢出聲。

然而,來自岷縣的金菊,卻雙目清澈而流慧,說起話來柔聲細氣;她身材苗條,皮膚不算白皙,是淡黃的小麥色,卻好看,她的眉宇間含有一股英氣。她常常挎著籃子,牽著小外甥女,經過我家門前去買菜。那年她十二歲。1956年的蘭州七里河,像個大工地,寬闊的石子馬路上,日夜穿梭著大卡車,街邊大喇叭里放著歌,有一種節日氣氛。那時在實施第一個五年計劃,從七里河往西,正建設著石油,化工,機械,電力等一連串國家級大型工廠。那時已有了敖包相會這支歌,有一天,我望著金菊婀娜的背影,聽著廣播里的這支歌,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動。我還想起陝北民歌里唱的,乾妹子好來實在是好,走起來好像水上飄,她的步態,意緒,與歌里的意境是那樣貼合。雖然那時我們都還是孩子,但少年和少女之間會有一種潛隱的心靈萌動,我感應到了,她應該也感應到了。

她家是生柴火灶的,我家是生炭火灶的。她常在湖邊撿干樹枝,不時蹲下,用布裙子包起來,湊成一堆。我常愛在湖邊轉,就幫她撿,互相笑一笑,並不說話。湖上起了大風,是撿柴的好機會,她會出來,我也出來,像約好似的,我們在湖邊忙活一陣子,她的劉海被風吹起來,現出光潔的額頭,背景是正在起浪的黃河。可是,有一天我因事到她家,她一見我立刻轉身躲了起來。這一躲,讓我無法平靜了。我下決心寫了一封信,當面交給了她。好長時間沒有動靜,颳風天她也不出來了,我已絕望;沒想到她把回信寄到我上學的西中。她字跡娟秀,說了些互相幫助,共同進步的話。這封信我一直裝在棉褲口袋深處,晚上睡覺也不脫棉褲;這反常的舉動,終被母親和姐姐發現。她們趁我熟睡,偷看了信,並沒有責怪我。可見她們也是喜歡她的。

▲韓金菊女士遺照

有一天,在湖邊,我吹笛子,吹的是二小放牛郎,她走過來說,你吹的真好聽。這是她和我面對面說的第一句話。後來,她對我說起她的身世。她是個遺腹子,快出生時父親忽然病逝。她說她的生父聰明好學,人才出眾,每天晚上都要給她母親講一個故事。說到這裡,她顯得很自豪,無限神往的樣子。她說為了生活母親才改嫁的,繼父待她也很好。

1957年夏天,我考上工農速中高中部,要到遠郊去上學。母親的工作也調到城市東頭,我們要離開小西湖了。全部家當用兩駕大馬車就裝下了。母親催我快動身,我遲遲不動,母親發火了。我找借口拖延著,希望最後能再見她一面,告訴她我要走了。可是那天怎麼也等不到她。我只好飛奔到坡下她家院子前,一看,門上掛了一把大鎖,她全家人外出了。我怏怏地離開了。未想到,這一別竟有四年多,互相不通音信。因為聽說不久她也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們到了城市的什麼地方。

後來才知,58年肅反,她繼父被定為歷史反革命,開除公職,逐出教育界,遣回原籍改造。當時的遣返,除了本人,一般也動員家屬跟著下去。雖有些臨時優惠政策,但那將意味著失去城市戶口,丟掉每月保命的糧票,以及在蘭州上學、就業的資格等等。戶口,那就是命啊,失去了會一落千丈,失去了是多麼可怕啊。於是她和母親開始了與人事和戶籍方面的捉迷藏,在這座城市裡不停地遷居,總算熬到了政策鬆動,她們的戶口保留了下來。

02

1960年冬,饑饉年月,人心惶惶,北風瑟瑟,滿眼荒涼。蘭州的偏僻街巷深處,垃圾堆旁,時有餓殍倒卧,多日無人收屍。市面櫃檯空空如也,只有極少飯館營業,憑全國糧票可賣到一碗湯麵,需排隊,迅即賣完打烊。盤旋路的飯館門前,一個姑娘,剛端上一碗面,迎頭一雙黑皴皴的大手,從碗里捧走了全部東西,女孩受驚,空碗掉在地上碎了;一個男子,好不容易買到面,他餓極了,剛要狼吞虎咽,一雙污穢的黑爪子從背後襲擊他,迅如閃電,污爪呈半合十狀,能連湯帶面完整地捧走。男子豈肯甘休,追上來拳打腳踢,可任你打得亂滾,乞丐仍不停地狂吞著掌中的麵條,一陣拳腳雨後,離披污穢的長髮縫中,露出一對小眼睛,閃著怯弱的凶光,陰氣森森。路人已司空見慣,漠然地觀看著。

1961年春天,我重新與金菊取得了聯繫,相約某個周日在鄧家花園門口見面。她走過我眼前時,我認不出了,儼然是個大姑娘,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梳著短辮子,穿一身藍布的斜襟罩衣,既像個村姑又散發著城裡女學生的青春氣息。她少了以往的靦腆,羞澀,變得開朗了。她告訴我,她在讀高一,就在眾所周知的一所名校,後年她將面臨高考。她家新搬的地方在自由路某號,她說她媽很想見我。擇日,我找去了,是在一座三進深的套院里,她家在盡裡頭。她媽像對待未來女婿一樣歡迎我。

她媽說,缸里快沒水了,你們去挑吧。其實是讓我們單獨多待一會。那時蘭州部分街道還沒通自來水,吃的是黃河水,挑來倒進水缸,用明礬使之沉澱後食用。那時「水客子」也沒絕跡,即專門挑著黃河水,沿街叫賣的一種苦力。我不會用桶打水,差點把水桶滑到河裡飄走,金菊奪過扁擔鉤兒,一甩,就鉤住了。她用扁擔鉤兒打水是一絕。她微笑著說,你真是文縐縐的大學生。我搶著擔水,她不爭,跟在後面。我轉身紅著臉說,你笑什麼,她不語。我挑得晃晃悠悠,差點歪倒;說實話,肚子餓,身上沒勁啊。待挑滿了水缸,她媽早切好了兩牙青稞麵餅擺在桌上,金菊遞給我一牙,我們就著開水,默默地吃著。

我這才注意到,她家屋檐下,窗台上,台階上,擺滿了紮成小捆兒的像小樹苗樣的東西,在晾曬。我問這是什麼,她說這是當歸。我說這麼多啊,哪來的?她說從岷縣拉來的;就不再多說什麼。她翻曬著藥材,不時生嚼半根,看著我笑,說你不懂吧,補血。她倚著磚牆,交叉著腿,嚼夠了,就輕輕吐掉。那樣子至今我還記得。

這時,她家走進來一個甩著膀子,大搖大擺的人。沒進門就先嚷,渴的很啊,趕緊泡茶!是一口岷縣話。她母親像迎接貴賓一樣把他迎進了門。原來,這是岷縣某單位的大卡車司機,專門跑岷、蘭一線,是他們的老鄉。他看上去比我略大點兒,紅臉膛冒著光,微胖,橫肉外鼓,一臉得意。自言老師傅病了,車由他一個人開。不管金菊還是她媽,都盡量陪著笑臉。

雖然給他介紹了我是蘭大學生,他連正眼都不看一眼,傲氣十足,只不斷盯著金菊說話。那年月掌方向盤的人還了得。他眉飛色舞的炫耀,說他幫人弄到過多少羊肉和白面。她母親用讚賞的表情附和他,無形中冷落了我。屋子裡的氣氛變得莫名的緊張,是我和他之間微妙的緊張。從他們的話里推知,她媽正在做一種轉手的小賣買,即從岷縣葯農手裡購進一些低價當歸,轉手銷給蘭州的私人或中藥鋪,從中賺點差價。於是,這個傢伙的卡車能「順便捎貨」,就變得十分重要了。我當時想,這不成了投機倒把了嗎。書獃子的執拗,不諳世事的清高,加上這傢伙的狂妄,燃起我極大的反感。我隱約聽出,暑假期間,金菊還要跟他跑一趟岷縣,去「進一次貨」,就坐在副駕駛座,因為路遠,中途還得住店過夜。一想到這有可能發生些什麼,一股說不出的無名火攻上心頭。這怎麼行?這方便嗎?這像話嗎?我坐不住了,倉皇告辭。金菊送我到門外大街上,我再也忍不住了,高喊著,發泄著,開汽車的有什麼了不起,狂什麼,狂什麼呀!

那年月,大貨司機,掌勺的大師傅,賣副食的,糧站過秤的,公安局的,開飯館的,都是些最厲害的人。誰能撈到這樣的崗位,那就肥了。面對著方向盤,盛飯勺子,糧站的秤,糧票、布票、豆腐票,無論男女老少,誰能不低頭呢。艾青詩里曾有這樣的句子:「飢餓是可怕的,它使年老的失去了仁慈,年幼的學會了憎恨」(《在北方》),真是千古絕唱!其實,失去的何止仁慈,愛心,還有人倫,道德,貞操。大一時我所在的蘭州藝術學院,有個學舞蹈的天仙般的女孩,平時挽著高髻,穿著燈籠褲,扭著腰肢,揚著下巴走過人前時,何等傲慢;可她居然和掌大勺的炊事員發生了關係,並且決定嫁給他。這件事轟動了學院,許多男生想不通,直捶腦袋。沒辦法,肚子餓是硬道理。據說饑荒過後,這女孩後悔死了,想離卻離不成。

在這飢餓的年代,社會上的沉渣也泛了起來,聽說販毒的,賣淫的,貪污盜竊的,投機倒把的,轉賣人口的,開地下黑工廠的,層出不窮。我的內心深處,對金菊母女甚至都產生了某種懷疑。當然,事後證明,是我想錯了。我沒有想一想,在這餓死人的年頭,她們娘兒倆沒有任何經濟來源,要活下去,不這樣販點當歸,賺點小錢,又能怎樣呢。

暑假到了,金菊真要跟這傢伙去岷縣了,我得知了時間,再也坐不住了,用「目不交睫」來形容我的熬煎,一點也不過分。我吃不下,睡不著,常常走神。家人讀不懂我,我也不想對他們說什麼。可憐不到二十歲的我,經受著如此無法告人的折磨。此時,我獨自作出決定,也到岷縣去,跟住他們。長途汽車並不每天有,我只得坐火車先到隴西,然後坐汽車下到岷縣,這對從未出過遠門的我,充滿了冒險。我已無法安頓我那顆無比煎熬的心了。

到岷縣時,天下大暴雨,一片昏暗,只記得過了一座木弔橋進入縣城。雨如注,愁殺人,我只得就近住到一家茅草小店。所幸店中住了避雨的腳戶哥兒,他們見我人地兩生,邀我盤腿坐在土坑上,邊啃干饃,邊喝罐罐茶,邊聽他們唱了大半夜的「花兒」;聽得我如醉如痴,暫時忘了痛苦。這情景我後來寫進了我的散文處女作《洮河紀事》。

天亮,雨過天晴,我找到她舅舅的家,某某巷5號,我豁出去了,準備與金菊和那個司機面對面。她舅以前在蘭州我們見過。他大驚,說這麼遠的你怎麼來了。我謊稱學校組織搞社會調查。他說,太不巧了,金菊坐汽車剛走,回蘭州了,不然你跟上車可以省些路費。他哪裡知道,我就是跟蹤而來的。

且不說我在歸途上如何辛苦。我追到蘭州的當天黃昏,疲憊不堪,仍跑到她家。她也剛到達不久。她示意有話到外面說。我帶著醋意說,怎麼樣,一路上好吧;跟著那傢伙發大財了吧?她聽著,忍著,一直不語。不得已,我挑明了說,我都不知道你們晚上怎麼睡覺啊。她聽著聽著,猛地掀起花格襯衣,腰間赫然現出了一條用牛皮帶和麻繩緊緊編織的奇怪的「褲帶」。她說,刀子都割不開,只有我能解開。我驚極,呆立無語。她徐徐地說,這你放心了吧。說完,低泣,用袖子抹淚。我渾身顫抖,想上去擁抱她,被她一把搡開,差點栽倒。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慘淡而炎熱的月光灑下來,照著她還沒來得及洗去的風塵,蓬頭垢面的,我也灰頭土臉的,我們就這樣對視著,默默無語。她當時並不知道,我跟了她一路。

03

1963年夏天,她高考。她是著名中學的高材生。考後,她約我到她學生宿舍幫她搬東西,算是告別母校。那天她特別興奮,因為她考得好,話也多了。她還講起,每晚上女生宿舍都會說「黃話」。我問啥叫「黃話」,她笑著說,就是女生們對男生一個個品頭品足。忽然,在雨後泥濘的巷子里,她一滑,我去拉,兩人都摔倒了,書撒了一地。她埋怨起我來,說是我把她拉倒的。過去她從來不這樣。我吻幹了她臉上的淚。我已發現,她的情緒是不穩定的。我們共同感到,有個巨大的陰影在頭頂盤旋,它是什麼,不明確,但肯定存在。所以才有了她的忽啼忽笑。

那個暑假,她母親去給她姐帶孩子了,白天家裡就她一個。這給我們留出了空間。我們在靠窗的方桌上喝水聊天。每天她給我泡杯劣質花茶,我已學會了抽煙,也是劣質的。聊著聊著,我會站起來繞到對面她的身後,輕撫她的頭髮,耳朵,她立刻彈跳起來,把我推回到對面的椅子上,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最終,是兩個年輕的身體緊緊纏繞在一起。有時我們吻得喘不過氣來。但最後一道關,是萬萬不敢突破的,不管怎樣難以克制,甚至兩人頭上都出汗了。那個年代,未婚先孕,「不正當」男女關係,一旦發現了是要出人命的,聽說過卧軌的,喝滴滴畏的,私自處理大出血而亡的,極恐怖。何況我們尚處在懵懵懂懂階段。我們每天繼續著那樣的功課,有個陰影一直跟著我們。有時候會想起,她的遠在鄉下勞動改造的繼父,但又覺得那遠得很,根本不會影響什麼。

卻無任何消息。整個夏天極其沉悶。有一天我一進她家,見她嗚咽著說,你怎麼才來?我說,你昨天不是不讓我再來了嗎。她抱著頭,疼痛地喊叫著說,我頭疼得快炸了,活不成了,你趕緊給我買幾片止痛片去。她從沒這麼失態過,平時是矜持的。止痛片?我都沒注意是啥樣子,嘴裡念叨著「止痛片」,趕快衝到大街上。那年那月那天,要是有人注意的話,定會看到,一個小夥子穿行奔跑在南關什子,喘著氣,四處找藥店。等我捏著藥片回來,一推門,見她淚流滿面。她說,你怎麼去了這麼長時間?我說這邊我不熟,半天找不著藥店。她吃了兩片葯後說,你回去吧,我要一個人歇歇。

發放錄取通知的時間到了,結果也出來了,任何學校都沒有她的名字。後來有人傳出考分,她排在靠前的位置,那絕對可以進一、二等高校的,但沒有她,比她成績差很多的都考上了。這對她的打擊實在是致命的。這個心強的女子,今後該怎麼活。我不敢去看她。幾天後我們見面,我不停地說,不要緊,不要緊,抓緊複習,明年再考。她說,明年也考不上。一語未終,我倆眼圈都紅了。

▲1965年的作者雷達

04

天無絕人之路。原以為她要長期在家閑呆下去,不料當年冬天,她就考取了西郊一所大工廠的學徒工,成為一名青工;原以為她會因出身問題吃過苦頭,從此遠離政治,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在另一條線路上邁進。她具體怎麼優秀,我不了解,在我看來,她是柔弱的,內向的,淡泊的人。好幾個周日我去她家,都沒等到人,只能偶見一面。當時的她,每天提著李玉和式的那種月牙形鋁飯盒,穿著深藍粗布工作服,把辮子盤在頭頂壓進工帽里,走起路來一陣風,匆匆登上西去的通勤火車,快半夜才能回到城裡的家。後來乾脆住在廠子里。只聽說她特別能吃苦,任勞任怨,能承受高強度勞動,善良且樂於助人,得到上下一致的好評。1963年到1965年間,她煥發出驚人的能量。柔弱的她,內蘊著不屈服命運的頑強。

那時「困難時期」尚未過去,「蘇修」背信棄義,國家內憂外患,低迷,飢餓,混亂,於是迫切需要一種精神來振奮。1963年3月5日,毛主席為雷鋒題了詞,全國掀起了學雷鋒熱潮。金菊作為「出身不好」卻表現突出的「典型」得到了肯定。簡直難以相信,短短几年間,她不但入了團,而且當上了大車間的團總支書記,文革前,成了車間領導成員。她正在進一步爭取入黨。過去我看不出她有多少政治細胞,現在卻成了單位里的政治新星,可見時勢和政治的力量多麼大,在重新塑造著人。

現在回憶,那時事情多,見面少。我搞四清就搞了快一年,她更忙。只記得,有次她難得地約我在五泉山東龍口見面。我們一起吃了些零食,天近黃昏。她忽來了興緻,指著路邊一片假山和園林說,我藏起來,你找我,咱們賭輸贏。我說好啊。可我怎麼也找不見她,漸失去興趣,看見路邊有彈三弦唱道情的,就去圍觀,看得入神,忘了再找她。過了好久,她拍著我的後背說,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我就跟她一起下山。她一路沉默。我說你藏那了,那麼難找的。她低頭不語,竟流淚了。到三愛堂門口,我要送她回家,遭拒,我們鬱郁地各回各家。

果然,我們中間發生了一次很大的誤會。她聽信人言,說我母親完全不認可她這個學徒工,說她身體多麼差,這門婚事怎麼可能呢。她說,你是孝子,你是大學生,我是學徒工,你什麼都聽你媽的,我配不上你,咱們分手吧。她約我在下西園火車站見面。那是大雪後的一個下午。她從東面來,我從西面來,寒風料峭,白光刺眼,在鐵道邊的斜坡下,我們站定了。她像背書一樣冷冷地說了以上的話。我說,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把你看得比我自己還高。她仍搖頭,含淚登上郊線的班車。

1965年夏,我大學畢業,分配到北京工作,離蘭那天,她因為加班,沒來送我,事後寫了一封長信,還另寄了三十塊錢,說怕我初到北京,人地生疏,吃不好。當年的三十塊錢不是小數,那是她的血汗錢,我趕緊寄還了。

那時,她常給我寫信,每封信都是教訓加鼓勵,總是說,階級鬥爭複雜,你一定要站穩立場,一定要堅定地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例如這封信:

「來信收悉。對你獨游時的狼狽相感到既可憐又可笑,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今天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形勢太不相調了,難道你不覺得這種感情已遠遠落後於時代了嗎,達學,你應該是堅決拋棄非無產階級思想,爭當時代的先鋒的時候了……,現在我的政治嗅覺比以前大大提高了,無產階級的觀點,立場也基本形成了。我覺得我們以前的日子都白白渡過了,太無意思了,假若我的思想以前就象現在一樣覺悟,我絕對不會得腦子病,那幾年自己心胸太狹,想不開事。現在腦子靈是還靈,就是不能久用,而且健忘,尤其天熱了,下午經常昏頭漲腦的,對工作有一定的不利。還好,今年以來,體子強了,還不至於躺在床上,但總歸不如腦子健康的人……"

▲韓金菊來信

這封信所表達的觀點,情感,思想,很能代表六十年代前期一個積極向上的青年的精神面貌。像她這樣溫和淡然的人,也在頻頻談論無產階級的立場是否成形,政治嗅覺是否提高,是否堅決拋棄了非無產階級思想,她把一些政治術語運用得很熟。不過,到了1966下半年,就再也不見她的來信了。

1966年夏天,文革狂潮來了,我母親在學校里被打,打得重,精神也不正常了,多日不食,僵卧在床。她聽說了,雖對我母親有意見,還是在我家門口徘徊再三,走進去看望。我家是學校家屬院最破的一間半。她來後收拾屋子,準備做飯。這時學校打人最凶的造反派頭子何某某突然闖了進來,帶著一幫人。質問她是什麼人,好大的膽子,敢給牛鬼蛇神做飯,不說清楚是什麼關係,你今天休想走。

那是個悶熱的傍晚,忽然下起陣雨,何某某把她推搡到院子里淋雨。不料她大聲說,我是某某工廠某某車間的革委會副主任,說著亮出了紅袖標。一個女造反隊員尖叫道,噢,那我知道你,我叔叔常說你。問你叔叫什麼,一說,金菊說那是我師傅呀。女造反隊員遂親熱地把她從雨地拉進屋。何某某仍用陰沉的懷疑的目光看著她,但不再吱聲了。

這一幕,遠在北京的我,很久才聽說,心中無限感動。在那個年頭,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那時,全民族陷入狂熱,沒有人不被政治綁架,除了鬥爭,還是鬥爭;要麼跟著走,要麼推著走;要麼觸礁沉沒,要麼失去航向。任何地方都是好幾派林立,每一派都說自己一派最革命,對方是反革命,就是神仙也拉不住,辨不清。我人在北京,也能感知,金菊正被兩種力量苦苦夾擊著,一個是政治鬥爭的暴風驟雨,一個是疾病的苦苦糾纏。這個曾經的學雷鋒模範,五好職工,團總支書記,被混亂的政治潮流裹挾,無所適從。聽說她很快就作為保皇派的骨幹被打下去了,險些被斗。

1966年冬天,全國大串連,我們剛畢業參加工作的65級同學中,有人搞起「返校鬧革命」,成立了「莽崑崙65兵團」,回來的人都住在大教室里,白天寫大字報,吃飯就在學校灶上白吃。我也從北京請了假回來,想藉此機會回家探望老母,同時見見她。卻怎麼也聯繫不上她。有人說,她兩次暈倒在車間,被人救起。

有一天,蘭大操場舉行批鬥原省委第一書記汪鋒大會,搭了高台。汪是著名老革命,我也是頭一次見,方頭方臉的,穿著件舊綠軍大衣,被幾個紅衛兵架定在檯子上坐噴氣式。觀者如堵,舉起的拳頭如森林,口號聲震蕩著天空。忽然在人群中,我發現了金菊,她也發現了我,她的面色在一瞬間慘白如紙,不知是什麼原因。我們擠出人群,退到離操場很遠的地方。她說她早不上班了,請了長病假。她問我住哪,我說我只能住到學校。那個造反頭子何某某,有天我差點在我家撞上。我出門後回望,確實看見一個戴黑邊眼鏡的大漢,向我追來。我一拐彎,又不見了。運動開始時,我曾寫信要家裡清理「四舊」,這信被何某搜出,他不僅給我北京的單位寫材料,還揚言要抓我。

我們緩緩走到大街上。鬥爭大會結束了,馬路兩側人擠人,水泄不通。紅三司的車隊開過來了,前面是一支軍樂隊開路,吹奏的是「造反有理」,節奏強勁而有力,後面是十幾輛卡車,車頭架著重機槍,每輛車上站滿了男女紅三司戰士,一律著軍裝。「黑幫分子」分列車兩旁,掛著打紅叉的牌子,被揪著頭髮,仰著面,供路人觀看。這比北京造反派的聲勢還要大。人們奔走相告,說一會兒「革聯」的車隊還要來呢,他們更厲害啊。人們齊說,不走了,等著看熱鬧。

我和她的身旁是無盡的人流。我們一會被擠散,一會又找到一起。到了前面一個十字路口。她說她必須得回家了,而且說,你也早點回北京吧,我們再聯繫吧。然後轉過身來,向我擺了擺手。我忽然發現,她的背「駝」了,人顯得輕飄飄的,淺色的棉襖淡得快消融到人群里,人衰弱得好像一陣風來就能吹走。在這喧囂聲中,我感到萬分凄涼,不祥之感悄然爬上了心頭。我們就這樣告別了,在1967年1月混亂的蘭州街頭,背景是沉默的皋蘭山。我也認為我們還會不止一次地見面。然而,沒有想到,這不是告別,而是訣別,永遠的訣別!

05

回到北京後,大約是1967年3月,接她一信,她直接提出,請我考慮結婚問題。她說「那些遊戲早沒意思了,早該結束了,要麼結婚,要麼分手」。這有點一反常態。她的內心是很驕傲的。她從一個先鋒模範,風口浪尖人物,再到倏忽萬變下的一敗塗地,由造反派而保皇派,疾病與罪名交加,只能躲到一旁自己舔傷口。我是她寄託希望的親人。她把我在北京的環境也理想化了。

當時,結婚於我根本不可能。我所在單位,是一座破舊的小樓,據說曾是日本某特務機關駐地,另一說法是,曾是梅蘭芳的公館。僅有的幾個文革前結了婚的人,每人一間極小屋子,磕磕絆絆,夾道里生著煤球爐子,煙氣狼嗆。這單位不可能為我騰出一間小屋,或者說,這單位根本就沒有房。我即使提出來,也是痴心妄想。其它幾個大學生,都比我大,都還沒條件結婚。

更重要的是,我是一個秘密的受審查對象。罪名是因為言論。現在看來都是非常正確的話,應該表揚才對。比如,「姚文元批判海瑞罷官是以勢壓人,破壞雙百方針」,「既然對萬事萬物都可以一分為二,哪為什麼不能對…….」如此等等。但在當時,按軍宣隊長的話是:「可以判你無期徒刑,可惜是『單證』,沒法判,只能先掛起來」。事情的起因,是蘭州的一個我並不熟悉的「朋友」的揭發,因外調所致。單位里的人也奇怪,為什麼晚上開會總不通知我。在他們眼裡,我是最單純的大學生,能有什麼問題呢。我採取了沉默,不解釋。

後來還發生過這樣的情形:我的一個侄子,年齡比我大,偶然到北京參加一項工程,找到我原先的單位。其時我已經下放到五七幹校,只有留守的專案組在。一個女專案人員,我曾經的同事,盡情地戲耍了我的侄子。她先是說,他呀,他不在這裡,我勸你不要找他了,你找不到他的,他也不一定能回到這裡。又說,即使你找去了也不見得能見到他本人。我的侄子是個八級鉗工,老實而木訥,囁嚅著問她,他有什麼問題嗎,那女人仰天尖笑,說,那就得問問他本人嘍。多少年後,我的侄子回憶當時奚落他的那個「北京女人」,還心有餘悸。 試想,如此寒冰般的處境,談何結婚。

1969年深秋,林彪一號命令下來,我們被下放到河北懷來黑土窪。我打前站,押運行李,迎著秋風站立在行李車上,心頭一片惘然。國慶假日沒處去,幹校學員就一齊到就近的官廳水庫玩,看秋風蕭瑟,洪波湧起,各想心事。有人捎來了北京的一堆信,其中也有我一封,一看是姐姐從陝西寄來的。那時我最怕姐姐的信,幾乎都是壞消息。更怕她打長途電話,那一定是母親又有什麼事。這封信亦然。就在要收起信時,發現信的邊角上補寫了一行極小的字:「聽某某說,金菊已於68年因心臟病死了」。這一語幾乎轟倒了我。這行字我看了又看,先是麻木得沒一點反映,繼而淚水從眼角滲出,眼前是秋風中瘋狂搖晃的小樹。這個消息既真又不確,後來才知,她人早在1967年5月就去世了。我竟完全不知,聯繫她多次也無迴音。她已埋骨地下近三年了。

06

1980年,我作為文藝報第一個建國以來隻身進新疆的記者,在新疆盤桓數日,結識了一批朋友,並以本報記者名義寫了報道《天山寄語》。歸途上,我特意在蘭州下車。我已整整十三年未到過蘭州了。原想拜望金菊的母親,向她老人家表達我的悲痛和悔恨,不巧她去了岷縣;於是找到金蘭姐和老石姐夫。金蘭姐哽咽著講述了金菊去世的情景。說主要還是心臟病,看不出跡象,發病突然,而那時醫院混亂,也沒有認真搶救。我的淚水一直在眼眶打轉。我要求到她墳上看看。他們告訴了我詳細的路線和走法。

▲一張舊風光照片,恰好把金菊家住過的小院拍進去了

第二天,過了黃河鐵橋,我一站站打聽,沿著去寧夏的公路,進入了大沙溝。看見路的左邊出現墳冢時,我的心頓時收緊了。我內心的聲音是:金菊妹,我快要看見你了。公墓區有個叫王爺的守墓老人,蹲在小屋前,我遞上了煙,問他67年去世的人埋在何處,他指了指方向,冷淡的不再說什麼。我一個人轉上山坡,進入墳區,好凄涼啊,有的墳被挖,棺木板亂扔著,碩大的黃鼠在丘墓間奔跳,益增恐怖與寂寞,我的心狂跳起來。原先還有個上墳的年輕人,轉眼不見了,茫茫墓區只我一人。但我不怕,給自己壯膽。我按老石姐夫指示的方位尋找著,找了很久,轉過三個山頭,仍不見你的碑。也許是心發怯,人太慌了。我一排排數著,還是沒有,漸失去信心,獃獃地站在坡上。

突然,像幽靈一樣,南面坡上先是冒出一個人頭,再一看,王爺佝著腰上來了。他手裡拿著一本「錄鬼薄」,在我面前一翻,一下子就翻到你的名字。天哪,年齡是二十二歲!我閉上眼睛,陣陣暈眩。我肯定地向王爺點了點頭。老人丈量著,繞了一圈又一圈,又走回到我的腳前,最後肯定地指著我腳下的一座墳。我低頭一看,岷縣人韓金菊之墓,落款沒有長輩,都是些外男誰誰誰。以下字跡就湮沒了。奇怪,我怎麼硬是看不見呢。我的腿一軟,蹲了下來,幾乎失去了知覺。沒有地方去買紙錢,向你叩了三個頭,我輕撫著墳上的白石頭,頭腦亂得像一團麻。你的墳夾在中間,可以免卻雨水的沖刷,頭頂是一座叫墩墩山的山峰,腳下是一條小河,河邊是一條公路,不時有卷著塵埃的汽車掠過。墳頭上的青草在微風中搖擺,是不是你在向我招手?在你旁邊,是個北京老太太,右邊是個柴姓的老太太,你們會互相照應的吧。

我慢慢走下山坡,不斷回望著你,想永遠把這場景記住,我多麼希望從那裡站起一個人,頎長的身子,秀麗的面容,微笑著向我走來。過去我不信有鬼,此刻我希望有鬼。過去我怕墳場,現在竟有些依戀墳場。

2006年,我在蘭大兼職帶博士生期間,又去六公里墓區幾次。因韓的墓碑已風化殘破,且有一大半陷埋地下,我繳過一筆錢,寫好碑文,請刻碑的師傅代刻代立。他當時說,你放心去北京吧,我負責給你刻好埋好。他是李師傅,仍在露天下不緊不慢地刻著碑。說起去年事,他起先記不起了,忽然連拍腦袋說,想起來了,「摯友」、「摯友」。他深深嘆息道,太年輕了,太可惜了,我在碑的頂部還特意刻了兩隻鳳凰呢。他討好地、憨厚地笑著對我說。

我遂與好友王作人,李師傅,沿山前行去看。上午,墳場空寂無人,遠處山下的公路上,去白銀的汽車依然揚塵飛過,那是人的世界:而山的這邊,靜極,墳冢累累,碑石層層,一片森然,蔓草間有小動物竄動,看那一塊塊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短命,有的長壽,甘人,河北人,山西人,陝西人,內蒙人,哪兒的都有又是另一個世界。兩個世界緊緊相鄰,相隔並不遠。

我們又找不到她的墓了,慌慌的來回走著。最後還是李師傅,猛回頭,一指,墳就在腳邊,不覺悚然,怎麼總是看不見呢。新碑顯得比較高大,貼著舊的小碑亭亭而立。碑上刻著:岷縣人(1945—1967);韓金菊長眠於此;摯友雷達立。不知現在這碑尚完好否。當時沒有拍照意識,連個相片也沒留下。

07

韓金菊的故事藏在心中多年,堵在心口,不寫出來難受,但真的一寫,幾次傷心得寫不下去。我還擔心老伴是否會不高興,便對她委婉地說了。沒想到,她平靜地說,你能不忘五十年前美好的感情,珍藏於心,這是好的;但人的生活總會變化,又會有新的感情,這也很正常,既不要死抱住以前不放,也不要把以前丟得一乾二淨。再說了,你寫出來,讓今天的年輕人看看,你們那一輩人,曾經怎樣生活過,戀愛過,思考過,度過了怎樣的青年時代,也有價值啊。

她的話讓我驚訝,讓我敬佩,裡面包含著多麼嶄新的觀念。

她嘆了口氣說,她要活到現在,該有70歲了吧?我說不,應該72歲了。

2017年4月4日清明節,改定於北京華威北里

(原載《作家》2017年第6期)

雷達(1943 — 2018)原名雷達學,甘肅天水人,1965年畢業於蘭州大學中文系,著名評論家,曾任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主任及研究員、中國小說學會會長、中國作家協會名譽委員、中國作家協會理論批評委員會副主任、中華伏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多屆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評委。 兼任蘭州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生導師。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優秀理論評論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秀作家貢獻獎」、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中國當代文學優秀科研獎、上海文學獎、中華文學選刊獎等獎項。著有《民族靈魂的重鑄》、《重建文學的審美精神》(上下卷)、《蛻變與新潮》、《思潮與文體——20世紀末小說觀察》、《當前文學癥候分析》、《重新發現文學》等論文集15部;出版《雷達散文》、《縮略時代》、《皋蘭夜語》等散文集多部。主編《中國現當代文學通史》、《中國新文學大系·長篇小說卷》、《現代中國文學精品文庫》、《中國新時期文學研究資料彙編》、《近三十年中國文學思潮》、《新中國文學精品文庫》等。《重讀雲南》入選上海市高中語文教材,《現當代小說鑒賞》入選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教教科書(必修)。2018年3月31日,雷達先生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去世,享年7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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