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憶外公
外公,用武漢話,我們叫爹爹。
對外公的記憶非常單一,不像對外婆的記憶,層次分明,色彩多樣。
除了上班下班,吃飯打牌,外公和我們相處的時間不多,對我們說的話更少。我們家的人都感情內斂,用情和說話,都屬於相對環保人士。但外公的話少,總讓我感到另一層意思,他覺得我母親這邊是屬於有文化的一類知識分子,他自覺地把自己當作了無足輕重的角色,而把更多的話留給了他的鄰居和牌友。
因為出身問題,外公解放後一直從事著最累的搬運工。每天拉著人力板車長短途地跋涉,長期助力的右肩明顯高於左肩,平常走路都呈傾斜之勢。過度勞累兼不慎撞擊,還導致了肺部疾病,最終死在這病上。
小時候沒有對職業高低貴賤的勢力判斷,以為這樣每天拉著板車在馬路上來來去去也很風光。曾經被外公帶著,坐在拉滿貨物的板車上沿路觀光,在晃晃悠悠的節奏里睡著,差點跌下板車。在外公的單位里,只見到清一色的男人,覺得這地方很讓人自豪,很粗狂,很爺們。
夏天的傍晚,期待外公下班是一個美好的回憶——外公通常會用他的鋁飯盒帶回冰鎮酸梅湯。在炎熱的武漢,這如同甘露的東西,實在讓人、尤其是小孩子歡喜雀躍。我們爭搶著喝酸梅湯時,外婆已經去給外公放洗澡水去了。外公很欣慰地看著我們喝,讓他也喝點,他會揚著手說,早都喝過了。
退休後,他給一個單位看大門。空閑時,他每天帶著小板凳出去打牌,不管外婆如何嗔怪,和上班一樣早出晚歸。
外公是個很單純的人,固守他自己的為人原則,對人善良,小事糊塗而容易輕信別人。一旦我們和別人發生爭執,他總勸我們退讓。和別人玩牌,他是被別人算計的對象,幾乎次次輸錢。從小在家境殷實的環境里長大的外公,大約從沒把錢看得過重。他的父親解放前夕已經去世。分家後,他的兄弟因為吸食鴉片,把自家吸得片瓦不留,沒想到倒成了好事。只剩下外公來獨自承擔父輩的階級罪,被強制勞教改造。好在外公心態好,從不怨天尤人,我從來沒從他那裡聽到過對政府的抱怨。接受生活給予的一切,對於他,竟然做得如此天經地義。如果不是後來聽到外婆和母親的講述,我無法想像外公的生活居然遭遇過這樣的天差地別。
因為只有我母親一個獨女,他認養了幾個乾兒子,屬於真正水往下流,決不迴流的——人家遇到難處了、沒錢了就來找他,在他老人家遇到難處的時候,這些兒子們沒一個露面的——人家都爹娘俱在,誰有閑功夫來孝順你這個乾爹。逢年過節,有人帶包點心過來問個好,那就是最最稀罕的了。外公對此也並不計較,好像散財出去只為積德。
外公最著名的論點是:命里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
雖然宿命,但又何嘗不是真理?如果沒有這樣的豁達認命,他怎麼可能平靜面對這一輩子的跌宕起伏?
外公生命的最後時候是和我們一起在武昌度過的,那裡不再有人和他打牌,他坐在後院小凳上曬太陽打盹,身邊的收音機不加選擇地播放,來填補無人熱鬧的空缺。他耳朵不好,我總懷疑他是否在聽。薄薄的陽光打在他臉上,眉毛粗雜,線條硬朗,泛出灰濛的底色。我總記得這個場景,像看見生活真相一樣,讓人不忍。
外公去世的時候,我已經在學校工作了。不知為什麼,並沒有巨大的悲傷。現在想來,我是被第一次真實地面對親人的死亡給嚇傻了。我一貫天性膽小,會下意識地躲避所有讓人悲傷和恐懼的場景,那樣天人兩隔的境地,是我無法想像、無力面對的。第一次籍由親人的死亡,將自己陷入生與死的門邊張望,身心都陌生和驚懼到不知所措,昏昏然就跟著家人辦完了所有的喪事。
等到很多天過去,有一天我獨自一個人待在宿舍里,才突然回到人間似的,真切地感受到,外公不在了,他的絮叨,他的咳嗽,他在武昌這邊家裡自覺地幾乎什麼都不參與意見的姿態,他與外婆的拌嘴,他眼裡的無奈。。。一切的一切,都永遠不在了。
第一次感到生命如此虛空,只剩悲傷和絕望這樣真實。
我的眼淚決堤而出。


TAG:易時安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