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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話此說——讀《人間詞話》舊記

《蒹葭》何來「灑落」?是「溯洄從之」中自有執著卻無執念,伊人自在水一方,就盡表這滿懷相思之意,輾轉求索之誠,至於那「伊人」是否求得,卻是另外的人生,於是,伊人永遠傾國傾城,儀態萬方,成就的是得不到便做遠遠欣賞的美麗心情;晏殊《鵲踏枝》又哪裡「悲壯」?先是眼見蘭菊泣露愁怨,雙飛燕兒惹人艷羨,明月不解風情,穿堂入戶,再忽念「昨夜西風凋碧樹」,才會獨自登上樓台,去遙遠的視野盡頭延長自己的思念,其中悲苦因為這天長水闊的隔離才顯出奈何纏綿的悲戚。

李白的「氣象」在「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八字里,想那林林秋風,冷冷殘照,當年漢家威嚴全都不再,陵闕間應該也是衰草離離,純粹的寫景,卻欲言又止,將滿腔抱負無處施展的苦悶盡付西風殘照,倒顯出暢快大氣。范仲淹的「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是凄冷寥落,夏竦的「夜涼河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是清寒孤寂,至於李煜的「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則淪為困境中的凄苦難耐,果然「氣象」越來越窄,彷彿李白豁然開篇,大筆一揮,是天地囊括的寫意,范仲淹接續的是瘦金臨帖,馬上枯瘠,夏竦開始陰柔路數,此宮闕已非彼宮闕,到了李煜,則完全掙不脫了自己,讓人想到的只有孤零零的落魄小人兒,同情固然,但已然貼不上「氣象」的邊了。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美人肌膚勝雪,烏髮如雲,加上釵環璀璨,衣袂飄然,是誰都想像得的精緻美貌,詞采之美盡在這想得出的美艷,卻無深邃宏闊,因為想來想去也就限於閨閣中顧影自憐的形象,而馮延巳就不同了:「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開篇問答就難以自抑,閑情惆悵依舊,正有柔腸百轉,無奈又不甘的傷心,下文借酒銷愁,愁病加身,日漸憔悴,再抬頭望,堤上河畔青蕪弱柳,又不管不顧地青翠起來了,難怪要問「新愁,何事年年有」了,正如「人自傷心水自流」,向來百感交集的時刻,一切滋味都要獨自來嘗,別貪求花解語柳如意,內里哽咽出了閨房,主人公或許也是多情男子,既為男子,就在深情里多了疏朗,於是有了末句「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盡在不言中。

關於荷,古今文墨寫盡了它盛放的飽滿溫潤,亦不忘殆凋零時的清瘦支離,《紅樓夢》里林妹妹也喜殘荷,寶哥哥也就留了意,林妹妹挑的是李商隱「留得枯(殘)荷聽雨聲」的幽境,既有孤獨自傷的心情,又有清高閑適的自許,她似乎就是那樣一朵行將凋零的荷,有層層疊疊的女兒心事,有不肯俯低作小的才情,卻到底只能凋殘在寄人籬下的繁華里,由此突然想到林妹妹不得那麼多人的喜歡,是因為她總是不合時宜的煞風景。

轉頭來還說荷,李璟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是古今獨賞的好句,人人都說好,就傳承下來真的好,至於有多好,怕說不太清,卻也有人不拾牙慧,注意到與這句比鄰的另外兩句:「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說「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美人遲暮的美是含著滄桑與悲涼的吧,哪怕是輕淡的,總易惹人唏噓感慨,我看時,倒覺得這兩句儘管又是「香銷葉殘」,又是「愁起」,卻有畫面感流出的活潑,你想那荷塘里,西風泠然拂過,綠波不禁蕩漾,這哪裡還「愁」?竟有心動的清新天真,縱然香氣消減了,葉子殘損了,但花還有嫵媚之姿,葉還有青翠之色,倒像嘴角噙著淺笑的女郎,在一邊看西風的撩撥,看綠波的躲閃,已經是曾經滄海的從容淡定,儼然一幕輕喜劇了。

我沒見過滿塘絢麗的荷,也沒聽過雨打殘荷的細語叮嚀,我只是偶爾想念雨中在路邊躲雨,看見公交站牌下等車的老婦滿頭白髮,我身體里尚有一顆年輕躍動的心。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

本色,應該是最能打動人心的東西,無論做人、說話,還是為文。前兩天又讀到劉若英回憶外婆的那篇散文《一世得體》,娓娓道來,絕無華美造作,卻人形畢現,就是文字歸於本色的魅力,就連日常間,老外婆與外孫女戲謔玩笑的口吻也幾乎照錄於生活,讓人讀著會覺得那就是自家的一個老人,一樣的疼愛,一樣的慈祥。多年前,曾喜歡劉若英與黃磊主演的一部電視劇,叫《似水年華》,至今仍深刻記得其中一對有情男女在古老的書院里邂逅的一幕,沒有台詞,只有眼神,卻一下子抓住你的心,從此再也不忘,還有那些烏鎮里的黑油窗扇,吊在窗前門下的紅燈籠,當然還有那幽深的細巷,還有染坊里曵天墜地的藍色印花的布幅,以為地方風情的本色,看上一眼,便在記憶里將它與其它風景分別了開來,我想,這些都是本色。

年輕時作文,還會刻意地雕琢詞句,覺得愈精細愈精彩,記得小學有一回去烈士陵園掃墓回來,寫命題作文,我是全照著《聊齋》里《嬰寧》中花園的片段寫的,自然將景物描畫得格外又格外,那時,對描寫的辭藻和句子也會生出由衷的偏愛,當然,也就不免會在一些時候特意去堆砌。單論作文技法,這樣做學文的開始,也不是毛病,朱光潛先生就曾在他教青年作文的信里說,作文要先練習描寫和敘述的功夫,才能再寫論述文。依我們平時的教學觀察,確實,懂得記敘和描寫,並且能夠活學活用的孩子,議論文也能寫得神采飛揚的,名曰「形象說理」,相反,基礎敘描功底欠缺的孩子,寫議論文甚至連他自己都可能不清楚自己議論的是什麼。

到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開始不喜歡那些枝葉太多的文字了,更欣賞那種言語本色簡練,字字傳神的寫法,有時,看到那麼一段,心中會有會有跳躍的驚喜,忍不住要將讚美多多奉上,儘管在別人看來或許那些文字只是生活的白描而已。而生活本身,即語言醞釀的最好窖藏,「關鍵時刻不掉鏈子」足以說明生活中原汁原味見縫插針的語言藝術,所以,當筆下文字湧出,是腦海里一個個活生生的場景,是一張張鮮活生動的臉,我以為,此刻的文字表達是最酷的本色。

古詩詞中有許多讓人望而生怯的字眼,因為乍看往往不知所云,尤其對毫無詩詞鑒賞功底,單純讀讀看看的讀者,其實看了解釋,發現原來那艱深的辭彙原來是人人都懂的日常俗物,當然,偶爾替代得當,會增添詩詞的韻味與美感,但這並不表明,多用替代就好,除非你想顯得自己特有學問,寫出的句子讓誰也讀不懂。《詞話》里舉周邦彥《解語花》中的一句「桂華流瓦「,說此句」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似我等讀詞者,尚能猜出「桂華」指「月」的,不敢詬病,但若與蘇軾《永遇樂》中「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相比,就連我,也能分出文字的高下的。類似的好句像李商隱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辛棄疾的「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杜甫的「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姜夔的「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葯,年年知為誰生」……這些隨口就能拈來的名句,好像大多都是以生活中人盡皆知的詞語,體驗,場景入句的,因其本色而出色,亦因其「尋常」而易引發共鳴。

我最喜歡沈祖棻先生解說詩詞的兩本書,是因為書里評說唐詩宋詞,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將很高深的專業鑒賞融入了最家常的交談中,一點高不可攀的面孔都不見,而且觀點大都自出胸臆,徵引很少,是先生真正研讀出的詩詞趣味,而時下所見的許多講論詩詞的書,旁徵博引太多,一頁上幾乎被引號佔滿,與其說是哪位作者的點評,不如說是該作者藉機向各位大師致敬罷了,頂多是掉掉書袋,或者複製粘貼的技巧熟練,看過這樣的書,覺得像受了欺騙。

文字,有梳理和促消化的功能,胸中塊壘,糾結難堪,寫出來,大都能自己調理順暢。推而言之,一個人的文字率真,那本人也不會作假,而文字間多雲山霧罩,或風花雪月,讓人辨不清什麼是什麼的,至少,做人便不再那麼懇切。所以,我喜歡那些平常說話時言辭眼神都不閃爍,直截了當,也能溫暖心窩的人。當然,言行一致,更是值得信賴的好人。

「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是五代詞人馮延巳的句子,評家以為比之韋(應物)孟(浩然)名句「流螢度高閣「」疏雨滴梧桐「有過之而無不及,且言」細微的聲響動作中凸顯出寧謐孤獨的氛圍,一片情冷安靜的畫面卻隱含著嗟嘆無語的落寞「,句中白描是舉重若輕的真功夫:能用人人都懂的話寫出人人無從描摹的情景,這其中往往藉助了一些神來之筆,如」銜「字動感輕盈,又似恐人驚動的無言,」寒「字則以一俗字寫出了不俗的任性,都像信手拈來,卻精當無比,讓人讀了咂摸滋味,層出不窮。

「不在意境上用力」便「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不是我的斷章取義,古典詩詞給人的美感大都是餘音繞梁、意味深長式的,凡動人心思的意境,往往境外有境,畫中有畫,每個有心的讀者盡可以自己個性的體驗去聯想這」言外之味「」弦外之響「,既無窮盡,又能追溯到同樣的根由。如「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綠樹濃陰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一時亂想出來的這些句子,無一不是在意境上取勝,而讓人浮想聯翩的好句:紅日冉冉,雲端噴薄而出,陽光普照的山水煥然一新,「麗」字有了瞬間變身的華彩,春風中蜿蜒而來的花草香氣也成了可視的生機;「明月」「清泉」都是明凈恬然之象,再有松影穿梭的斑駁明暗,山石與流水相遇的靈動淙淙,想要不忘紅塵都難;至於夏日午後的「綠樹濃蔭」「樓台倒影」「棗花簌簌」「繅車」轟響,幾乎全是詩人恰當的抓住了光陰里某一刻的光澤,都是尋常景,卻都能讓人怦然心動,恬靜慵懶也罷,熱火朝天也好,都會讓人更愛這生命的味道,這味道恰恰又是因人而異的;瀟瀟暮雨有聲,灑落江天有情,洗盪清秋有色,你可以從這意境里感到悲涼清冷,也可以感到清逸平和,還可以感到喜悅安慰。今人的詩歌,再多言辭堆砌,也很少再有這樣豐富曲折的言外之味,甚至有時還只會覺得晦澀煎熬,那就不是給人美感的詩了,只成了刻意的折磨,所以,現代的詩歌常要美的音樂來托襯。

由此,想到評家又一則論斷:「才不可強也如是」,原文是拿蘇軾的和韻詞與章粢的原唱詞相比,結果詞間才氣顛倒了創作先後,其實豈止作詞,儘管「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但哪一代有風華絕代名滿天下的才子,也有江郎才盡,欲罷不能的庸者,若既中庸,就不必非得追那高山之巔的榮耀,安守本分,不是不勵志,是貴在有自知之明,偏偏當代教育,許多老師都會說:人家也是一個腦袋,兩隻眼睛一張嘴,你也是,怎麼人家能……,你就不能……如果每個人都一樣頂尖,那這世界怕要少許多顏色,我倒覺得,無論是誰,有自知之明,然後依舊坦然自信,你能的我不能,我能的你不能,這才是最不違天性的成長,當然這或許只是我的理想吧,尤其在這個人人都要更「努力」去追逐統一「成功」的時代。

「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果然,那些歷經歲月淘洗,仍為人青睞傳誦的名句,哪一個不是順乎自然的創作呢?惟其真,才真摯動人;惟其美,才超越升華,有才華的詩人自能駕馭,造境與寫境,自然與理想,亦不相悖。正所謂「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於理想」。這樣去寫作或欣賞寫作,應該都是一個好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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