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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 賣蚯蚓的人

開不了口

 范特西

周杰倫 

00:00/04:45

我每天到玉淵潭散步。

玉淵潭有很多釣魚的人。他們坐在水邊,瞅著水面上的漂子。難得看到有人釣到一條二三寸長的鯽瓜子。很多人一坐半天,一無所得。等人、釣魚、坐牛車,這是世間「三大慢」。這些人真有耐性。各有一好,這也是一種生活。

在釣魚的旺季,常常可以碰見一個賣蚯蚓的人。他慢慢地蹬著一輛二六的舊自行車,有時扶著車慢慢地走著。走一截,揚聲吆喚:

「蚯蚓——蚯蚓來——」

「蚯蚓——蚯蚓來——」

有的釣魚的就從水邊走上堤岸,向他買。

「怎麼賣?」

「一毛錢三十條。」

來買的掏出一毛錢,他就從一個原來是裝油漆的小鐵桶里,用手抓出三十來條,放在一小塊舊報紙上,交過去。釣魚人有時帶點解嘲意味,說:

「一毛錢,玩一上午!」

有些釣魚的人只買五分錢的。

也有人要求再添幾條。

「添幾條就添幾條,一個這東西!」

這人長得很敦實,五短身材,腹背都很寬厚。這人看起來是不會頭疼腦熱、感冒傷風的,而且不會有什麼病能輕易地把他一下子打倒。他穿的衣服都是寬寬大大的,舊的,褪了色,而且帶著泥漬,但都還整齊,並不襤褸,而且單夾皮棉,按季換衣。按照老北京人的習慣,也可能是為了便於騎車,他總是用帶子扎著褲腿。臉上說不清是什麼顏色,只看到風、太陽和塵土。只有有時他剃了頭,颳了臉,才看到本來的膚色。新剃的頭皮是雪白的,下邊是一張紅臉。看起來就像是一件舊銅器在鹽酸水裡刷洗了一通,剛剛拿出來一樣。

因為天天見,面熟了,我們碰到了總要點點頭,招呼招呼,寒暄兩句。

「吃啦?」

「您遛彎兒!」

有時他在釣魚人多的岸上把車子停下來,我們就說會子話。他說他自己:「我這人愛聊。」

我問他一天能賣多少錢。

「一毛錢三十條,能賣多少!塊數來錢,兩塊,鬧好了有時能賣四塊錢。」

「不少!」

「湊合吧。」

我問他這蚯蚓是哪裡來的:

「是挖的?」

旁邊有一位釣魚的行家說:

「是賁的。」

這個「賁」字我不知道該怎麼寫,只能記音。這位行家給我解釋,是用蚯蚓的卵人工孵化的意思。

「蚯蚓還能『賁』?」

賣蚯蚓的人說:

「有『賁』的,我這不是,是挖的。『賁』的看得出來,身上有小毛,都是一般長。瞧我的:有長有短,有大有小,是挖的。」

我不知道這裡面還有這麼大的學問。

「在哪兒挖的,就在這玉淵潭?」

「不!這兒沒有。在丰台。」

他還告訴我丰台附近的一個什麼山,山根底下,那兒出蚯蚓,這座山名我沒有記住。

「丰台?一趟不得三十里地?」

「我一早起蹬車去一趟,回來賣一上午。下午再去一趟。」

「那您一天得騎百十里地?」

「七十四了,不活動活動成嗎!」

他都七十四了!真不像。不過他看起來像多少歲,我也說不上來。這人好像是沒有歲數的。

「您一直就賣蚯蚓?」

「不是!我原來在建築行業當壯工。退休了。退休金四十幾塊,不夠花的。」

我算了算,連退休金加賣蚯蚓的錢,有百十塊錢。斷定他一定愛喝兩盅,我把手圈成一個酒杯形,問:

「喝兩盅?」

「不喝——煙酒不動!」

那他一個月的錢一個人花不完,大概還會貼補兒女一點。

「我原先也不是賣蚯蚓的。我是挖藥材的。後來藥材公司不收購,才改幹了這個。」

他指給我看:

「這是益母草,這是車前草,這是紅莧草,這是地黃,這是稀薟……這玉淵潭到處是錢!」

他說他能認識北京的七百多種藥材。

「您怎麼會認藥材的?是家傳?學的?」

「不是家傳。有個街坊,他挖藥材,我跟著他,用用心,就學會了。這北京城,餓不死人,你只要肯動彈,肯學!你就拿曬槐米來說吧——」

「槐米?」我不知道槐米是什麼,真是孤陋寡聞。

「就是沒有開開的槐花骨朵兒,才米粒大。曬一季槐米能鬧個百兒八十的。這東西外國要,不知道是幹什麼用,聽說是釀酒。不過得會曬。曬好了,碧綠的!曬不好,只好倒進垃圾堆。蚯蚓!蚯蚓來!」

我在玉淵潭散步,經常遇見的還有兩位,一位姓烏,一位姓莫。烏先生在大學當講師,莫先生是一個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員。我跟他們見面時也點頭寒暄。他們常常發一些很有學問的議論,很深奧,至少好像是很深奧,我聽不大懂。他們都是好人,不是「造反派」,不打人,但是我覺得他們的議論有點不著邊際。他們好像是為議論而議論,不是要解決什麼問題,就像那些釣魚的人,意不在魚,而在釣。

烏先生聽了我和賣蚯蚓的人的閑談,問我:

「你為什麼對這樣的人那樣有興趣?」

我有點奇怪了。

「為什麼不能有興趣?」

「從價值哲學的觀點來看,這樣的人只有低級價值。」

莫先生不同意烏先生的意見。

「不能這樣說。他的存在就是他的價值。你不能否認他的存在。」

「他存在。但是充其量,他只是我們這個社會的填充物。」

他們爭執不下,轉過來問我對賣蚯蚓的人的「價值」、「存在」有什麼看法。

我說:

「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他。我對所有的人都有興趣,包括站在時代前列的人和這個賣蚯蚓的人。這樣的人在北京還不少。他們的成分大概可以說是城市貧民。糊火柴盒的、撿破爛的、撈魚蟲的、曬槐米的……我對他們都有興趣,都想了解。我要了解他們吃什麼和想什麼。吃什麼,我知道一點兒。比如這個賣蚯蚓的老人,我知道他的胃口很好,吃什麼都香。他的一嘴牙只有一顆活動的。他的牙很短、微黃,這種牙最結實,北方叫作『碎米牙』。他說:『牙好是口裡的福。』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四個炸油餅。他中午和晚上大概常吃炸醬麵,一頓能吃半斤,就著一把小水蘿蔔。他大概不愛吃魚。至於他想些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或者知道得很少。我是個寫小說的人。對於人,我只能想了解、欣賞,並對他進行描繪,我不想對任何人作出論斷。我對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審美意義。你們可以稱我是一個愛觀察生活現象的美食家。這個賣蚯蚓的粗壯的老人,騎著車,吆喝著『蚯蚓——蚯蚓來』!不是一個丑的形象。當然,我還覺得他是個善良的、有古風的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他至少不是社會的蛀蟲。」

這時忽然有一個也常在玉淵潭散步的學者模樣的中年人插了進來,他自我介紹:

「我是一個生物學家。我聽了你們的談話。從生物學的角度,是不應鼓勵挖蚯蚓的。蚯蚓對農業生產是有益的。」

我們全都傻了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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