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先生》作者：唐儀天
瞎 先 生
作者：唐儀天
每個羊的嘴下總有一把草。這是上帝的恩賜。
瞎子阿炳對於音樂的感知和創作的靈感，絕不是一般明眼人可以企及的，他憑藉另一個不為人知的感官系統，為我們講述了泉水和月光的故事，留下了著名的二胡獨奏曲《二泉映月》，他操著一把古老的胡琴，把那些跳蕩不羈、飄忽無常的音符，建構成我們頤神養性的樂章留存人間，然後走了，走的凄涼悲壯。
上帝是唯美主義者，只有人是殘缺的。上帝知道他寵慣的這些驕子，有著天然的貪慾和不知足，給他一星火，他就想燃燒成太陽；給他一滴水，他就想汪洋成大海。所以上帝就用丑來反證美，讓惡來反證善，讓假來反證真，讓殘缺來應證完美的可貴而不可得。
蒼茫的涼州大地，是上帝掌中的一顆痣，一根隨風搖曳的毫毛。這片大地也無可逃避地產生和上帝心靈契合的人和物。有騎馬坐轎的，也有挑擔背包的；有在鳳眼明瞳上描眉灑金的，也有讓瞎眼子流淚傷心的……每次經過武威的文化廣場，我都會被盲人的弦索牽引過去，聽他們不太優雅地吟唱。這已經成了文化廣場一道令人傷心不已的風景，是一種古老悲愴的文化現象。瞎弦蒼涼悲壯，響徹涼州大地，滲進了涼州人的骨髓。這些盲人藉此換取微薄的收入，滋養自己殘缺的生命。
民勤盲人操此行業者甚少，也許是因為地僻人少，無法換去生活的籌資，或者別的原因。他們有另一種生存下去的本領——算命，這就是我要講述的瞎先生。其實先天的盲人是很少的，許許多多的盲人都是後天造成的。歷史上人們的疾病治療都是由中醫完成的，不是高明的醫師很難準確判斷疾病的發病緣由和施治方法。再加上中草藥溫和的速度，根本趕不上眼疾暴風驟雨般的蔓延和侵襲，患者因治療不力而致殘的事就在所難免。一個家庭如果出現了這樣的人，就成了無法擺脫的負累，為了讓他在世間生存下去，就得有一手掙飯糊口的本領，他們選擇了算卦禳災。
算卦禳災不是說了就能做的事，照樣得拜師學藝。拜誰呢？只能拜在精通易理、熟悉四柱的道士門下。有位哲人說，當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時，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戶。幾乎所有的盲人的感官都很發達，記憶力也特別好，所謂瞎子有三皇爺保著哩。經過一番刻苦的訓練和自我修習後，盲人就變成了「瞎先生」。
我年輕那會子涉世不深，沒有經過世事艱難的磨礪，一身文學青年的狂傲之氣，認為唯有文學藝術是世間最高雅的事，對許多民間的、離經叛道的行為都持反對態度。
我婚後一直沒生下孩子，同時結婚的人都有了自己的小寶寶，我好生羨慕。我帶著妻子四處求醫問葯，收效甚微。也許應了一句話：心急馬不快。妻子在服用了大量中藥後面容憔悴，身體狀況反而不佳。我抱著中醫書籍，成夜成夜地研讀，試圖窺破機密，結果顯然是瞎子點燈白費油。丈母娘其實比我們更急，她瞞著我領著妻子找瞎先生掐八字，說我們結婚時沖了喜神。我就調侃，喜神在什麼地方，我結我的婚，怎麼就衝到他啦？妻子告訴我那個瞎先生驗算很靈，先生讓你親自來算算。我對這種事向來不屑，但又經不住妻子的攛掇。
年近三十的人啦，對兒女已經有了殷殷期盼之情，再加上與生俱來的那份好奇心的撩撥，就答應和她同往。許先生的家距離我家有二十多公里，路況相當差。我騎著自行車馱著妻子，在坑坑窪窪的道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了他的家。我們剛到他家門上支好車子，一個中等個子的老頭便從上屋裡出來，徑直向我們走來。如果不是走近後看見他那雙凹進眼窩、連在一起的眼睛，我絕不會相信他是盲人。也許他對他院內的一切太熟悉了，他穿過院子時讓人無法察覺有摸索的跡象，要不然他的身體肯定開發出了另一種常人沒有的感知系統。
據他的鄰居們說，他對人的腳步聲以及微弱的呼吸都非常敏感，在距離別人十幾步遠的地方，即能判定你是熟人還是生客。至於莊上三十幾戶、百十號人，他熟悉的程度就不言自喻了。他把我們引領到上屋，掀起門帘的動作，十分利索流暢。他說我們有何事想問？妻子一說話他就知道了。他說你是上次大妹子領來的那個姑娘，你爺們來了沒有？我上前搭話，並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報給他。他立即進入角色。他把一雙髒兮兮的大手放在胸前，用右手掐算，一邊掐算，一邊咕嘟著子丑寅卯、辰巳戊未之類的口訣，每次要告訴預測結果時，必說：管帶金身，自算本身……等話，我不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掐算的結果是：我們命中有兒女，只是時間沒到。他給我講了一套辦法，囑我一定依此而行。我用筆寫在一張紙上，都是紅線紅布，黃紙香燭、核桃棗兒之類的東西，我拗不過妻子的執著只好這樣做。
他待人極真極誠，若果拋過了算命占卦時的形象，我覺得他是一個值得我們十分同情的人。他時時把食指蜷成半圓，用突起的關節揉他那雙沒有任何感知的眼睛。他娶過妻子，生了一個兒子，年紀和我差不多，已經有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孫子，兒孫都很健康，真是瞎子生下睜眼的啦！我在結婚的第三年生下了我的寶貝女兒，毫無疑問地說與瞎先生的處置無關。他在那次算命時說我將要生出的是雙胞胎兒子，我只生出了一個千金。要說功勞嗎，也有些很微妙的存在。妻子自此懷了能生雙胞胎的希冀，卸去了精神枷鎖，心情陽光一樣燦爛。我知道情緒對人的生育有著很大的因素，就像草木的生長與日月陰晴有關，這毋庸置疑。
後來，我又帶人找過一次「許神仙」。村裡有個堂弟新買的一輛摩托車不幸被盜，經過打蹤、勘察、調查、問詢沒有一點結果。去派出所報了案，警察也找不到線索。有人就提議找個占卜的算一算，畢竟是一份不小的家財。
那時候買摩托是很稀奇的事。這位堂弟做生意掙了些錢，買了一輛摩托騎了不到一周，就被人偷走了，這事讓大家很煩心。我們借了一輛摩托車，先找的是一個外號叫「楊神仙」的睜眼人，他喜歡讀書，尤其喜歡讀預測之類的書。
他一看堂弟的手相便說：你手紋亂亂的，表情慌慌的，一定是丟了什麼東西？我們不說，讓他算。他說了一連串類似七言的詩句，因為過去很久了，我只記住了一句：「……五顏六色路中行……」。他說這東西是個死物，但是能夠行走。也許是他故弄玄虛，也許他的學問里是這樣說得，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我們能聽出來他描述的肯定是摩托車。我們問他能否找到？他搖了搖頭表示無望。此人在當地很有名氣，也很有學問。每天抱著《易經》、四柱之類的書啃，很有一點成就，再加上人們添油加醋的宣傳，贏得了神仙的美名。收費也不高，一次二三元不等。我看著稀奇，由不得伸手讓他看，他指著我掌上的一條紋路說：你這人適宜搞藝術。我大驚。那時我已寫了許多年文章，也發了不少作品。此後，我更加堅定了信念，這無疑是一種鞭策。讓我對文學藝術更加虔誠，纏綿到難以放棄的地步。
為了進一步掌握情況、祛除心病，我建議讓「許神仙」家再算一次。瞎先生熱情的接待了我們。時隔多年，他依稀還能辨出我的聲音，經過我的說明他明白了。他問了一下我的生育情況，然後說起了正事。它是通過生辰八字測算的，掐算的結果和「楊神仙」基本相似，只是迷信的程度大一點。楊是讀書人，寥寥數語，有的放矢，沒有閑話和套話。許的掐算有太多的過程和閑贅。總之，失物之事算是被他們言中了。
自那時到現在，我的張狂氣兒少了許多，我對民族的傳統文化開始有了正確的認識，我覺得那些被稱作迷信的東西，在剔除糟粕之後，仍有可取的成分存在。楊以相法進入，許以四柱進入，其結果大同小異。
紅沙堡有個駱瞎子，前些年紅火，方圓幾十里地的人有了事都找他算，他很是得意。這瞎子老婆子去得早，見了女人就特別放縱，每有婦女掐算，他總是要說一些挑逗的話，或者做一些摸摸逗逗的動作。好多女人不敢獨自去他那裡算命，去時得找了夥伴。測算的靈驗與否我不知道，去的人是很多。
女人們出來總是紅著臉頰，不好意思的樣子。女人們說：這老驢，人老心沒老，樹老根沒老。老牛還想吃幾口嫩草呢！後來，駱瞎子家裡發生了很大的不幸，他的兒媳婦紅杏出牆，紅杏出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村子裡的人住熟了，互幫互助生點閑情做點叉事，也是世上常有的事。偏偏這兩個貨情到了真處，姦夫淫婦策划了一個陰謀，趁著夜深人靜把駱的兒子騙到大口井上，實施了溺殺。
罪犯肯定得到了法律的制裁，駱瞎子自此像被抽掉了筋、卸掉了骨。人們問他這麼大的事，怎麼沒有算著？他說:算球哩！我能算著我還是人嗎？我早不吃人間煙火啦！六十四卦，卦卦相生，卦卦相剋，時時變化，變化無常，你們睜眼的都看不明白，我瞎子能看個屁！之後老瞎子再也沒有算過卦，神情沮喪，以前的玩笑也沒有了，成天像個木墩一樣杵在庄門口裡，風吹著他稀疏的鬚髮，失子的悲痛，彌蓋了他的思想，瞎眼裡汪洋著兩行濁淚。令人無比憫惋。
2011年11月17日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 唐儀天，男，漢族，高中文化程度，民勤縣人。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武威市作家協會會員。民勤縣文聯副主席、作協副主席。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先後在《人民文學》、《飛天》、《北方作家》、《甘肅經濟日報》、《甘肅青年報》、《人民之聲》、《武威日報》等多家報刊發表散文多篇。作品入選甘肅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行走大地》。入選《飛天》60年典藏，入選《西涼文學》50期刊慶典藏。2011年與文友合作出版散文集《鐫刻在綠洲的記憶》。2013年出版《唐儀天散文》。榮獲第五屆黃河文學獎散文二等獎；《飛天》新興花卉杯散文三等獎，連續兩年榮獲武威市散文創作一等獎。武酒罈藏杯全國散文大獎賽三等獎。獲民勤綠洲文藝獎。墨舞紅塵網散文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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